羅傑·克勞利：對於英國為什麼脫歐，我有一個更客觀的解釋

撰文/羅傑·克勞利

翻譯/陸大鵬

安德魯·羅伯茨前不久給大家專欄寫的關於英國脫歐的文章（請參閱《安德魯·羅伯茨：為了像中國一樣獨立自主，英國選擇了脫歐》），我也很有興趣地讀了。他對英國決定脫離歐盟及其後果的闡述，是一個熱情洋溢的歐盟懷疑主義者（Eurosceptic）的觀點。我想借這個機會，對我們英國人為什麼做出脫歐的決定，以及這意味著什麼，做一個與羅伯茨不同的解釋。並且我相信，我的解釋更客觀。

那麼，英國人為什麼投票決定脫歐？現在回顧2016年的局勢，我們會清楚地發現，促使英國舉行脫歐公投的那些背景條件，不是英國所獨有的，而是西歐和北美普遍存在的，並且其中很多條件與歐盟無關。

西方現在非常廣泛地、深切地感受到了去工業化、全球化和移民造成的影響，儘管不同國家遇到問題的重點不一樣。特朗普之所以獲勝，主要是因為美國工業面對競爭在衰退，並且他向那些被全球化拋棄的人發出呼籲，而不是因為移民問題。在歐洲大陸，以及英國，情況很可能與美國相反。

中東及更遠地區的大量人口向歐洲湧入，再加上極端伊斯蘭恐怖主義的問題，對我們自由主義民主制度的寬容心態構成了考驗。英國作為一個島國，堅決拒絕接納這些難民。我覺得，我們英國人任憑歐洲邊界的一些國家去掙扎著應對數百萬移民造成的負擔，是不道德的，英國人需要自我檢討。英國人主要擔心的，是從歐盟內部進入英國的移民，因為歐盟成員國公民可以通過歐盟的勞動力自由流動政策輕鬆進入英國。

一般來講，是從經濟欠發達國家，如波蘭、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流入英國。這種現象在英國很顯著。如今有80萬波蘭人居住在英國。今天，在英國居住的總人口（6400萬）中，共有320萬人出生於其他歐盟國家。這些人在英國工作，工資一般比英國公民低，而且英國人往往認為這些外國人把整個工資水平拉低了。這讓很多低收入的英國工人很擔憂。英國是個小國，所以人口膨脹的威脅，以及隨之產生的對英國基礎服務和資源的壓力，再加上反歐盟媒體的煽動，都是非常情緒化的因素。

當然，人員自由流動，也有好的一面。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籍勞工為我們收割莊稼，英國人不肯干這種活；來自歐洲大陸的醫生、牙醫、護士和護工承擔我們醫院的工作，照料我們逐漸老齡化的人口，維持我們的國民保健署（National Health Service）。120萬英國人在歐洲大陸生活和工作。儘管英國有民粹媒體的宣傳鼓動，絕大多數歐盟移民到英國來，都是來工作的。他們繳稅，他們是英國經濟增長的貢獻者。但英國有人發出號召，要求由英國人來控制英國邊界，決定放誰進來、不放誰進來。這種號召很有力。

事實上，我們原本就有相當強的自主控制邊界的能力。2016年截止到6月底，英國從歐盟之外接受的移民數量多於從歐盟內部接受的移民。我們有能力管理這種人口流動，而且我們現在就在這麼做。

脫歐公投揭示出，我們的社會存在很大的分裂。是什麼人投票主張脫歐？簡單地講，是為英國身份認同擔憂的年紀較大的人、被全球化拋下的貧困人群，以及一群富裕的、對英國歷史有著特殊歷史觀的歐盟懷疑主義者。

對很多人來說，投票選擇脫歐，是對脫離實際的政府的抗議，也是對日漸下降的生活水平的抗議。（我居住的村莊里有一位老太太，她投票主張脫歐，為的是抗議政府取消了當地的公交路線。）留歐派是比較年輕的人群，普遍受過良好的教育，與倫敦有緊密聯繫。他們是從歐盟和全球化當中受益的人。

蘇格蘭和北愛爾蘭人民也以多數票決定留在歐盟。留歐派的宣傳強有力地宣講留在歐盟在經濟上給英國帶來的好處，而脫歐派傳達的信息集中於從非選舉產生的歐盟官僚手中「奪回對英國的控制權」。脫歐派傳達的信息更易於理解，更民粹主義，並且得到不顧事實真相的反歐盟媒體的力挺，最後贏得了勝利。

羅伯茨把脫歐派的勝利描述為英國人民的勝利。事實上，脫歐派只是險勝而已，獲得52%的票數，而留歐派是48%。所以英國分裂成了兩個實力相當的陣營，並且有選舉權的人口當中僅有37%投票主張脫歐。用全民公投的手段來決定非常複雜與重大的事情，是不明智的，給我們的民主製造成了創傷。

很多國家會要求60%以上的明確多數票才能算數，以便消除這樣情緒化和簡單化的選擇造成的緊張情緒。德國乾脆拒絕舉行全民公投。希特勒就是在20世紀30年代通過四次全民公投，攫取權力的。全民公投給了蠱惑人心的民粹政客機會，用簡單的口號去回答覆雜的問題、去影響民意。

我們這次全民公投當中，雙方都肆無忌憚地使用統計數據。留歐派聲稱，如果英國脫歐，平均每戶的財產會減少4300英鎊。目前還沒有這種跡象。脫歐派說，英國法律的60%是歐盟制定的。這是真的嗎？或者其實是13%？這取決於怎麼算。歐盟真的每周要花掉英國納稅人3.5億英鎊嗎？脫歐派普遍地、不厭其煩地使用這個數字，儘管我們的國家統計局不斷發出反對之聲。

3.5億英鎊，這是徹頭徹尾的謊言。英國從歐盟獲得的利益，實際上超過英國的付出。在我們如今所謂的「後真相政治」（Post-truth politics）中，脫歐派更好地把握了簡單、情緒化的信息的強大力量，而完全不管其準確性。英國獨立黨（脫歐運動中的極右翼）墮落到了一個新的低點，他們用一張宣傳畫暗示英國正在被移民淹沒。這張照片實際上表現的是敘利亞難民在斯洛維尼亞邊境，這些難民幾乎沒有一個被英國接納。

這種可恥的、不誠實的宣傳，是20世紀30年代納粹宣傳的詭異迴響，並且正如脫歐宣傳家所期望的那樣，激起了英國人民對移民的負面情緒。沒過多久，一名頗受歡迎的、曾為移民權益奔走呼號的女性議員在街頭被謀殺。

圖1：脫歐運動的宣傳畫，上面有「崩潰極限」字樣

公投本身強調了我們國家的民主和公平精神。在公投結果出來之後，脫歐運動的某些派系企圖破壞我們體制的基石。我們的高等法院法官（不偏不倚的法律守護者）裁決：不經過議會的投票，不可以執行脫歐。反歐盟媒體的某些派系咒罵這些法官為「人民公敵」。他們的私生活和性取向被公之於眾。社交媒體在這方面發揮的是負面作用。出現了一些危險的跡象。

與此同時，脫歐派還詆毀專家的建議。特朗普獲勝的一個特點，也是對專家的攻擊。脫歐派不斷指出，我們不應當信任精英主義的、脫離實際的政治家與經濟學家的意見和判斷。專家曾發出極其悲觀的預測，稱英國脫歐後經濟會大蕭條。的確，這些預測在短期內並沒有成真。在公投之後的短期內，英國經濟實際上有所增長。但我必須坦率地說，在關係全民命運的事情上，鼓吹無知、反對專業意見，是非常危險的。

但在好的一面，儘管許多曾投票主張留在歐盟的人（脫歐派指責他們是「輸不起的無賴」）仍然感到深深的不安，英國公眾對脫歐派獲勝的普遍反應，或許是我們英國人比較優秀的一面。大街上沒有發生槍擊暴力事件。留歐派接受了結果，儘管他們心裡五味雜陳。

到目前為止，之前某些人預測的脫歐的嚴重經濟後果，都沒有出現。英鎊貶值使得股市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旅遊業繁榮，到英的中國遊客數量增加了不少；出口得到改善，不過提升有限。但英國與歐盟的談判還沒有開啟，我們不知道英國政府會如何開展這些談判。脫歐這場賭博仍然很有可能造成糟糕的結局。脫歐派一直有著深刻的一廂情願的成分。他們說，只要這麼一次努力，英國就自由了，就能成為「歐洲的澳大利亞」，我們可以自由選擇允許什麼樣的人進來，但同時我們還能自由進入歐洲市場，因為這樣符合歐盟的利益。

很難想像真的會是這樣。歐盟的某些部分（比如德國汽車生產商）非常急切地希望與英國保持友好的貿易關係，但歐盟下一屆主席，馬爾他總理約瑟夫·穆斯卡特（Joseph Muscat）已經畫出了明確的界線。他已經向英國發出了嚴正的警告，等3月份談判開始的時候，若不能保證人口自由流動，就不會有單一的貿易市場。所以歐盟很可能對英國採取強硬立場，並且波蘭、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這樣的國家（其國民過去可以自由到英國工作，這些國家從歐盟人口自由流動的政策中獲益最大）極有可能會否決歐盟對英國立場的任何軟化。

約瑟夫·穆斯卡特

如果發生了這樣的局面，英國經濟就將面臨真切的危險。英國的經濟很不平衡，過分強調金融、銀行和服務業，製造業太弱。全英稅收的37%來自倫敦，其很大一部分則來自我們的金融服務業。如果歐盟對英國施加懲罰，那麼其他的金融中心，如法蘭克福、巴黎或紐約，肯定會搶走倫敦的很多生意。高價值的工作將從英國流失，稅收會減少。損失最慘重的，將是處於經濟底層的人們。脫歐仍然有可能成為英國的自殘行為。

就是往最樂觀的方向說，我們將面對多年的艱難談判，不得不敲定一批稅務與貿易協定，解決目前在英的大量外國人的地位問題，以及在歐洲大陸的英國人的地位問題。（在我寫作本文的時候，全歐洲有很多人在匆忙辦理第二本護照，要麼是在歐洲大陸工作的英國人，要麼是在英國工作的歐洲人。）將有成千上萬的法律需要修訂，將不得不與24個不同國家的議會分別單獨談判和解決大量的實質性問題。

與此同時，我們還必須與世界其他國家與地區重新簽署貿易協定，這就可能給它們機會，給英國開出更苛刻的條件。要實現從歐洲的脫離，需要海量的政治與立法方面的能量，這可能會耗盡英國的執行力，因為英國在自己的國家與經濟生活中還有其他許多緊迫問題要處理。同時，極端反歐盟的媒體還在繼續鼓吹一個不可能實現的美好結局。

英國脫歐的結果，很可能是一種焦頭爛額的妥協。但在2016年諸多令人震驚的意外之後，誰要是還自信滿滿地預測脫歐的後果，他就是個不明智的人。有很多因素，包括一些歐盟之外的因素，或許會影響局勢走向。脫歐會減少進入英國的移民數量嗎？英國能夠擺脫歐洲的法律干預嗎？英國脫歐之後會繁榮昌盛，還是變窮變小？（蘇格蘭可能會舉行第二次公投，以便脫離英國、留在歐盟。）誰都說不準。羅伯茨和我都說不準。

【注】本文原標題為《英國人對脫歐的另一種觀點》

題圖為公投結果公布後，留歐派的一次抗議活動

【作者簡介】

羅傑·克勞利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歷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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