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現代聯合作戰中的「坦克反導」

原標題：（深度）現代聯合作戰中的「坦克反導」

8月16日，中央電視台對中國兵器工業集團公司「裝甲與反裝甲日」演示活動，進行了全程報道。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我國自行研製的外貿型VT4主戰坦克所展示的GL5主動防禦系統。面對來襲的兩枚反坦克火箭彈，該系統及時發射攔截彈，電光火石間，來襲火箭彈均被摧毀，坦克安然無恙。這在互聯網上贏得一片讚譽與歡呼。其時正值中印洞朗對峙緊張之際，一些軍迷興奮地說，「中國連坦克也可以反導了，印軍還怎麼玩啊？」這種「坦克反導」技術，是我國國防工業的一項重大突破——在國內屬首次對外展示，國際上也僅有以色列、俄羅斯等少數幾個國家才擁有這樣的技術。該技術對現代陸戰（尤其是聯合地面作戰）究竟有什麼意義，又會給現代陸戰帶來哪些影響？本文就從現代聯合作戰戰術與技術的角度，為讀者進行全面解讀。

此反導非彼反導

對於有點軍事常識的人而言，乍一聽「坦克反導」，勢必會心生迷惘。因為在人們的傳統觀念中，反導向來指反各種射程的戰術、戰略彈道導彈。彈道導彈飛行距離遠，經大氣層外長時間飛行後再入大氣層速度極快，難以攔截，並且可搭載大當量普通彈藥或核彈頭，具有極強的破壞力。因而，自中遠程彈道導彈誕生，特別是它同核彈頭結合後，美蘇等大國便十分重視發展反彈道導彈武器系統。時至今日，由於越來越多的國家掌握了彈道導彈與原子武器技術，反導武器系統的研發與部署，愈發成為大國博弈的重要籌碼。

相比而言，「坦克反導」顯然不是通常所說的上述概念，而是指坦克依靠自身發射彈藥，攔截並摧毀來襲彈藥（可能是反坦克導彈，也可能是破甲彈）的技術與手段，中央電視台在播報時稱作坦克的「主動防禦系統」。這顯然沒錯，但更專業、具體的稱呼應為——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這是相對於「干擾型主動防禦系統」而言的。換言之，坦克的主動防禦系統（相對於依靠厚重裝甲的被動防禦手段）分為兩大類：一類，是通過光電干擾、激光誘騙、煙幕干擾等手段，使來襲彈藥偏離預定攻擊目標的技術，也稱「軟殺傷」技術；另一類，是在來襲彈藥飛抵戰車前，採取硬殺傷手段，摧毀來襲彈藥、引爆來襲彈藥戰鬥部，或者大幅降低來襲彈藥威力的主動防護技術，即本文所說的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也稱「硬殺傷」技術。

無論是反彈道導彈，還是反穿甲彈、破甲彈，都屬於高速狀態下「針尖對麥芒」式的彈打彈尖端技術。從作戰流程看，不外乎「目標搜索-威脅評估-目標分配-目標跟蹤-發射彈藥-交戰」等環節的往複循環。因而，體現在技術原理上，兩者具有天然的相似之處。相對於反彈道導彈技術而言，「坦克反導」技術發展異常滯後。直到本世紀初，裝甲戰車「攔截式主動防禦技術」，在全球範圍仍處於沉寂狀態。人們不會忘記，2003至2004年，為了應付反美武裝持續不斷的RPG火箭彈襲擾，美國陸軍不得不為各種用途的「悍馬」越野車緊急採購成千上萬套附加裝甲，並為M1「艾布拉姆斯」坦克、M2「布雷德利」步戰車加裝柵欄式裝甲。2005年夏，美國陸軍又開始為伊拉克戰場上的地面部隊列裝C-RAM系統，以幫助地面部隊應付頻繁而令人沮喪的火箭彈、火炮與迫擊炮襲擊。很顯然，這是戰爭狀態下的權宜之計，具有明顯的拼湊印記。例如，該系統所採用的攔截系統，實際上取自美海軍艦艇上部署的「密集陣」艦防系統，其核心是一門六管20毫米口徑的M61A1「加特林」機關炮。

韓國K1主戰坦克在發射煙霧彈

正是受伊拉克、阿富汗戰爭的刺激，再加上電子集成化等先進技術的助推，此後，「坦克反導」終於迎來井噴式發展的時代。美國、俄羅斯、以色列、德國等國，都對未來坦克裝甲戰車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展開相關研究，並湧現出一大批較為成熟的產品，如：俄羅斯的「競技場」「阿富汗石」系統，以色列的「戰利品」「鐵拳」系統，美國的「快速摧毀」系統，德國的AMAP-ADS系統等。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新世紀以來，以色列是研發、列裝裝甲戰車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最早（2009年開始列裝）、最成熟的國家，也是迄今為止所有現役坦克全面列裝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的國家，更是此類系統唯一在實戰中接受檢驗且戰績不菲的國家。此外，未見其他國家現役主戰坦克實際配備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的報道。僅從這一點看，我國VT4主戰坦克GL5主動防禦系統成功展示其攔截功能，足以表明我國在坦克主動防禦技術方面已躋身世界前列。

伊拉克戰爭期間，M1「艾布拉姆斯」坦克不時遭受反美武裝RPG火箭彈的襲擾

裝甲戰車攔截式主動防禦技術

從世界主要軍事大國裝甲戰車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的發展情況看，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代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蘇聯是最早發展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的國家。早在1982年，蘇聯便成功研製出世界上第一種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命名為「鶇」。該系統的主要特徵：一是，攔截彈發射器以固定角度安裝在炮塔上，只能對進入攔截彈有限作用扇區的來襲彈藥實施攔截。因此，系統防護區域大小取決於發射器數量，如「鶇-1」系統安裝四個發射管，僅能防禦車體正面±40°的區域；後來改進的「鶇-2」系統，由於發射管增至18個，才具備360°防禦能力。二是，採用破片攔截方式，對戰車附近士兵的附帶毀傷較大。三是，整個系統重800至1000公斤，只能配備於主戰坦克，適用性較差。四是，儲彈較少，在同一方向上防多次打擊能力較差。「鶇」式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推出後，並未大量列裝部隊，後來被上世紀90年代開發的「競技場」系統所替代。同一時期，美、德等西方國家，都未開展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的研發工作。

「鶇」式「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

第二代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進入新世紀，特別是2005年以後，西方發達國家開始競相研發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第二代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以以色列的「戰利品」與「鐵拳」、俄羅斯的「競技場」、德國的「阿維斯」，以及美國的「快速摧毀」等系統為代表。這些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的普遍特徵：一是，採用機電伺服系統，攔截彈發射器可快速旋轉發射，從而具備360°全向防禦能力；二是，系統反應時間有所提高，通常在200至350毫秒間；三是，大都採用非破片攔截方式（包括爆炸衝擊波、爆炸成型彈藥），對戰車附近步兵的附帶損傷較小；四是，系統最大重量控制在500公斤左右，系統適應性增強。

其中，最典型的莫過於以色列「戰利品」主動防禦系統。目前，該系統不僅全面集成至以色列國防軍所有「梅卡瓦」坦克上，而且是世界上唯一經歷過實戰檢驗的、最成熟的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戰利品」主動防禦系統，主要由雷達和攔截彈發射裝置構成，戰車頂部四角各安裝一部雷達天線，左右兩側分別安裝一部旋轉式攔截彈發射器。當雷達探測到來襲彈藥後，如果計算結果顯示目標會擊中車輛，便轉入目標跟蹤模式。攔截彈藥採用爆炸成型彈丸技術，在距戰車大約30米處破壞來襲彈藥戰鬥部。該系統為戰車提供覆蓋車輛上方的半球形防禦範圍，可攔截各種採用破甲戰鬥部的反裝甲彈藥，包括反坦克導彈、RPG-7等非制導反坦克火箭彈，以及坦克炮發射的破甲彈。據稱，該系統在攔截60米外的來襲彈藥時，成功概率達90%，對車輛附近士兵的附帶毀傷概率不超過1%。此外，「戰利品」系統採用自動再裝填技術，多目標快速攔截能力顯著增強。目前，「戰利品」主動防禦系統已經實現重、中、輕系列化發展。

裝備了「競技場」系統的坦克

第三代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所謂「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對於「以彈擊彈」的主動防禦系統而言，系統反應時間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指標。第二代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的系統反應時間，在200至350毫秒間，最小攔截距離受限，而且只能攔截低速反裝甲彈藥。如果系統反應時間縮短至微秒級，就能攔截飛行速度2000米/秒（近6馬赫）及其以下的目標，涵蓋反坦克導彈、RPG火箭彈、各種口徑的動能彈（包括中、大口徑尾翼穩定脫殼穿甲彈）及爆炸成型彈藥。國防工業界將此類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稱為第三代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除系統反應時間大幅縮短外，這一代主動防禦系統的另一大特點是：採用模塊化設計，安裝使用靈活方便，適用於各種戰車平台。

德國IBD公司開發的AMAP-ADS主動防禦系統，是一種典型的第三代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為縮短系統反應時間，AMAP-ADS系統放棄了第二代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普遍採用的旋轉式發射結構，而是通過模塊化設計，將系統沿車頂邊緣均勻地安裝在車輛頂部。每個模塊包括兩個感測器，一個為被動感測器，一個為激光雷達感測器，用於威脅逼近時不同階段的探測和跟蹤。每個模塊還裝有爆炸裝葯，一旦系統確認其處於對抗來襲威脅的最佳位置，將立即由激光點火的引爆器激發，在電子控制系統的引導下，向來襲彈藥發射一束射流，將其摧毀。由於感測器與攔截系統採用光纖連接，因而系統反應時間進一步縮短至560微秒。此外，作為一種模塊化系統，該系統可根據用戶需求定製。例如，可以通過增加模塊數量和採取重疊布置的方式，為戰車提供防多次打擊的能力。

AMAP-ADS主動防禦系統，是一種典型的第三代「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

從中央電視台公開的視頻演示與有關資料看，我國自主研發的GL5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在設計布局上具有明顯的「中國特色」。該系統主要由發射器、相控陣雷達、控制系統、操作面板及攔截彈藥組成。攔截彈藥以兩枚一組的方式，安裝在一具密封包裝、儲存/發射一體化設計的發射箱內。發射前無須檢測，有利於提高攔截速度。三具發射箱按照相位間隔30°角的方式，沿上、中、下順序布局安裝在同一具發射架上，構成獨立的發射系統，防禦扇區達90°。如此一來，四個發射架安裝在坦克炮塔的四個角上，就能實現360°全方位防禦。毫米波相控陣雷達區分為四個天線陣面，分別對應一個發射架。當敵反坦克彈藥來襲時，毫米波相控陣雷達會首先探測並實施連續跟蹤。當敵反坦克彈藥進入攔截彈藥殺傷區時，控制系統將自動向負責該區域攔截的發射架發出指令，由其中一具發射箱向來襲目標發射攔截彈藥。之後，負責相應區域的毫米波相控陣雷達天線，還會繼續跟蹤來襲彈藥與攔截彈藥。當來襲彈藥進入攔截彈藥殺傷半徑以內時，控制系統發射無線電引爆指令，依靠攔截彈藥爆炸產生的爆轟波和高速破片摧毀來襲彈藥。比較而言，我國GL5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比國外普遍採用的方式，理論上具有更高的攔截成功率。

雷達和主動攔截彈藥發射裝置（圖中紅色圓圈內的藍色物體既為主動攔截彈藥發射模塊）

現代聯合作戰中的戰車主動防禦

從現代聯合作戰的視角看，在空中力量與導彈力量高度發達的今天，一旦爆發戰爭，地面突擊力量必然應當處於輔助地位——就如同有了槍炮之後，大刀、長矛在戰爭中退居輔助地位一樣。換言之，在高強度戰爭中，裝甲戰車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的作用，是戰術性的，不是戰略性的。這令人聯想到美國陸軍的裝備編製。按照美國在反彈道導彈技術方面的雄厚儲備，研製並列裝坦克主動防禦系統並非難事，但美陸軍在這方面顯然並不熱心。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美國寄希望通過強大的空中與導彈力量擊敗強大威脅，從而為地面作戰力量構築起更大、更安全的「保護傘」。同理，前幾年，美國陸軍在模塊化整編中，敢於將旅及旅以下部隊的防空力量全部「砍」掉，也正出於這份來自深度聯合作戰的「自信」。

相比而言，在現代陸戰場上，裝甲戰車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的真正用武之地，是在城市/城鎮作戰、反叛亂作戰、反恐作戰、混合作戰等非對稱作戰中。正如人們透過伊拉克戰爭、阿富汗戰爭、敘利亞內戰，以及對「伊斯蘭國」的作戰看到的那樣，隨著先進武器技術的全球性擴散，躲藏在民眾或建築物間的武裝分子，往往用便宜的RPG火箭彈、反坦克導彈，就能給正規部隊戰車造成嚴重毀傷。坦克加裝各類裝甲似乎已經達到極限（重型坦克通常達60多噸，有的裝甲重量占坦克全重一半以上），過於笨重無疑會影響機動能力。在此背景下，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對於保護士兵、戰車的安全，便顯得異常重要。2006年黎以衝突期間，以色列國防軍共有50多輛坦克（包括最新型「梅卡瓦4」型），遭反坦克導彈擊傷或擊毀。據「戰利品」系統生產商拉法爾公司相關負責人卡茨介紹，自2009年下半年逐步列裝「戰利品」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以來，以軍「梅卡瓦」主戰坦克，在實戰中數十次成功攔截來襲的反坦克火箭彈，來襲彈藥無一「漏網」。可以想像，與「箭」「大衛彈弓」「鐵穹」等反導武器系統一樣，對於以色列這樣一個國土面積狹小，幾乎沒有戰略縱深，周遭強敵環伺的國家而言，「戰利品」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的出現，不僅有利於在作戰中取勝，更有利於增強軍心士氣。在此特殊背景下，裝甲戰車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的戰術性，似乎具有了某種戰略意義，這也是以色列在裝甲戰車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方面發展最早、成就最豐的根本原因。

對於其他國家而言，發展裝甲戰車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似乎沒有那麼急迫。然而，在各國普遍削減軍隊規模、提高武備質量的大背景下，在現代聯合作戰體系下，每輛主戰坦克（包括其他裝甲戰車）都是一個重金打造的不可多得的作戰節點。任何一個作戰節點遭毀傷，都會令己方陷入極大的不利境地。這種情況下，利用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提高裝甲戰車在複雜戰場環境下的防護性能，便具有重要意義。特別是在現代流行的混合戰爭或非對稱作戰中，裝甲戰車地面作戰往往成為各方政治力量博弈與世界媒體關注的焦點，由此，面向裝甲戰車的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就有了更為特殊的政治意義和軍事意義。

當前，世界主要軍事強國，都在競相研發、部署裝甲戰車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除以色列已率先實現所有「梅卡瓦」坦克集成「戰利品」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外，俄羅斯計劃於今明兩年逐步列裝的新型T-14「阿瑪塔」坦克、「庫爾幹人-25」步戰車，都將集成「阿富汗石」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美國也正在加速推進其戰鬥車輛模塊化主動防禦系統（MAPS）集成與測試計劃。

俄羅斯T-14「阿瑪塔」坦克將集成「阿富汗石」「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

國防科技進步與戰鬥力生成，是一項長期艱巨的工程。從技術上講，如何將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與光電干擾對抗系統無縫集成在一起，如何實現防禦的大範圍覆蓋（尤其是防頂部攻擊），如何減小附帶傷亡，如何實現模塊化、輕量化，以便能集成至其他類型的地面戰車上，應當是下一步研發、測試與改進的重點。從戰術上講，如何因應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的出現而修訂步坦分隊協同作戰條令，如何在最大限度減少附帶損傷的前提下保持戰鬥效能，應當成為試驗部隊重點探索的課題。從現代聯合作戰理念的視角出發，則一定要認清裝甲戰車攔截式主動防禦系統的戰術性，而不能指望其包打天下。

本文經《世界軍事》授權轉載

（編輯：馬瑛）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