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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薇:畫皮,還是畫心?

「彭薇個展:我想起了你」1月14日在蘇州博物館開幕。展覽由北京畫院美術館館長吳洪亮策劃,50餘件作品涵蓋了藝術家近5年來的最新創作。


和2015年8月在台北歷史博物館的個展《圓滿的旅程》一樣,展覽的名稱仍然來自「遙遠的信件」——陀斯綏耶夫斯基在1849年逃離大難後寫給兄長米哈伊爾的一封家信,「須臾之間我將離開人世。我想起了你……」。這幾年,藝術家一直在將自己鍾愛的各種名人書信片段,作為題跋,抄錄於她的山水長卷「遙遠的信件」系列。


而這次以「花園」「旅程」和「神殿」為線索的三段式結構,呈現出藝術家對歷史性和紀念碑性有了更多的偏好。「花園」遺石系列是藝術家最早期,也是不斷在回返探索的主題。「神殿」展區里多件6米山水長卷和絹鞋繪畫裝置「好事成雙」展示了藝術家近5年的思考和創作。「旅程」中的「雅謌」則是最新系列作品,藝術家首次以大尺幅繪畫人物,將那些原本棲身於山水長卷中的人物和情感從遙遠的時空中剝離,進入到我們的所在和所看。

日本建築師豐田啟介(Keisuke Toyoda)以材料重置空間的方式,幫助藝術家來對話或者說周旋於建築大師貝聿銘這一經典建築所具有的強大風格。他選取了作品中「好事成雙」系列的絹質元素,以白色半透明材質來包裹或建構了所有牆面,為觀眾製造了一條如同在遊園中移步換形的精巧動線。當山水長卷在迴廊曲徑一般的透明展牆上展開,從視覺感受上,空間本身也成為一件大型繪畫裝置。


了解一位藝術家,不止於一個展覽。在作品背後的,是藝術家對於藝術和生活的觀看體系。本文《彭薇:畫皮,還是畫心?》,節選自本刊記者和藝術家2015年在台北個展「圓滿的旅程」期間所做的訪談,刊登於《三聯生活周刊》2015年第34期。

彭薇:畫皮,還是畫心?


「彭薇個展:我想起了你」的「花園」展區

彭薇:畫皮,還是畫心?



「彭薇個展:我想起了你」的「旅程」展區

彭薇:畫皮,還是畫心?


「彭薇個展:我想起了你」的「神殿」展區


圓滿的旅程


採訪那天下午,彭薇的攝影師朋友正好來了,拿出他剛剪好的視頻短片。半小時,記錄藝術家的《每天》。鏡頭裡彭薇被拍得很美,大段訪談也有意思。可她不太滿意,一直追問攝影師:那些買菜的鏡頭呢?做飯的呢?吃的呢?攝影師反覆解釋:「那些鏡頭不太好看。」「不需要好看,我就想要我平常生活的狀態。」彭薇笑嘻嘻,但堅持。


彭薇

彭薇:畫皮,還是畫心?



後來我們終於在展覽現場看到了彭薇所堅持的真實版《每天》:午飯後,由家至工作室。先把帶去的便當擱放到廚房工作台上,然後找出小蒸鍋,把畫畫要用的幾小盒礦物顏料放進去加熱軟化——當天不用完,顏料就會硬結、臭掉。如果沒有約訪,整個下午都是她畫畫的時間。晚飯獨自在工作室享用,還是那個小蒸鍋,把便當里的飯菜熱熱,吃完繼續畫,或抄碑,22點收工回家。

彭薇:畫皮,還是畫心?


彭薇作品「遙遠的信件」系列裝置。畫題和題跋均抄錄於西方名人書信和日記,彭薇說:在我的每一件作品中,只有題跋是自由的、此刻的、當下的,完全屬於我,完全背離畫面


近三年,她主要都在繪畫「遙遠的信件」。這是一批帶有「現成品」觀念,以水墨手繪實現的捲軸山水。從畫面圖式和手法來看,是在細密地摹寫中國傳統山水,但彭薇一再說,她做的其實不單是繪畫,而是作為物質的繪畫的一個存在。她畫捲軸、冊頁,同時也親手繪製它們的每個部分:綾裱、玉池、格水、畫軸、別子和畫盒。在她心目中,冊頁和捲軸本身除了文化氣息和歷史的魅力,更如同一件件精美的小型裝置,吸引她親手一筆筆畫出它們的每一部分,包括繁複的錦緞圖案。

彭薇:畫皮,還是畫心?



「遙遠的信件」系列


彭薇說她只做自己喜歡的尺寸,她要捲起時那種厚厚的體積感,又喜盈手一握的小。其中一套只有13厘米寬,但有6米多長,放在展廳里就像一條線。也不太從傳統捲軸的形制去考慮,總覺得出格一點更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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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薇作品《江岸遠風》(外觀)


繪畫手法其實也是出格的。山水畫面的內容都是「挪用」古代,跟她過去畫衣服和鞋子是一樣的,但畫法上並不傳統。彭薇說,傳統畫法就是勾線、填色,但她有很多地方是衝出來的,比如那張看著像青綠山水的作品,線先勾好,然後用顏色將畫全部打濕,趁它半乾的時候飛快暈染,「有點像炒菜,火候到了會衝出一些很好玩的水暈。」彭薇很看重技術的地位,覺得作品完全要靠技術來表達,比如,線要畫得特別好,暈染要特別舒服。


她想要將現實和歷史「重置」兩端的企圖當然不只是通過「統攝」中國繪畫的古典形式來實現,還有那些令人產生時空距離感的書信題跋。她用漂亮的小楷密密抄錄自己讀到的有趣的文字,通常是西方文人的書信、日記或詩。也就是說,藝術家用西方文學大師的私信「篡改」了古典山水畫的題跋,甚至題目。

彭薇:畫皮,還是畫心?



「遙遠的信件」系列之《渡河留聲》(局部,2014)


比如冊頁《渡河留聲》,畫面是一隊唐代仕女騎馬渡河,題跋抄錄了卡夫卡愛情書簡《渡河留聲》一書中的致菲利斯·鮑威爾——您也許會產生意願,是否應該把我作為旅伴的伴侶、導遊、獨裁者、累贅,結伴而行,即使如此,對作為通信物件的我卻是無可厚非的。


比如捲軸《像前天一樣》,畫面是中國古典繪畫中最經典的圖式:臨江獨釣。而她取自貝多芬致卡爾·霍爾茨信中的畫題和題跋,卻是西方19世紀最日常的生活場景:今天是星期天,所以我們能指望享用一頓可口的星期日美餐了。提起湯匙,您看,就像前天一樣遙遠。


彭薇作品《圓滿的旅程》


《圓滿的旅程》,畫面借鑒的是《明皇幸蜀圖》。明皇本來是在逃難,過程中失去了楊貴妃,但明代這位畫家卻把它畫得富麗堂皇,好像是一場美好的行旅。彭薇把畫面畫得更美,書信部分卻取自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和里爾克三位詩人在1926年於生死相隔前的最後書信,而題目則來自蘇珊·桑塔格論及三人通信時的評價:分離讓一切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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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薇作品《圓滿的旅程》(局部)


被問到如何選擇書信時,她說,其實最終決定被使用的文字,都是正好能填滿畫面所需要的那片空白。在她這裡,信件的審美性比情感表達更重要,她要的不僅是一封信,更是畫面上一片由她書寫的文字所組成的灰色。


藝術家希望「西方」這一概念如她所願地進入中國山水文本,這一點,也許還需要觀者不斷來做她的對應。不過,這確是好玩的遊戲。古人用題跋和繪畫交談,藝術家借西方文人的書信與中國古人的畫交談,「然後摺疊或捲起,給它們配上不同的緞帶,放進定製的木盒裡。……就像寫一封長信給一位我不認識的有緣人」。


戲仿、重構、挪用……這些一直是彭薇的藝術被人認識也被人評議的部分。就像她自己說的:「我永遠在過去和今天之間跳來跳去。」


一路「篡改」


「我人生最輝煌的時期是5歲到10歲,走到街上背後都會有人叫我名字,回頭一看,那個人我不認識。」彭薇拿自己的童年往事逗樂。


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她曾是成都的繪畫小神童,兩歲半參加第一個展覽,5歲在國際上得了一個兒童繪畫金獎,大頭像被印在一本全國發行的雜誌封面上,所以相當出了一陣子名。但童年過去以後,就像那個時代的大多數小天才一樣,她進入了一個「很長的失落時期」。


「比我更小的小孩拿到獎勵,而我再拿不到獎勵。等到我十一二歲的時候,畫畫成了一種壓力。我就停下來了。我父親非常好,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必須成為一個畫家,他從來都告訴我,畫畫是興趣,喜歡就畫,不喜歡就不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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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薇


「有小時候的所謂成功的經歷,長大後你發現,面對藝術這件事情你會變得單純。我很想回到最小時候畫畫的狀態,完全是玩的狀態。我一定不要回到我12歲時畫畫的狀態,那是很渴望得到獎勵的狀態。我不希望那樣。」


1993年,彭薇參加藝考的分數可以上天津美院或四川美院,但最後父親建議她去的是南開大學。她說,父親是畫家,他卻覺得畫畫這個事兒不是說老師教教就能成的,還是多學些其他知識靠得住。現在想想,彭薇覺得當初這個選擇對她後來走的路影響還挺大的。「南開那時候在全國是第一個開設了藝術系的綜合性大學,1993年剛招到第三屆。我跟同學開玩笑,說我們讀的是野雞藝術學院,因為藝術環境肯定不如專業美院,但好處是我沒有被束縛,沒有被規範到學院的框子裡面去。我們那個系叫東方文化藝術系,老師的數量跟學生人數差不多,像我們班就10個學生,卻有7個老師。學校還配置了特別好的中文系老教授來教我們文化課,所以我跟文科的老師關係很好,後來被保送讀了美學研究生,跟哲學系混在一起3年。」


成名後,經常有人問她:「讀美學那幾年對你畫畫有什麼影響?」彭薇說:「它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我發現完全不能用美學來指導我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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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薇作品《雅謌攥》(2-3-4)


她後來沒有師承過任何一個畫派的老師。如果願意,她其實也可以跟著自己在中國畫界還頗有影響的父親學習沒骨畫法,但彭薇興趣寥寥。她說,父親那一套方法自己小時候都會,「就是水暈,墨色變化很多,中間破墨、潑墨都能用上」。她在大學期間畫寫生,用的就是父親這種很個性的方法,也不算學院派,跟課堂老師畫的都不一樣,老師不說她,但也不表揚她。


研究生3年,她差不多3年沒畫畫,但心裡還是老想著畫畫這件事。有個老師曾把辦公室借給她,她也天天在那桌上趴著,有時候寫寫字,畫卻畫不出來。「我沒找到我要畫的東西,對自己總是不滿意。畢業後我就去《美術》雜誌工作了,覺得找個地兒待著吧,安穩。」她在《美術》待了7年,做編輯、寫文章、採訪藝術家。她對體制內的各種藝術判斷標準一直有點懵懂,印象深的是中間寫過一篇畫家劉小東的稿子,被頭兒給斃了。後來她又寫了篇劉小東的畫家妻子喻紅的稿子,刊出來了。

彭薇:畫皮,還是畫心?



彭薇作品《我看到一些美好的事物》(5)


大概是工作了不到一年的時候,2000年末,有一天她突然覺得自己可以畫畫了。「我就從臨摹趙之謙的一個花卉冊頁開始,正好是我爸落在我家裡的。」之後就鋪天蓋地天天畫。她本來只是畫給自己和朋友們看。但她那時有位鄰居是個比較狂熱的美術愛好者,堅持要買走她最早期的一大卷畫,5萬塊錢。彭薇說,拿到這5萬塊錢後她自是雀躍,立刻跑到新街口買了一套好音響。正好嘉德在拍賣,她又跑去現場拍回一幅仕女圖,就這樣一口氣把5萬塊錢給花光了。「我買的那幅畫其實也沒有名頭,胡錫珪,是清末一個仕女畫家。到現在那張畫也不太值錢,還在我手上,作一個紀念吧。我當時覺得她那個臉的線條勾得太好了,我買的時候就希望自己有一天線能勾得這麼好,結果我前兩天把這張畫拿出來一看,也一般嘛。其實還是畫什麼很重要。」彭薇邊說邊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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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薇作品《此處取決於偶然之十二》


花卉她畫了很短一段時間就停下來,這以後,她形容就像開了竅一樣,提筆開始畫石。彭薇一直把畫石看作她藝術道路的真正開始,她感覺找到了自己的語言,「一個真正不同於傳統中國畫,不同於其他藝術家的技法」。這種技法被她用來「篡改」古人的石頭,並且,也構成她後來所有作品的氣質。她就這樣一路「篡改」,綉履、華服、身體,直至現在的山水捲軸和「遙遠的信件」。有意思的是,每當她對某個階段感到厭煩了或迷惑了,她就會回到畫石頭,在這裡續上一口氣。「所以我幾乎每年都要畫幾張石頭。」彭薇說。


"女性藝術"是個多大的問題?


彭薇做繪畫裝置「脫殻」系列開始於2007年,那時她已經快要離開《美術》雜誌了,將入北京畫院做專職畫家。


陳丹青撰文稱她這個系列是雙重「現成品」的妙用:二者的材料均屬唾手可得,包裹服裝店塑膠模特的宣紙在剝離後成為空蕩蕩的女身,因紙的質地而窈窕輕盈,遍布其上的山水、昆蟲、人物,是對各種中國經典畫面美麗局部的戲仿,因彩墨筆致而諧趣盎然——繪畫的平面性被顛覆,同時被形塑。


這個系列為彭薇帶來的藝術評價也是雙重的。她以這種在其時還頗為時髦和前衛的「重置」手法——既是材質的、方法的,也是時空的——獲得了國內外當代藝術界尤其是博物館體系的關注,是她成熟度很高的代表作。但另一面,之前因「綉履」和「衣服」兩個系列而貼上她的食古與耽美的女性化標籤,也就愈發被明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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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薇作品「綉履」系列


「綉履」是她2002~2004年的作品,以彩墨於宣紙之上繪畫各式精緻繡鞋,一幅畫面僅見一鞋,畫家盡興於它所有的錦緞、串珠、絲帶、刺繡等細節。畫家徐累稱嘆其畫「風情萬種」並顯現出它的戲劇表情。「儘管是以彩墨意指綉履的原狀,但某種自足的情緒和稍許的挑逗,還是一目了然的。」稍晚後開始的「衣服」系列,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同質的作品,具體的各類服飾在宣紙上被線描、色彩、勾勒、勻染所籠罩。當代藝術評論人馮博一說:「與其說彭薇是在畫服飾,不如說是在『畫皮』。」她畫的都是古代女性服飾,褻衣或錦繡正裝,早期繪畫的還是有據可循的花飾禽鳥雲圖,到後期她開始挪用各種古代繪畫中的經典花鳥、山水圖式,「衣服」這個系列在市場上很受歡迎,她持續畫了五六年,直到2010年才徹底擱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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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薇作品《好事成雙》(25)


畫到後期,用彭薇的話來說,有點煩了。她覺得在「衣服」上自己挪用的那些形制都快爆了、炸了,已經裝不下她想要的任何東西了。「2006年我還住在北京團結湖附近,我們家隔壁是個做服裝的小店,把破了的塑料模特扔了兩個出來,我就撿回去了。我覺得特好看,而且那個模特是老款的,半身,比較豐滿,但胸又沒現在的那麼大,看起來很舒服。後來我專門到五四大街上的一家模特店裡去挑,也沒有找到這麼合適的。這兩個模特撿回去我放了半年,擺家裡像雕塑,我覺得挺好玩的,大概半年以後,突然有一天想起來可以像裱畫師傅一樣把它糊(起來)。當時我記得很激動的,蹲在衛生間里糊了大半天,用水弄濕了麻紙再加一點膠,把它一層一層加上去。等兩天,干透了我再在上面畫。」


「每個新系列開始的時候都特別激動,簡直覺得一件偉大的作品要誕生了。畫石頭和畫鞋子的時候也一樣。中間有一個高點,畫得特別得心應手,有幾張神品出現了,然後又會落到一個低點,熱情沒有了,變成重複了。然後過幾年再看的時候,你會想我居然還干過這件事,也挺好的。但有時候又來自我批判,覺得稍微有點刻意,因為我知道那段時間自己特別想要一個新東西。我做了好幾個以後,覺得這個形式又是一個限制了,我發現我的長處還是在繪畫上,所以有段時間我就對它嗤之以鼻,覺得沒勁。」彭薇說。


「身體」系列大概持續了兩三年。後來讓彭薇有點彆扭的是,所有的評論都必定把它跟女性藝術拉上關係,基本上,國外出版中國當代女性藝術的畫冊都把它印上封面。「的確,它是中國的,一眼看上去又是女性的,就是很女性的那種感覺。但這是我事先沒有想到的。我倒不反感別人怎麼評論,沒辦法,我就是一個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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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薇作品《好事成雙》(26)


「女性藝術」並非她一個人的問題標籤。幾乎每一個在當代藝術界獲得關注度的女性藝術家都或早或晚遇到類似困境。這是外界賦予的,也是她們自己內心難以克服的。從出道更早的喻紅、尹秀珍、姜傑、崔岫聞、向京,到年輕一點的彭薇這個群體,最初都是以區別於男性的對社會現實的獨特觀察和表達而贏得目光,但到了一定階段,她們又幾乎無一不急切於擺脫這種與男性表達的差異性。2009年,作為「歐羅巴利亞中國藝術節」的重要展覽項目,中國美術館和比利時歐洲當代藝術中心(火電廠藝術中心)曾合作舉辦了一個《鏡花水月——中國當代女性藝術展》,上述幾位女藝術家都以自己的代表作品在場,如姜傑以粉色綢緞包裹舊瓦當的大型裝置、向京的「身體」雕塑、彭薇被放上那本畫冊封面的「身體」繪畫裝置,都呈現出明確的女性藝術語言。而在這之後,我們目睹一系列改變,比如,向京以個展「這個世界會好嗎」宣告她對女性意識之外的大社會的關切,而姜傑近期的巨大懸垂雕塑作品《大於一噸半》幾乎切割過去作品,將意象指向疲軟男根,很難不被理解為她對男性所代表的權力世界的質疑。彭薇在新作「遙遠的信件」系列中尚未對女性藝術做出告別姿態,但也時有自我生疑。這個時候,她便回返到相對中性的畫石。我的感覺是,她們中沒有人解決了困惑。


「曾經有一個策展人到我家來看了這些作品,發出一聲感嘆讓我覺得挺好玩的,他說彭微你做的東西太『美』了。在當代藝術界,『太美了』已經是個不好的詞了。我說是啊,你們都要很髒的或者很邋遢的。」彭薇有點無奈,但也無所謂。


專訪:「我想做在時間之上的東西」


三聯生活周刊我可能有些先入為主,最早看到2002年「綉履」系列的時候,我覺得你是不是有點俯就男性的眼光?因為對腳和鞋的癖好比較多是男性心理,女性很少有特別關注這個的。


彭薇:這個還真沒有。平面的那些鞋子畫出來以後,我還在《美術》做編輯,認識了畫家徐累。他特別喜歡,後來他就用男性的眼光寫了一篇文章,我才發現這裡面跟性還有這麼多關係。但是我畫的時候完全沒有想過,我是把鞋子當商品觀察的,當時特別喜歡時尚雜誌,為了畫這鞋子,我還去地攤上偷看時尚雜誌,挑出一本兩本的買回去畫。更早緣起是有個老外送了我大都會(博物館)出的一個枱曆,是大都會收藏的鞋子,我就特別喜歡。後來李鬆鬆和艾未未同時給我講安迪·沃霍爾也畫鞋,我才知道,原來別人也畫過。

彭薇:畫皮,還是畫心?



「綉履」系列


三聯生活周刊:然後你就停止了?


彭薇:不是因為別人畫過,是因為我又找到了「衣服」。


三聯生活周刊:你畫「綉履」和「衣服」這兩個系列,最初都是因為女孩對時尚的愛好?


彭薇:對,真的是這樣,當時就是個小女孩。我在《美術》雜誌的時候,包括專門畫畫以後,每天都在商店裡逛。下了班我一般都先逛商店,逛到晚上八九點鐘再回家。也不買東西,就覺得一進去特舒服。


三聯生活周刊:然後這兩個系列讓你成名了。


彭薇:我畫鞋子的時候,同時也在畫石頭。


我畫花卉那段時間看了很多古代的繪畫,發現花卉里都有石頭,慢慢就發現花卉反而是多餘的了,就把它給拎出來了。然後就看到了宋徽宗那個《祥龍石圖卷》,那張畫真的很現代,我不知道為什麼很多畫石頭的畫家都不說這張畫。《祥龍石圖卷》就是一個標準器,所有畫石頭的畫家我不相信他不受其影響,從落款到布局。其實歷朝歷代都有這樣的畫,後來我還看到石濤畫的石頭,就是下面一塊石頭上面寫滿了字,明代吳彬也畫過,旁邊寫滿了字。

彭薇:畫皮,還是畫心?



彭薇作品《此處取決於偶然之九》


三聯生活周刊:那你覺得自己畫石,還能畫出什麼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


彭薇:我在畫石頭時很少完全用大寫意的方式。很少有人像我這樣,從第一筆開始濃淡墨都有,從第一筆擺,一直擺到下面,不能重複,基本上沒有重複。這個過程挺冒險的。我經常畫一堆再挑,記得撕了挺多,當時覺得不好,其實挺好的,只是總跟你想的不一樣。


我畫石頭畫了10年,沒有賣出去一張,完全是自我滿足。2001年開始畫,到2011年希克(註:瑞士收藏家)跑來買。很多藝術家知道我畫石頭,策展人呂澎也知道,他就在「改造歷史」那個展覽里展出了我的石頭,那是我第一次展。希克看到了,就到我工作室來了。他問了我很多問題,問我為什麼覺得我的作品可以納入當代藝術。我說我沒法說當代是什麼樣,我覺得中國已經有自己的當代藝術了,跟世界當代藝術是不一樣的。我的獨特是我從來沒想過我要畫一個當代,我就是想把這筆畫下去,直到下一筆完,這就是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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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石」系列之《素園組畫》(現由M+香港收藏,2009)


三聯生活周刊:他收藏的理由呢?我們都知道希克是一個對中國當代藝術感興趣的外國人。


彭薇:他沒有說為什麼對我的「衣服」不感興趣,他就說覺得我的石頭更當代。我跟他說,在你之前沒有任何人來問這個作品,國內可能覺得題材太傳統。後來我跟他說了我畫畫的過程,他覺得挺當代的,因為不能更改。後來我也找到了自己的落款方式,就是貼條,是我平時練毛筆字留下的紙條,把它們直接剪下來貼到畫上,沒有意義,我只是覺得這個字貼在這兒好看,跟畫沒關係,都是抄的碑帖。對我來說就像歸檔一樣,歸到我也說不清楚的一類。我基本上都是抄同一個碑,那段時間特別喜歡歐陽詢的一個碑。而且我不研究它,連名字都會忘掉。我從中學到大學都抄張賀,大學受老師影響喜歡漢、魏碑,像張猛龍碑。到《美術》工作的時候就特別喜歡歐陽詢和八大山人,他們的帖我基本一直在換著寫,但也沒有刻意練。後來有朋友說我的字有點像《韭花帖》。


三聯生活周刊:對希克來說,這也是吸引他的元素嗎?


彭薇:他當時很可笑,他問我能不能把書法去掉,我說書法在裡面很重要的,我說這是一個錯位。收藏家還是需要一個解釋的,因為別人來看畫的時候他要給別人講。我把當時和希克的問答整理了一下,他還想拿到什麼地方去發表。我問他:「你跟中國藝術家都會這樣問嗎?」他說其實從來沒有。這樣交流前後有一年左右,他買了一組石頭,後來又買了更大的一組,全是畫石拼接。石頭很奇特,老外很多都是石頭迷,所以現在很多人畫。


三聯生活周刊:我之前不了解真實時間點的時候,以為你也是受了這種風氣影響。


彭薇:沒有,2000年那時候沒人畫石頭,周春芽可能畫過幾個。等到劉丹回來以後,包括李華一,石頭越來越流行。而且我畫石頭那會兒,也沒有那麼多人搞什麼茶道、香道。


三聯生活周刊:畫「綉履」和「衣服」的時候,你開始想「當代」這個問題了嗎?


彭薇:沒有,包括現在我也沒想過。其實我有點反感想這個問題。我經常在今日美術館樓下溜達,看的時候明顯能感覺到,啊,這個人想做當代藝術,這個作品就在說「我要做當代藝術」……其實我覺得挺可笑的。


三聯生活周刊:你只關心作品跟自己之間的關係?


彭薇:第一是作品跟自己之間的關係,這是出發點,它激起我繪畫的興趣。第二是我想做在時間之上的東西。當代就是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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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薇作品《人生中最美的事物總是免費的》(5)


三聯生活周刊:就是可以不隨周圍變化而長時間存在的,是這樣理解嗎?


彭薇:對。安迪·沃霍爾的畫除了是波普藝術以外,你看他的原作,他那些線勾的都很有意思,他畫的鞋子特別生動,他畫的小孩,包括他畫的男朋友、他做的影像都很有趣,包括他寫的東西,大篇的對話我讀起來很有味道。這個跟技術很有關,跟這個人是不是聰明人也有關。現在很多概念都弄得特別死。老畫家也要做當代藝術,沒必要。做點自己喜歡的。


三聯生活周刊:別人談論當代水墨或者新水墨,你覺得跟你有什麼關係?


彭薇:本質上沒關係。沒辦法,我就水墨畫得好,我要是油畫好,我肯定做油畫。我也做過影像,沒辦法,因為不用影像就留不下來了。我覺得「必須」對藝術家來說是挺關鍵的,而且技術很重要,不能做得太糙,跟手感、跟空間協調性有關。


三聯生活周刊:你在傳統水墨的體系里其實又是悖逆的。


彭薇:對,很邊緣。我把我作品送到美協,美協說這給你分哪類啊,花鳥、山水?給你分到實驗藝術?我就不停跟人解釋,我沒在實驗,其實我挺不喜歡實驗藝術這個詞的。在當代藝術里油畫很火,我這個也不太能夠(獲得認同)。


(感謝實習記者胡瀟方整理採訪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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