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立明：不了解長輩，你就不了解這個國家

文 |馬立明

▍一

自從10月底開始，每一個周六，首爾市中心都會舉行大規模的民眾集會。關注韓國政治的人都知道，這與朴槿惠的「閨蜜門」醜聞有關。要求她下台的呼聲很高，更有甚者，要求將她立即治罪。對她的彈劾案目前還在進行之中，但是憤怒的民眾已經等不及，街頭政治已經鬧哄哄地上演了。

反抗朴槿惠的陣營聚集在光化門附近，數以萬計的民眾冒著嚴寒，捧著蠟燭，舉著「朴槿惠無條件立即下台」的標語。這些信息，新聞已經告訴我們了。但是被新聞機構忽略的是，在離光化門一公里處的市廳廣場附近，同樣活躍著近萬人，他們揮舞著國旗，高呼著「大韓民國」，他們的態度是：反對彈劾朴槿惠。

我沿著廣場走了好幾圈，驚訝地發現，在這廣場上聚集的沒有一個青年人。也就是說，幾乎都是中老年人。

他們的口號，他們的歌曲，大屏幕中播放的畫面，無不在強調著這一點。這些歌曲大多數是70年代韓國的進行曲，曲調都激昂頓挫，元氣滿滿，有點類似我們的「紅歌」；畫面呢，大多是《漢江奇蹟》的紀錄片畫面，充滿了國家敘事的色彩，畫面中不時還出現了朴槿惠的父親、當年的獨裁者朴正熙。歌聲響起之時，好多老人家都顫抖起來，伴隨著音樂舞動著韓國國旗。可見，這些老年人對那個激情歲月還是充滿了懷念。與其說他們是支持朴槿惠，不如說是懷念她遇刺的父親朴正熙。

而在研究倒朴運動中，我獲得的數據是，在19歲到39歲的年輕人之中，朴的支持率不足0.5%，這是個令人發笑的數字。但是如果以60歲以上老人為調查對象，朴槿惠的支持率則沒那麼慘，超過了20%。

廣場上支持朴槿惠的中老年人，作者供圖

在街頭的現場，充分表現了挺朴陣營與倒朴陣營的兩種風格。前者是鏘鏘有聲的進行曲，而後者的舞台上，則活躍著女大學生、偶像團體、網紅、動漫人物等。不同政見的雙方，呈現出巨大的年齡分野。年輕人普遍要求倒朴，但老人家則立場保守。

在兩邊集會散場的時候，我正好搭2號地鐵回酒店，在隧道里看到一位渾身插滿了國旗的挺朴者，一位60歲左右的大叔，與幾個手持蠟燭的年輕人狹路相逢。會打起來嗎？我不禁為大叔擔憂。結果大叔一路把幾個青年罵走了。我一個朋友感慨說，「雖然挺朴者都是老人家，但戰鬥力都很強啊！」

「倒朴」相關的漫畫和宣傳冊，作者供圖

韓國民眾組織大規模集會，要求總統朴槿惠辭職，CFP供圖

▍二

「代際戰爭」，這個詞最初由日本媒體所發明，指的是在一個國家之中，不同年齡段的人因遭遇了不同的命運，導致了不同的價值觀，同時造成了多個層面的相互碰撞、衝突。最早體現在家庭內部，在婚戀、就業上存在著父母與子女之間的分歧。但如今，這一隔閡已經成為兩代人的衝突——延伸至了經濟、政治層面。

戰後的日本一度經濟凋零、百廢待興，但靠著戰後出生的「團塊世代」，發奮讀書、玩命工作，成為了以公社為家的「企業戰士」，日本經濟才有了飛速的發展。但是，他們的子女，不再認可國家的宏大敘事及父母的生活方式。他們更看重個人體驗的東西，比如非主流文化、小而確定的幸福、個人主義等等。老一輩的「企業戰士」對於晚輩自然是百般失望，認為電子遊戲毀了一代日本青年。而日本青年則主動成為御宅，或者不婚不育，作為對老一輩的無聲反抗。

韓國的經濟發展周期比日本略晚，但也進入了這樣的節奏。韓國的代價戰爭，在國內的經濟問題中就已經表現明顯。根據2015年的數據，韓國大學生的就業率並不樂觀，能找到工作的應屆畢業生不足七成。而哪怕找到了工作，韓國年輕人也面臨巨大的房價壓力。首爾的房價也很兇險，2015年12月首爾地區公寓類住房（面積100平方米左右）平均成交價為5.5億韓元（約合人民幣300萬）。因此韓國青年基本上承受不起房價，而採取「全稅」的方式租房。

有一個解釋是：房東與租客之間，自然存在著利益的衝突。住房成本越高，租客越難受，而房東則賺得越多。現實則是，青年人往往成為租客，而老年人則手持多套房子放租。因此，青年人玩命工作，收入中一大部分貢獻給了房東，於是成為了憤怒的批判者；而老年人則幸福指數滿滿。在經濟層面上，代際戰爭就是這樣出現的。

但還有另一個解釋，就是對國家的理解。在首爾聚會的兩波人，都高呼著口號——「為了國家」。對於青年人而言，他們所理解的國家是基於「偉大的國家是因為有偉大的人民」，將民權、民意看作是國家之根本。這種思路是典型的西方泛民主的思維，通過行動保衛國家。韓國的青年，也包括缺乏社會經驗的大學生，也具有高度的理想主義，具有強烈的批判性。

一個案例是，韓國著名綜藝節目主持人金濟東是這次倒朴事件的倡導者之一。他同時還是推特的大V，擁有一百多萬的粉絲，幾乎是青年人的意見領袖。他曾經在11·12大遊行中作了一番發言，「政治是微不足道，只有國民才是最偉大的」。這番講話在韓國的熱搜榜上很長時間排名前十。除了金濟東，很多深受韓國青年人喜愛的影星、歌星都加入了抗議之中。篤信個人主義與普世價值的韓國年輕人，無法忍受類似於鄭宥拉事件及三星政治獻金事件的出現。

但是老一輩韓國人的看法，與年輕人並不盡同。他們出生在冷戰初期，成長於國家主義大行其道的歲月里。他們經歷戰後物質匱乏、獨裁統治，又經歷了漢江奇蹟，可謂是看慣了大風大浪。他們固然認為，「閨蜜門」性質惡劣，但並非不可容忍。「朴槿惠的所作所為確實令人失望，但是必須承認，地下交易、利益輸送本身就是政治的一部分。」韓國一位專欄作家的觀點，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韓國老年人的觀點。

對於廣場上鬧哄哄的理想主義，他們並不以為然。被青年一代形容為獨裁者的朴正熙，正是他們眼中漢江奇蹟的締造者、「最好的領導人」。韓國之所以能在1988年舉辦奧運會、2002年舉辦世界盃，成為有聲有色的大國，威權主義政府可謂貢獻巨大。

為什麼韓國總統都不得善終呢？除了早年出現的被逼宮、被暗殺等事件，後面的總統都不同程度陷於貪腐醜聞。就像國際關係學者張璉瑰所言，韓國社會本質是個人情社會。歷屆總統進入青瓦台後，其親屬都被當成了行賄的對象，這一現象從未改變。或許他們會認為，過分的政治潔癖其實並沒必要，發展才是硬道理。

另外，對於韓國警方逮捕三星副會長李在榕，韓國老年人也深感困惑。在不少老年人眼裡，三星、現代等大企業是國家的驕傲。而且，政商之間若不合作才是不正常的呢，將總統與企業家一起逮捕，是最壞的結果。

同是「為了國家」，居然演變成了兩個不同的邏輯，最後分屬於相反的陣營。

資料圖：韓國慶祝父母節活動，與內文無關，CFP供圖

▍三

這種代際衝突在中國也越發明顯。無論是逼婚、廣場舞，或是公交讓座等，都會定時引爆年輕人與老年人之間的互噴。而在價值取向與政治認同上，老一代確實與青年一代存在著較大的差異。而在社交媒體中，90後與60後轉發的微信內容完全是兩個世界。

在雅爾塔體系之下，三國四地（算上台灣）都在20世紀中後期實現了經濟騰飛，然後從現代化邁向了「後現代」。三個國家之中，都有白手起家、締造奇蹟的一代，普遍帶有很濃厚的國家意識、集體主義精神，更加講求個人對社會的奉獻。他們成為國家崛起的主力。但是他們的子女則普遍成長於衣食無憂的環境，受過優質的教育，思想上傾向西方，帶有更強烈的個人主義色彩。因為90年代開始的全球化思潮瓦解了傳統社會的契約方式，青年人的思維方式發生了巨大改變。矛盾在此激化，代際戰爭出現。在挺朴或倒朴的角力場上，兩代人涇渭分明。

代際戰爭為東亞的一大貢獻，就是為肥皂劇提供了無數的題材。在2016年，TVN電視台一部低成本的韓劇創下了收視奇蹟。這部電視劇名叫《我親愛的朋友們》，主角是一群60多歲的大媽。這部肥皂劇勾勒了退休老人的感情世界，一群活力四射的「黃昏青春一族」。這部片獲得了韓國老年人的強烈共鳴，但韓國青年則表示「老年人的世界難以理解」。

這或許是個啟示：對於年輕人而言，先了解自己的長輩，才能真正了解這個國家。東亞的代際衝突，並不是偶然。

【作者簡介】

馬立明|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評論員，政治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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