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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劣評如潮,但它真的是我的年度最佳

文 | 湯以豪

1

「《煙花》不應該拿來跟《你的名字》比較,而該跟《楚門的世界》才對。事實上,這是今年在後設形式上走得最遠的一部電影。」

十月份時,我向同行的觀眾屢屢表達這個想法。

如今,十二月年末了,我的想法依舊沒有變化,也沒有遭逢挑戰。

即使範圍包涵真人電影,主流也好獨立也罷,今年依舊沒有任何一部片,能夠帶給我當初觀賞《煙花》(打ち上げ花火、下から見るか?橫から見るか?)這部新片時感受到的衝擊。

出於劇組敢在兩億日幣預算的前提下玩起實驗性的膽大(顯然它們也嘗到苦果),也出於這部電影或許岩井俊二第一次被如此奇特的方式致敬--這是一部披著青春愛情戲劇的後設電影(meta-cinema),而且還是最為隱晦費解的那一種。

2

當然,這並不是多數觀眾的想像,甚至不是編劇與原作的。在他們的想像里,這部電影本該只是一部單純的「夏季小品」──少年少女一場穿越時空的奇幻歷險。

《煙花》的舊版原作:1993年由富士見電視台出品、岩井俊二自導自編的同名真人電視劇,是一個極其簡單的故事。

電影敘述在某處鄉下的某一天,小學男孩典道與自己暗戀的同班女孩薺一夜幽會,卻得知她即將搬家而恍然。他曾與朋友打賭爭論「煙花升空時的形狀究竟是圓還是扁?」,

《煙花》(1993)

然而當煙花在夜空中迸發之時,真相對他早已一點也不重要了,因為女孩神情里的寂寞,遠比煙花更燦爛也更短暫。這是個片長僅有49分鐘,卻充滿離愁與青澀的短篇。

岩井俊二因這部作品而成名,但他並不滿意。當2010年東寶製作人川村元氣對他提出翻拍的計劃(換言之,本片企劃其實比《你的名字》早)時,他便開宗明義講道,改編首當其衝會遇上的問題,便是敘事。

《煙花》(1993)

原作中曾出現一個極奇超現實的橋段:典道曾在白天與哥們兒游泳比賽,爭取能跟薺幽會的機會,而他輸了;然而在電影中段,鏡頭一轉,故事的時間毫無預警的回到游泳比賽的前一刻,而這一次,典道贏了,幽會故事方才展開。

這個橋段乃是《煙花》當年播映的電視單元《如果……》的要求,這個系列節目的主打賣點便是每一齣戲都有兩種平行結局供觀眾欣賞。

《煙花》(1993)

1995年,《煙花》脫離屏幕登上銀幕,便讓岩井俊二收到了許多沒看過該電視節目的觀眾抱怨,抱怨他們根本搞不懂故事怎麼就突然「重來一遍」?岩井俊二與本片的兩位主創(編劇大根仁、導演新房昭之)明說,如果此片真的要在二十年後的今日上映,就勢必得向新觀眾合理解釋這個「奇蹟」。

最後的解答,便是如今這部翻拍版《煙花》的新劇情大綱:

同樣是鄉下城鎮(茂下町)的某一天、同樣是典道與薺(國中生)的泳後約定,卻從薺早上撿到了一顆玻璃圓珠「如果珠」後,事情有了不同。

典道偶然發現,只要扔出這顆珠子並許願,整個世界便會回溯到不久以前的時間,只有他一個人記得。

於是,為了幫助薺不想搬家的願望,典道與她開始了一趟私奔之旅,一次又一次的扔出珠子,期望能抵達對他倆最好的結局……

奇蹟變成了奇幻、鏡頭一轉內化成了敘事本身、源於現實的荳蔻日常也轉為了一場超脫現實的奇幻冒險。這便是岩井俊二與大根仁多次討論後繳出的成績單。

3

然而,待《煙花》拍畢正式上映,這部成品所呈現的,卻與他倆劇本要的截然不同。

或者該這麼說:這部總長90分鐘的電影,在前30分鐘保留了岩井俊二(第一次回朔前的劇情)、在中間30分鐘延續著大根仁(時間開始回朔),然而當男女主角在火車站台會面的一刻,這部動畫便明示了自己即將「脫軌」的徵兆。

你或許曾看過這部電影的主打海報,薺穿著一身白色洋裝,拿著行李箱在火車的站台駐留:

在岩井俊二的原作里,薺從來沒有穿過洋裝,只有和服。在大根仁的劇本里,薺則是在典道帶她私奔的途中,因為和服不便行動而打開逃家行囊換上了洋裝──但是,她穿的是一件「胸口微露的黑色洋裝」。

《煙花》(1993)

這幾乎是一種挑釁。在斯坦利庫布里克導演的電影《閃靈》中,主人公開著一輛黃色汽車前往雪山的飯店。

然而,在《閃靈》原作小說里,主人公開的車是紅色,從這個顏色的變換上,顯然可以看出導演的意圖「這是屬於我(電影改編)的故事,不需要完全按照你(原作)的故事來!」

《閃靈》

而紅車則出現在後面的情節:在某個大雪場景中,紅車出車禍被撞毀,意義更加明了。果不其然,《閃靈》接下來的故事,便是與原作情節貌合神離的闊斧改編,讓原作者暴跳如雷三十餘年。

《閃靈》

《煙花》也一樣。從白色洋裝出現那一刻,《煙花》整部動畫的劇情,便與劇本小說有了越來越多的細節差異;到了結局,甚至直接進行原創,把大根仁的情節以及氛圍甩到天邊。

同樣的,如果說主打海報這一件白色洋裝,乃是SHAFT對大根仁的挑釁,那麼《煙花》的電影片頭,便是對岩井俊二的隔離。

在片頭裡,典道做了一個夢,見到薺在靛藍色的海里不停下沉,他想游過去握住她卻游不著,此時四周突然迸出了五光十色的火光,原來是煙花的倒影在海底綻放。

此時,幕換,一發又一發的煙花隨著一張又一張的工作人員字卡冒出,每一顆都又大又圓。

這是一幕與片名截然違和的畫面。典道第一次見到的升空煙火,既非該從下面看(下から見るか?)也非從側面看(橫から見るか?),而是從再超現實不過的俯瞰。

另一方面,本來作為原作放在結尾的最大伏筆」煙花形狀到底是扁還是圓?),卻在開頭就輕輕鬆鬆的演出了。

為什麼?想來其實也理所當然,因為這是一部動畫,而非真人電影。如果動畫能夠畫出任何不可思議的幻想,例如在海底放煙花了,煙花在劇中會是什麼模樣,觀眾有什麼好好奇的?

這又是一個極為後設的筆觸也是宣告,宣告《煙花》從真人實拍轉變為手繪動畫的必然不同,這是一個從故事到畫面皆為全新的形式,而非對岩井俊二的任何作品(包括他拍的動畫)的單純複製。

《煙花》是一部只屬於動畫的作品,只屬於SHAFT的風格。

4

只屬於SHAFT的風格──正是如此。

我毫不疑惑這些挑釁是刻意為之而非巧合,因為這家動畫公司與他的領班導演新房昭之在這一方面可謂前科累累,而這也是《煙花》接下來的劇情最大的得失,在SHAFT他們的「改改編」下,電影最後的30分鐘直至結局,從劇本原先的私奔失敗戀情懸空,變成了一出後設情境的黑色寓言。

這個情境便是──少年與少女發現了自己不是活人,而是被困在戲劇世界的劇中人。

在大根仁原先的結局構想里,如果珠每一次的回朔並非時間倒流,而是讓典道穿越進自己想去的平行世界。

所以,當典道第三次許願「想去能跟薺在一起的世界」時,他回到了火車上,與薺繼續私奔之旅,進入了一個火車能上海上行駛的奇特地方。

此時,如果珠的使用次數用完了,他們被迫離開那個奇特地方,逐漸打回現實世界。「這趟旅程就像《艾麗斯夢遊仙境》的結局一樣,夢總是會醒的……」薺隱語。

然而,在動畫里,當這輛海上火車行駛之際,天地逐漸異變。風車停止了轉動,本來該是漆黑的夜空變成了滿天紫色,上頭浮著一圈又一圈的同心型煙花的輪廓,把整個小鎮連同海平線一團包圍。

在彼岸的另一頭,煙花師傅把如果珠塞進煙桶,將這顆最後一枚的煙花升空,綻放的形狀不是圓也不是扁,而是倏地出現了一顆又一顆的動態畫面的碎屑,畫面中上演的是「生活」,有典道與薺成功私奔到東京的、也有佑介與薺赴約的、各式各樣有別於現實的平行世界可能性的畫面,在眾人眼前展演。

少年少女看著這一切,逐漸沉默。無以明繼的虛構之感,朝他倆與觀眾撲面而來。

如果你曾在電影《楚門的世界》看過類似的景象:遠看蔚藍的天空,近看其實是油漆畫板,蓋滿了楚門這個人生活的整個「宇宙」;又或許你曾記得另一部動畫《魅影巨神》(THE ビッグオー)里,飛行機器人是如何朝著天空直飛雲霄,卻「撞」破了雲朵與雲朵上的燈具而死,揭示了這個都市原來是一座巨大戲棚的事實,而所有人卻恍然不知。

《楚門的世界》

那麼,你便不會對《煙花》這個景象感到陌生:這道同心圓的紫空無疑超現實,更強烈的氣息則是封閉,猶如蚊帳蓋下的斷絕,使自然如風兒停止了吹拂,獨留茂下町與茂下町人存在的事實。

茂下町的日文與「如果」同音。在劇情的前半,這個「如果」很容易被解讀為時間的如果,少年少女一遍又一遍的時光旅行,一次又一次的更換交通工具(雙足、自行車、火車)的物理旅程,皆是以近乎無限的時間去換取有限空間的結抗以離開茂下町。

但是,如果茂下町以外的地方根本不存在呢?「東京」只存在於煙花碎屑與薺在車廂高歌的幻想,實際前往的火車卻一到中途便轉彎馳往海上。紫色的夜空封閉了天,海平面的另一端則遙望無際,少年少女其實從未真正的看見茂下町外的人事時地。

真正的「如果」,會不會是:如果茂下町並非是一個遠離東京的鄉村,而是正好相反,他才是整個宇宙的中心,而且可能是唯一的中心呢?少年少女被豢養於其中而不自知,真正造他們悲劇的不是時間,而是空間的廣袤?少年少女沒有答案,僅能沉默,如果珠的時間神力也不復神奇。

5

這是一個寓言。

多年以來,岩井俊二一直鍾情著魚缸情節──青少年被成人保護的太好,猶如養在魚缸的魚群(《人魚傳說》《愛的捆綁》《被遺忘的新娘》等),而在《煙花》里,「搬家」與大人一側,「煙花」則與青春同邊。

《愛的捆綁》

家可以落地生根,青春卻一去不復,前者是現實、後者是饗往;同時,前者是空間,後者是時間。

在這部新版《煙花》里,這兩種要素達成了某種混合,讓青春與現實的對決,以時間與空間的方式呈現。

茂下町是一座臨海的超巨大魚缸,餵養著典道與薺。他們的逃離之舉愈發激烈,這個魚缸的空間就愈發異化,最終展現出缸面這層「邊界」:成人世界的底線。

空間感被無限的放大了,成長對青少年的漠然被影像拉抬為無以名狀其大的天地萬物知牢籠,少年少女的邂逅不管無限重複幾次,都不值得一提,也不足以抵免。

再瘋狂再燦爛再幻想的冒險,都只不過是束縛於特定的青春歲月的輪迴,終有極限。

「任何你離不開的地方都是地獄。」(《文科戀曲》)

《煙花》正是一個將此極端浮誇的寓言與悲劇。

沒有任何魚缸能比茂下町更大也更封閉,沒有魚兒,能比拿著如果珠的典道與薺更自由卻也更感其封閉。

最後一次的煙花,是由如果珠所構成,如果珠便是青春年少無限可能的待喻,那麼,隨它爆裂而在天空中迸發的便不是平行世界的種種可能,而是「青春歲月」的種種可能,是少年少女未來曾經可以有的璀璨,儘管它在茂下町的天空下,依舊只能閃現一瞬。

青春與成人世界的拮抗──這不正是岩井俊二念茲在茲的拍攝母題嗎?這麼一想,火車在映照星空的海上行走的一幕就有意思了,因為岩井俊二當年拍攝《煙花》時想致敬的,正是《銀河鐵道之夜》。

《銀河鐵道之夜》

故事與火車看似「脫軌」最後卻回到了站台,這一層迂迴真正繞過的或許是大根仁,而非岩井俊二。甚至正好相反,岩井俊二正是那個站台,這部電影恰恰是以最不符合原作的層層更動──真人變成動畫、寫實變成奇幻、魚缸變成天地、小學生變成國中生──的形式,奇異地對岩井俊二的魚缸意象與青春母題,作出了不純潔卻又無比純粹的響應。

6

「我任何地方都可以去,任何地方也去不成。」村上春樹曾說。在電影的最後一幕中,眾人齊聚教室,老師點名,唯獨典道與薺缺席。

他們究竟去了哪裡?故事在此保留了一絲希望的可能。

也許是薺最終仍究搬家了,典道難過於薺的離別而傷心不上學;但也可能是,典道與薺在那一晚終於找著了能夠成功私奔的方法,打破茂下町的箱庭,打破成人世界的規範。

只是,離開了懵懂青春,卻又不如成人世故的少女,究竟又該何去何從呢?那本標題曾叫《不在我們的星球》的電影的結局,或許才是適合形容他們與這部電影的結語:明天就是另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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