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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國的中醫藥獻方與採風

摘 要

中醫藥的地域性發展和家族性傳承特點,尤其是各地中藥品種和使用習慣的不同,決定了民間大量單方、驗方和秘方的存在。1954年後,隨著「正確的中醫政策」的貫徹落實,中醫業者「重獲解放」,中醫紛紛用獻方表達喜悅和感激之情。有組織的採風、訪賢始於河北省衛生廳十大中醫工作部署,一些省市也同時開展了這類工作。這兩項工作最終引起高層的關注,並藉由衛生部的推動成為風靡大江南北的群眾運動。正式及非正式出版的大量單方驗方、秘方集是這一運動的副產品,部分資料在今天看來仍有價值。由此觸發20世紀50年代後期藥用植物研究的熱潮,成為「文革」時期「中草藥運動」的前奏。

撰文|李 劍(廣州中醫藥大學研究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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驗方指「有效驗的方葯」[1],不見載於醫書,臨床有效而流傳於民間者;亦稱偏方,以別於經方。單方專治某種疾病,通常藥味簡單。許多單方有確切的臨床效果,亦屬於驗方範疇,因而,單、驗方常相提並論([2],68頁)。單方、驗方是中醫藥重要的民間存在形式,具有價格低廉,能治療特殊疾病或者起到特殊治療效果的特點。秘方包含上述兩類,唯因醫家或個體掌握,秘不外傳而已。

獻方特指1941~1959年間中國共產黨(以下簡稱「中共」)中醫政策形成和貫徹過程中,由中醫業者自發獻出秘、驗、單方,擴展到政治動員下業者與普通民眾貢獻秘、驗、單方(後徑以「三方」代稱之)的行為。採風始於河北省訪求民間良醫和秘、驗、單方的「訪賢採風運動」。「大躍進」期間,獻方和採風演變成全國性的群眾運動,產生了大量秘方、驗方、單方(匯選)集,並帶動了新中國藥用植物、中獸醫的研究熱潮。

目前所見的專門研究,僅有張瑞賢等《20世紀50年代的獻方運動》[3],其重點在評述1958年全國中醫中藥工作會議(以下簡稱「保定會議」)後的獻方,並視之為「文革」「中草藥運動」的前奏。

1 中西醫合作方針與延安時期的獻方

中共領導的中醫工作中,最早的獻方見於延安時期,意在配合「中醫科學化」及後來毛澤東提出的「中西醫合作」方針,打破傳統中醫的保守風氣,使驗方、秘方廣泛流布,並藉此提高中醫政治地位。後來這一做法在中共領導的各根據地推開。

1.1 中西醫合作方針的提出與李鼎銘推動獻方

1941年9月,陝甘寧邊區國醫研究會召開第二次代表會議,討論國醫科學化及中西醫共同開展醫藥工作等問題。與會中醫獻出治療夜盲症、腹痛、心痛、花柳等病的「祖傳秘方」十餘種,這是中共領導的中醫工作中第一次公開獻方。

在推動中醫業者獻方方面,既是中醫業者,又素為毛澤東所推重的陝甘寧邊區政府副主席李鼎銘發揮了重要作用。1944年7月,在接受《解放日報》記者專訪時,李鼎銘系統闡述了中西醫合作的必要性、長期性,指出:

為此,兩方面都必須多求接近機會,互相諒解,把各自的經驗、技術毫無保留開誠布公地講出來。[5]

他批評了中醫的宗派和保守觀念,表示願以身作則,將畢生行醫經驗及所有良方全數貢獻出來,以號召所有中醫摒棄保守觀念。[5]

1944年10月16日,在參加邊區文教會議的醫藥衛生組討論時,李鼎銘號召中醫公開各自的秘方,由政府彙集付印,分發各地採用。子洲縣中醫馬汝林當場獻出兩本秘方,其他中醫亦獻出自己的經驗和秘方([6],96頁)。這則消息以「李副主席號召中醫公開秘方」為題發表在10月18日的《解放日報》第1版。10月30日,毛澤東在陝甘寧邊區文教大會上發表重要講話,明確提出黨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中西醫合作」方針。[7]11月16日,文教大會通過了《關於開展群眾衛生醫藥工作的決議》,後經邊區參議會批准公布。其中提到:

中醫應努力學習科學與學習西醫,公開自己的秘方和經驗。([8],192頁)

這是中共領導下第一份鼓勵中醫獻方的文件。

12月6日,李鼎銘在陝甘寧邊區第二屆參議會第二次大會上做《關於邊區文教工作的方向》的報告。他指出,自4月間毛主席提出中西醫合作以來,邊區即組織各地的醫藥研究會和召開醫藥座談會,發現了很多模範醫生,公開了很多秘方。他強調:

一切部隊機關的西醫必須兼為群眾服務;幫助、研究、改造中醫中藥。對一切中醫勸其公開秘方與經驗,勸他們努力學習科學,改造自己的業務。([6],98頁)

次年3月,陝甘寧邊區中西醫藥研究會成立。該會將「徵集研究切合邊區地方人畜需要之藥方並介紹推廣之」列入其任務中。([8],309頁)

1.2 獻方在其他根據地的擴展

獻方的做法直接影響到其他根據地,而召集中醫業者座談並動員獻方的樣式也廣泛仿行,直至1950年代中後期。1947年12月,冀魯豫行署衛生局召開醫藥衛生座談會討論中西醫合作問題,通過經驗介紹和討論,消除了中西醫間的成見,並號召:

中西醫要認真做人民的醫生,明確為人民服務的觀點,不要拿架子,有效的秘方廣泛傳播,使廣大農村群眾減少疾病的痛苦和死亡率。[9]

《健康報》1959年6月24日第4版發表的木刻《中西醫合作研究整理秘方驗方圖》

清豐[10]和振堂[11]兩縣先後召開了全縣醫生座談會,經過動員,徵集到了一批秘、驗方。冀南行署遂於當年7月辦起了中西醫學研究社,至1949年3月已有20名社員,社員約定:

中西醫生互獻秘方,克服保守性,大家都明了自己獻一個,就能換回大家的二十個。[12]

1949年初,中醫王曾岳提出建議,既然城鄉醫藥資源分布不均衡,又值國家百廢待興,「醫藥困難一時還不可免,這種偏方在一定的時期還可以推廣運用。」建議各地衛生部門制訂計劃:

利用現有醫藥界的組織,使中西醫相互結合,去專門搜集、研究、分析、實驗,求得對偏方的正確應用方法後,再介紹給廣大群眾,這對目前臨時解決農村買葯困難,是會有幫助的。[13]

可惜這一建議沒有引起衛生部門的重視。

2 新中國成立初期的中醫獻方

2.1「大躍進」之前的中醫獻方

2.1.1「重獲解放」的喜悅和感激

新中國成立之初,中醫業者對新政府寄予了極大的期望。衛生部1950年工作計劃大綱也曾提出:

擬專門召集一次全國性的中醫會議,採用科學方法研究中藥驗方,取其有效成分,加以精製,逐漸推廣。[14]

但1954年之前,由於面臨大量的衛生防疫工作和各種政治運動,專業研究機構又付闕如,這項工作沒能引起重視。中醫雖然接受了政府倡導的「科學化」改造,積极參与衛生防疫等工作,衛生部門及地方政府並未給予中醫業者應有的尊重和待遇,反而對中醫加以種種限制。直至毛澤東出面干預,才逐步扭轉了這一狀況。通過自上而下地開展中醫政策的貫徹落實,各省、市紛紛召集中醫代表會議或中醫座談會,貫徹「對待中醫的正確政策」,糾正前此的做法。

據《健康報》,1954年9月至1957年3月,中醫代表會議及中醫座談會由大區、省級擴展到縣、區級。以華東區和上海市中醫代表會議為例,會期從1954年10月5日到14日,長達10天,中共中央華東局書記譚震林、宣傳部副部長匡亞明、統戰部副部長陳同生以及中共上海市委員會宣傳部部長彭柏山、上海市人民政府副市長金仲華都先後到會講話,顯示出前所未有的重視。會議期間,許多老年中醫「公開交流了他們歷年積累的醫學經驗。」[15]這期間的《健康報》報道的中醫代表會議或中醫座談會,幾乎都有中醫業者獻方環節。過去,許多中醫抱著「有子傳子,無子傳賢;無子無賢,抱卷長眠」的思想,驗方秘方不輕易外傳。這方面,衛生部門的中醫政策宣講和動員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通過學習,……四川省郫縣70多歲的老中醫鍾載陽獻出祖傳治療腹水的秘方,江津縣中醫邱文正獻出跳骨丹,江蘇省第二康復醫院楊雨辰醫師將家傳三代的驗方四冊獻給省衛生廳研究。據河北、河南、四川、青海、貴州、湖南、湖北、熱河等省的不完全統計,到(1955年)5月10日止,中醫們所獻的驗方、秘方、單方,已有3000多個。[16]

遲至1957年3月舉行的貴州省首次中醫代表會議,與會的漢、苗、侗、布依、水、回、彝等民族的中醫代表獻出的秘方、驗方多達580個。[17]

2.1.2 獻方行為的泛政治化

「貫徹對待中醫的正確政策」涉及衛生工作的各方面。1955年3月召開的全國衛生科學研究委員會第一屆第四次會議討論確定的1955年的研究任務中,強調:

各醫學研究、教育機構必須特別重視發揚祖國醫學遺產,努力學習這份具有豐富經驗的醫學知識。……因此,整理和發揚祖國醫學遺產,對中醫中藥知識和中醫臨床經驗進行整理和研究,搜集和整理中醫中藥書籍(包括民間驗方、單方),使它提高到現代的科學水平,是我們醫學科學研究工作者的光榮任務。

《健康報》專門為此編髮了社論。[18]實際上,整理、提高中醫學術及經驗的使命,自延安時期就已指定由醫學科學工作者承擔,這次不過是舊話重提。

1956年,政協全國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期間吳棹仙(左)向毛澤東主席獻《子午流注環周圖》(《大眾醫學》1956年6月封面)

獻方和獻寶最終出現在國家的政治舞台上。1956年政協全國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期間,重慶市第一中醫院院長吳棹仙把《子午流注環周圖》獻給了毛澤東主席。《健康報》編髮的《毛主席和中醫施今墨談話》、《毛主席和石家莊傳染病院中醫郭可明握手》及《重慶市第一中醫院院長吳棹仙向毛主席獻「子午流注環周圖」》等3張照片,立即引起全國醫藥界的轟動[19]。該期《健康報》還配發了吳棹仙《我把「子午流注環周圖」獻給了毛主席》一文。

同年6月舉行的第一屆全國人大第三次會議上,衛生部部長李德全(1896?1972年)在發言中提到,「……特別值得提出的是許多中醫中藥治療方法的發現。迄今為止已發現了400多種治療血吸蟲病的單方、復方,其中有27種業經臨床證實具有很好的療效,再一次證明我國醫學的醫療效果是卓越的,與疾病作鬥爭的經驗是異常豐富的。可以設想,在消滅血吸蟲病的鬥爭中,中醫中藥將發揮其更偉大的作用。」[20]表明了衛生部門對獻方行為及驗方療效的肯定。

2.1.3 秘、驗方的整理、彙編與出版

據《健康報》報道,較早組織整理和研究驗、秘方的是徐州市衛生局。1954年10月,徐州市已收集到62位中醫獻出的265個驗方、效方。該市衛生局聘請了經驗比較豐富的9名中醫組成驗方審查研究組,以分工負責與集體研究相結合的方式審核這些驗方。經過甄審,將驗方分為三類:第一類是以適用常見病、易得葯、認為臨床應用上已證實有效;第二類是以適用於常見病、易得葯、認為臨床上使用有效而尚未經科學證實者;第三類是治少見病、離奇葯、臨床療效不顯著者(保留之)。而後,「將第一、二類驗方中選出了18個,結合季節,在有條件的聯合診所中作重點實驗,以便肯定效用後推廣。」[21]

為確證秘方療效,杭州市衛生局採用了組織中西醫共同討論、分析的方式[22],而南通市則召集「中醫驗方試用座談會」,由中醫師介紹驗方試用情況並進行討論,這些做法顯然是穩妥而令人信服的。[23]

儒醫傳統豐厚的江蘇省,1954年至1958年底初收集獻方3萬餘張。該省循「積極整理,廣泛試驗,慎重推廣」[24]原則,將各地中醫師獻方交江蘇省中醫中藥學術研究會分類整理,經「衛生部門和著名的中醫師進行了研究和鑒定」後,於1956年4月出版了《中醫秘方驗方彙編》(第一集),彙集286名中醫師貢獻的708種秘、驗方。[25]顯然,此時尚未受到政治干擾,秘、驗方來源僅限於中醫業者,復經認真的實驗和研究,而彙編出版的驗方竟不足一千。儘管該省有南通中醫院的陳照(1883??年)治瘰癘方、季德勝(1898?1981年)蛇葯等全國著名的獻方和採風成果,但儒醫傳統仍佔據上風,「很多中醫有正統觀念,認為秘方、單方是偏方,不正規。」對所獻處方,「有的經中醫鑒定,認為中醫書上沒記載而否定。」[26]對有毒中藥的使用更加慎重,強調「不應貿然從事,竭力防止發生意外。」[26]直到保定會議結束後,江蘇省衛生廳黨組副書記顧爾鑰發表的文章仍堅持認為,單方驗方及一技之長固應重視,但其推廣應用,必須與中醫的辨證論治相結合。「中醫有『法可定,方無窮』的說法,這也是值得注意的。」[26]算是那個時代一份難得的清醒。

據《全國總書目》,1955年前各地均未出版由衛生主管部門和中醫機構、團體編選的驗、秘方集。1955年江蘇、福建兩省出版了中醫驗方集。1956年擴展至山西、江蘇、河北、遼寧、黑龍江、福建6省;1957年雲南、四川、河南、廣東、山東、陝西6省及西安市出版了這類驗方集,中醫研究院整理出版了《中醫驗方彙編(第一集)》,河北、山西、黑龍江等省則出版了續集;1958年11月前,廣西、吉林、安徽、貴州、青海等省和重慶市、武漢市組織出版了驗方集,江蘇、河南兩省出版了續集。換言之,1958年底保定會議之前,全國27個省級建制中已有17個省和3個市實際上已開展了收集整理工作並出版了中醫驗方集(另據1958年12月14日《人民日報》[27],至1958年12月時有23個省市出版了驗方集),而從組織主體而言,有省、市、區衛生廳局,也有衛協會和中醫中藥研究委員會。這些工作和成果為保定會議提出更「全面深入」的全國性秘、驗方採集工作奠定了重要基礎。

2.2 河北省衛生廳組織「訪賢」、「採風」

2.2.1 河北省衛生廳落實中醫政策情況

1954年黨中央發出改進中醫工作的指示後,河北隨即召開了全省衛生行政會議,「徹底地檢查了對黨的中醫政策執行情況,在省的歷次黨代會、省委全會和省人代會,都對中醫工作進行了研究和指示。」([28],799頁)該省第一次中醫代表會議於1954年11月13~20日在保定召開,重點是「認真地自下而上地進行了批評,揭發了各級衛生行政部門和其他有關部門過去輕視、歧視和排斥中醫的錯誤思想和行為,到會的各級衛生行政部門也自上而下地進行了檢查。」[29]此後,「逐級召開了中醫代表會,徵求意見,聽取批評,不少縣市把貫徹中醫政策列入政府工作內容,在人代會、三級幹部會上進行傳達貫徹。」([28],800頁)從1955年起,該省相繼開展包括訪賢求賢、採風在內的全省範圍醫藥衛生「十大運動」:

扭轉了對中醫歧視、輕視、限制、排斥現象,打擊了資產階級思想,鼓舞了中醫情緒,充分發揮了中醫作用。([28],799頁)

2.2.2 組織中醫拜訪團深入農村

正是在上述背景上,河北省邁出具有歷史意義的一步。1956年3月16日,《健康報》刊發《河北省組織中醫拜訪團拜訪中醫》的報道,宣告這一行動的開端,其宗旨是:

深入農村拜訪當地名醫,徵求他們對開展中醫工作和發揚祖國醫學遺產的意見。

7月20日,《健康報》刊發盧曉采寫的《河北省組織中醫拜訪團的經過》,全面介紹了這項工作的詳情,並在該期頭版發表社論《深入農村拜訪中醫》。

此舉由河北省衛生廳、衛協會聯合組織,抽調33名幹部組成拜訪中醫工作團,分成3個分團,歷時30多天,跋涉5千多里,「於本年3月初旬到4月初旬分赴全省各地進行拜訪,深入到9專、3市、116個縣 ,與數千群眾取得了聯繫,拜訪了784名中醫,廣泛徵求了意見,進一步了解了中醫情況。」[30]拜訪團出發前,組織學習了中醫政策,討論了工作方法,明確了「訪賢求師」的拜訪態度,提出了「訪得細、訪得快、訪得寬」的工作要求,劃分了拜訪地區,做了拜訪計劃。在拜訪過程中,3個分團都主動地爭取了當地黨政領導和衛協會的支持和配合。據報道,許多地區黨委統戰部和衛生行政部門也派員參加拜訪,有的縣長還親自出馬,使拜訪工作得以順利開展。為確保了解到真實的情況,推進中醫工作的目的,拜訪團採取了慰問中醫和個別拜訪漫談、向群眾打聽、隨訪病人、召開小型座談會、參觀診療等方式。在短短兩個月時間,拜訪團在784名受訪的中醫當中,就發現了治療經驗豐富、深通醫理、在群眾中享有較高威信的名醫160多位;受訪中醫則熱情地獻出了250多個秘方和57部專著[31]。每結束一地的拜訪後,拜訪團還將涉及中醫政策的情況向當地領導反饋,促進了中醫政策更好地落實。

河北省衛生廳和衛協會組織「訪賢」後,「各專、市、縣、鄉也相繼組織拜訪團,深入到廣大中醫群眾中召開座談會和登門訪問。」([28],800頁)這一運動到1956年底才結束,持續了9個月。除了將各地訪賢中發現的有專長、有真才實學的中醫延聘到國家醫療機構工作外,也藉此了解並解決了諸如中醫聯合診所徵稅、中醫使用不合理等問題,使許多中醫深受感動,達到了預設的目的。當時河北省衛協會介紹參加公立醫療、教學、研究機構的中醫會員已有3571人;該省各級公立醫院先後設立了中醫科、中醫門診部,省級也設立了中醫院、中醫研究所、中醫學校等,「所有這些機構的中醫人才,幾乎全都是經衛協會的了解、考察而推薦的。」[32]

自1954年以來,河北省就注意在中醫代表會、座談會、經驗交流和各種中醫會議上徵集民間驗方、寶技。1955年秋又在全省開展過一次獻方運動。河北省衛協會將幾年間收集到的二萬多件秘、驗方彙集整理,於1956年9月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中醫驗方匯選》(內科第一集)。[33]該書出版後頗受好評,各方來信「有催促迅速出版其他各集的;有提出編審上的指導意見的;有把自己的秘方驗方寄來希望推廣的;還有不少大夫見到自己的方子膺選而表示興奮,決心更加積極研究的。」[34]河北人民出版社更將該書列為1956年度讀者最歡迎、最暢銷的好書之一。[35]該省衛協會後來陸續編選、出版了《中醫驗方匯選》(外科第一集)(1957年5月,河北人民出版社)、《麻疹中醫防治法》、《流行性乙型腦炎中醫治療法》等七種,造成較大影響。以《中醫驗方匯選》(外科第一集)為例,到1962年6月時已第6次印刷,單種印數達68900冊。

2.2.3更大的目標:百萬錦方

隨著工農業生產的「大躍進」,尤其是全國醫藥衛生技術革命展覽會上,衛生部黨組書記兼副部長徐運北(1914~)提出有關要求後,河北省衛生廳於1958年10月發起了「全民採風運動」。運動的口號是:人人獻計,個個獻寶,把散在民間的東西挖深、挖透、挖光。此時的「全民採風」([28],801頁)已經具備「大躍進」時期群眾運動的典型特徵。河北省衛生廳將該運動的主要做法總結為5條:

第一、書記挂帥,全黨動員,逐級布置,層層發動。

第二,利用報紙、廣播各種宣傳工具,深入食堂、田間、工地,廣泛開展宣傳工作。既要打破有方不獻的保守思想,造成獻方光榮的空氣,又要打破認為「土辦法無大用,是平常事」的自卑思想。號召有寶獻寶無寶找寶,人人參加獻方運動。

第三,召開群眾獻方大會、中醫獻方大會、婦女座談會、老年座談會,發現線索,採集珍寶。經驗證明,這些人因為是土生土長,誰家有方,了如指掌,完全能夠挖凈、挖光。

第四,一面搜集一面訪問,發現了重要東西要及時深入藏家採集,拜訪患者,證明虛實,肯定療效。

第五,邊搜集邊整理。為此,有些縣市專門成立了搜集單方辦公室,由專人負責進行分類整理、集冊成書發行推廣。([28],801頁)

其效果一如「大躍進」其他運動。河間縣「苦戰三天收集起來1790個方子,經初步審查,據10月底時統計,全省已採集單方、土方162,000件。有1 092個都是有很高價值的,其中有很多是大衛星。」([28],801頁)徐水縣則開展了中醫三獻運動(獻方、獻寶、獻一招拿手經驗)。「在最近召開的全縣中醫工作現場會上,不到四小時就獻出秘方、驗方365個和手抄驗方一本,相當於過去五年全縣獻方總和的70%。」[36]「這些單方治療範圍很廣,大多適應多快好省的方針。」[36]河北省的這些措施不僅得到衛生部的肯定,也成為此後在全國推行的「規定動作」。此時的獻方和採風運動已成為醫藥衛生大躍進的一部分,數量、速度和「放衛星」成為最受關注的重點。

在保定會議前,實際上許多省、市都已開展了獻方、採風運動,成績亦相當可觀。江西省中醫藥研究所於1958年8月初組織了一支64人的「訪問名老中醫工作組」,在全省範圍內進行了為期二十多天的訪問工作,共訪問名老中醫556名,優秀青壯年中醫及有一技之長的群眾255名,收集老年中醫整部著作55種,醫案469則,驗方秘方501種,草藥標本63種,其他醫話及短篇論文115篇。[37]他如福建、江蘇均開展了此類工作。

2.3 衛生部舉辦全國醫藥衛生技術革命經驗交流會

在「大躍進」的洪流中,衛生部也努力跟上步伐。1958年6月,中共衛生部機關召開第二次代表大會,結合中共八大二次會議提出的技術革命和文化革命號召,動員黨員幹部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依靠群眾,發揚敢想、敢說、敢做的精神,「插紅旗,拔白旗」。《健康報》專門配發了題為《破除迷信 解放思想》的社論。會上形成了《中國共產黨衛生部機關第二次代表大會關於黨委會的工作報告的決議》,號召所屬開展衛生工作「全面大躍進」。[38]

1958年9月8~19日,衛生部在北京召開全國醫藥衛生技術革命經驗交流會議。各省、市、自治區衛生行政幹部、專家及國務院有關部門的代表930餘人參加了會議。同時舉辦了全國醫藥衛生技術革命展覽會。會議的籌備:

得到了黨中央和國務院正確的指示,……

運用大鳴大放大爭大辯大字報的形式開展了在技術革命中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條道路和兩種方法的鬥爭。

在偉大的技術革命中,中醫中藥一馬當先,顯示了祖國醫學對防治疾病的巨大力量,進一步證明了黨的中醫政策的正確和祖國醫學遺產的豐富多彩。[39]

1958年10月12日,朱德副主席(左二)到全國醫藥衛生技術革命展覽會參觀(丁有和主編:《中國衛生40年(1949-1989)》),大地出版社,1989年

10月10、12日,周恩來總理和朱德副主席在衛生部領導陪同下分別參觀了展覽會([40],89?90頁),周恩來等還接見了與會代表。[41]《健康報》分5次介紹了展覽會的盛況。除了「除四害」、消滅疾病的內容,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中醫館是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舉行的全國醫藥衛生技術革命展覽會的第一部分」[42]。從「叫高血壓讓路、讓惡性腫瘤低頭、聾啞人歡呼社會主義好」[42]等展品標題中可以看出,這些從7 401件展品精選出來的民間中醫的秘方絕技可能產生的震憾效果。[42]展覽會上,出自河北承德民間醫生盛子章治療梅毒的秘方「清血搜毒丸」和「三仙丹」、石家莊中醫治療乙腦等一批中醫秘、驗方和經驗受到極大關注。會後,由人民衛生出版社出版了9 個分冊的《全國醫藥衛生技術革命展覽會資料選編》中,「驗方」分冊印數達20 000冊。這次全國性的會議結束後,許多省、市也繼起仿行,分別舉辦了同樣主題的展覽會。

在此次會議的總結報告中,徐運北強調,「黨的領導,政治挂帥,大破資產階級醫藥權威」是醫藥衛生技術革命能否實現的根本關鍵,技術革命必須搞群眾運動,並提出:

立即開展一個採集單方、秘方、驗方和一技之長的采方運動,……

各地區要廣泛展開宣傳,運用現場會、座談會、個別採訪、號召獻寶、獻方等方式大搞特搞,以期在一、二年內每鄉出一本單方、秘方、驗方彙編,每一省總結出一本對某些疾病具有特效的驗方,加以推廣。[43]

值得注意的是,與上述會議和展覽會幾乎同時,1958年10月11日,毛澤東對衛生部黨組關於西醫學中醫離職學習班的總結報告的批語中指出:

中國醫藥學是一個偉大的寶庫,應當努力發掘,加以提高。

這份報告於1958年11月18日轉發給上海局、各省、市、自治區黨委。1958年11月20日,這個指示連同衛生部黨組的報告發表於《人民日報》([44],451-453頁),而此時正值保定會議期間,與會者的感受可想而知。從「偉大寶庫」一詞被引用的情況看,衛生部官員和媒體當已知曉這些政治操作之間的關聯,並積極配合政治和衛生工作的推進。

2.4 保定會議推波助瀾

1957年底,各地愛國衛生運動已出現你追我趕的熱烈場面,許多地方競相提出「四無城」、「七無市」的口號。1958年1月3日,毛澤東手擬《中央關於在全國開展以除四害為中心的愛國衛生運動的通知》([44],4頁);5日,毛澤東視察了杭州小營巷,由此大大推動了全國範圍以「除四害、講衛生」為口號的愛國衛生運動。2月4日,看到中共河北省委辦公廳1月31日報送的關於開展除四害愛國衛生運動情況的簡報後,毛澤東對河北省的做法和成績十分讚賞,當即批示《人民日報》總編輯吳冷西「此件可發表,廣播。」該簡報隨即改寫為新聞報道,以《河北省除四害戰鬥兵團圍殲四害,春節前全省將展開搜索戰》為題發表於次日的《人民日報》上([44],70-71頁)。河北不僅由此成為開展愛國衛生運動的先進典型,也成為「貫徹中醫政策的一面紅旗」([3],303頁),衛生部將全國中醫中藥工作會議選定在保定也就不足為奇了。

1958年11月17日至12月3日,衛生部組織的保定會議舉行,各省、市、自治區黨員衛生廳局長、高等醫藥院校長或黨委書記300餘人參加了會議。衛生部黨組書記徐運北作了工作報告和會議總結,中宣部張際春副部長、國務院文教辦公室張稼夫副主任到會作了重要講話。徐運北在開幕時指出:

這次會議是一次整風會議,是一次現場會議,也是一次組織中醫中藥工作大躍進的會議。[45]

保定會議目的是重點解決黨內思想認識和中醫中藥工作中的一些問題,以深入貫徹黨的中醫政策。會議同時舉辦了河北省中醫中藥展覽會,分5個展館集中展示河北貫徹中醫政策及採風訪賢的成果,其中「採風館」、「衛星館」和「紅旗館」展示的16萬餘張單、驗、秘方和一系列轟動全國的採風成果吸引了各地參觀者。會上,河北省衛生廳重點介紹了開展中醫工作的情況。經過16天的聽取報告、討論、參觀,會議對今後中醫中藥工作做了以下安排:

(一)首先在衛生人員中,特別是在領導幹部中開展一個中醫政策的學習運動;

(二)大搞西醫學習中醫運動;

(三)開展群眾性的採集驗方、秘方的運動;

(四)繼續辦好中醫學院與中醫帶徒弟;

(五)廣泛開展中醫研究工作;

(六)大力改革醫院工作,充分發揮中醫作用;

(七)大力發展中藥生產,加強重要經營管理工作。([40],90-91頁)

實際上這與徐運北在會議開幕講話中提到的工作要點是一致的。

11月24日,《人民日報》刊發了河北省開展中醫工作十大運動的報道[46],並配發評論員文章《讓祖國醫學大放光彩》[47],盛讚河北的做法,充分肯定中醫的科學性,強調黨對中醫工作的領導和群眾運動的重要性,認為河北省在中醫工作中,始終抓住「發動群眾」這一法寶,才「使中醫工作一個高潮接著一個高潮地勝利前進」。11月28日,《人民日報》發表新華社記者采寫的《偉大的祖國醫學寶庫——河北省中醫中藥展覽會側記》[48],用更多的事例說明祖國醫學寶庫的重要和偉大。

《健康報》對保定會議作了全程報道,並先後發表《抓住思想關鍵 將中醫藥工作推向新高潮》(11月19日 )、《黨的中醫政策的勝利》(11月26日 )和《貫徹黨的中醫政策必須大搞群眾運動》[49]等社論。衛生部及直屬單位於12月6日開始學習貫徹保定會議精神,衛生部生物製品檢定所更於12月14日組織了一個百人參觀團,到保定中醫藥展覽會參觀學習。[50]

3 採風和獻方運動的迴響

3.1 各地積極響應

一個以採集單方、驗方、秘方和一技之長的全民採風運動隨即在全國展開。山西省於保定會議結束的第2天(12月3日)即頒布《山西省1959年衛生工作主要任務》,要求:「在全省範圍內立即開展一個群眾性的收集單方、秘方、驗方的運動,並加以推廣應用,」「要求1959年每縣出一本單方、秘方、驗方彙集,各專、市出一本對某些疾病具有特效的驗方的彙集,加以推廣。」[51]中共陝西省委於12月13日發布《關於大力開展中醫中藥工作的指示》,其要求與山西省大同小異。[52]福建省於保定會議期間即行動員,到12月13日時,該省「已獲得各種單方、驗方、秘方達70多萬件,青草藥標本2千餘種,各種醫書683部。」「貴陽市在運用座談會、登門拜訪等形式鼓動宣傳後,20多天就收到9,600多件,目前已達到15,200多件,其中有著名的盧老太太治療慢性腎炎的秘方,這個寶是貴陽醫學院師生下鄉發掘出來的。」「湖北蘄春縣的除害滅病中醫獻寶大會,使一個一向堅持『三不傳』(即不逢其人不傳,不逢其時不傳,不得其地不傳)的余鼎新醫師,獻出了他父親秘傳的《女科秘要》、《七十二架爐火煉丹秘法》、《馬郎推小兒秘訣》、《古法針灸秘授小兒科》和《外科秘要》等5種著作以及22個驗方單方。」[53]這些成績的取得,《健康報》記者認為,「在於認真貫徹黨的中醫政策,政治挂帥,貫徹群眾路線,造成了一個浩大的聲勢,把它當成為六億人民和人類造福、為社會主義建設、為創造我國社會主義新醫學的一項重要政治任務來完成;同時,又根據廣大老中醫的特點和具體情況,進行耐心細緻的說服教育工作,尊重他們,誠心對待他們,從而解除了他們的顧慮,一些『留一手』、『三不傳』等陳舊保守觀念,紛紛破除,從而踴躍獻出自己的驗方秘方。」[53]

3.2各行業、系統的響應

除了各地開展的採風和獻方運動,波及的範圍仍不斷擴大。西安醫學院結合當時正在進行的醫學教育革命,「提出了萬件獻寶、千件獻寶、萬個衛星上天,力爭全國醫藥院校第一的要求,鼓勵群眾的鬥爭情緒」。截至1958年12月13日,據該院學生組織的1629人的採風隊的統計,已收集了19000個秘方單方驗方、醫書627本、150張穴點陣圖、2082枚針。其中有保存十多年到五十多年的手抄本。[54]南京第一醫學院、蘇州醫學院、南京藥學院等根據江蘇省委指示,分批輪流下放農村參加農村醫療衛生工作,每批半年時間。首批共2300多人,主要任務是參與當地除滅疾病、公共衛生、衛生宣傳及收集民間單方、驗方、秘方等。[55]

鐵道部黨組召開的全國鐵路中醫中藥工作會議於12月13日在北京開幕,以「貫徹全國中醫中藥會議精神,檢查鐵路衛生部門貫徹執行黨的中醫政策所存在的問題」[56]。各鐵路局、工程局、設計院、工廠和鐵道醫學院等單位的衛生行政領導幹部,中心醫院的黨委書記、院長和中西醫代表共190多人參加了會議,衛生部郭子化部長助理到會傳達了會議精神。至12月上旬,全路已採集單方、驗方、秘方25萬多件。[56]《健康報》配發了「安東鐵路醫院青年采方小組」在安東開往長春的列車上8晝夜採集驗方3,500多個的報道。[57]

12月15日,解放軍總後勤部衛生部向全軍各衛生機關發出了關於學習中醫的指示,參加保定會議的軍隊代表、軍事醫學科學院副院長殷希彭(1900?1974年)少將向軍委總直屬機關的衛生人員傳達了保定會議精神。[58]全軍中醫中藥工作經驗交流會議於1959年舉行,會議將150餘篇會議論文氛圍30餘個專題編印成冊,作為1960年軍隊衛生幹部在職學習中醫的材料。[59]

3.3中藥研究熱潮與中獸醫驗方的收集、出版

作為這一運動的副產品,藥用植物受到生物學、藥學學者和衛生部門的重視。在1954年後各地獻方中,草藥醫獻出許多草藥標本及特效中藥如「腹水草」、「龍虎草」,從而引發一輪藥用植物的研究熱潮。1955年,裴鑒主編的《中國藥用植物志》第1冊出版,至1958年9月已出版至第6冊。1959年9月,中國醫學科學院藥物研究所編寫的《中藥志》第1冊出版,至1961年10月,該書第4冊出版。此後,此類書籍大量出版,旁及野生中藥馴化、中藥栽培、鑒定、炮製等分支。目前所見,地方性植物葯著作最早的是1956年11月由科學出版社出版的周太炎、丁志遵《南京民間藥草》。此後,新疆、山東、福建、青海、陝西、河南、安徽等省植物葯著作相繼出版,帶動了此類圖書出版的繁榮和相關機構研究工作的開展,並成為「文革」時期「中草藥運動」的源頭。

另一個由此帶來全面復興的領域是中獸醫學。1949~1953年未見有關中獸醫書籍的出版(圖1)。1954年9月,《河南中獸醫臨床藥方集》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1955年11月,陝西省農業廳畜牧局編的《獸醫中藥處方彙編》由陝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由此揭開中獸醫復興的序幕。1956年9月3日,農業部畜牧獸醫總局在北京召開了全國民間獸醫座談會,鼓勵搜集、研究中獸醫驗方。1957年,中華書局影印出版了(唐)李石等的《司牧安驥集》及(明)喻本元、喻本亨的《元亨療馬集》(附牛駝經),財政經濟出版社出版了農業部畜牧獸醫總局編《中獸醫驗方彙編》和《獸醫針灸彙編》。此後,甘肅、山西、陝西、河南、江西、貴州、湖南、浙江、河北、黑龍江等省紛紛召集中獸醫座談並整理出版了民間獸醫驗方集,同時,韓寶仁(1897~1964年)、朱盤銘等一批著名中獸醫的診療經驗和驗方也整理出版。

圖1 根據1954~1964年《全國總數目》統計3類書籍出版數量分布圖

4 對新中國成立初期採風與獻方的討論

4.1 採風與獻(寶)方的文化和歷史根源

採風源自西周的典章制度。向民間訪求詩歌、民謠,藉以體察民瘼,補充樂章。《詩經》中十五國風和小雅之一部即源自採風。採風與毛澤東一向主張並身體力行的農村調查頗相吻合,井岡山時期的《長岡鄉調查》(1933年)、《才溪鄉調查》(1933年)等後來都是中共幹部培訓的重要教本。

獻寶多見於朝代鼎革,新舊交替之際。新中國成立伊始自然也不例外。據何季平考證,北平(今北京)解放不到3個月,即有賀孔才(1903~1952年)通過軍管會向北平圖書館及歷史博物館捐獻圖書12768件及文物5371件。1949年6月,李德全將馮玉祥身後留下的平郊兩處地產及西城井兒衚衕舊求知中學全部房產、地基獻給北平市人民政府。[60]此後的十餘年間,周叔弢、霍明治、丁惠康、陳叔通、馬敘倫等眾多政要、名人、富商向人民政府或有關機構獻出珍寶,一則向新政府輸誠致意,一則是要甩掉燙手山芋。[61]

新中國成立之初,中醫業者對新政府抱有莫大的期許,奈何國初數年,不僅延安時期確立的「中西醫合作」方針倒退為「團結中西醫」,中醫政策也得不到落實。業者生計日漸窘迫,停業轉行者不在少數,致有中醫抱怨「解放後人民翻了身,中醫沒翻身。」[62]因此,1954年在毛澤東直接干預下扭轉局勢,中醫業者倍感重獲新生的喜悅,並將這次翻身與毛澤東相互關聯,在各地中醫座談會上感激涕零,更獻出圖籍、驗方、秘技等。貫徹「正確的中醫政策」實質上是毛澤東所堅持的衛生工作中根據地遺產的延續,座談會樣式即其明顯痕迹,而各地中醫紛紛竭誠貢獻也使得「正確的中醫政策」的推行更具備正當性和民意基礎。

4.2 秘驗方的整理、刊刻的固有傳統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版的部分驗方

追本溯源,方書的歷史在中國各類醫書中可能最為久遠。歷代醫家、學者均有將家傳或收採的單方、驗方、秘方刊刻、行世的傳統。據薛清錄主編《全國中醫圖書聯合目錄》(中醫古籍出版社,1991年),現存新中國成立前出版的中醫書籍共12 124種,其中方書1 950種,數量居各類醫書之首。方書的版本和刊刻次數也相當驚人。唐代孫思邈的《千金要方》現存版本41種,清代汪昂的《醫方集解》79種,清代德軒的《普濟應驗良方》42種,而各種分卷本的清代鮑相璈《驗方新編》有172種版本。[63]明清兩代更現方書大繁榮,以《驗方新編》、清代王夢蘭《秘方集驗》為代表者達222種。另據學者統計,1840-1949年方書刊刻和出版達到了歷史高峰,國內刊刻的方書現存1 352種,約佔歷代方書總數的73.4%;其中一般方書類165種(占歷代同類方書總數的79.3%),歌訣、便讀類60種(占歷代同類方書總數的77.8%),單驗方類784種(占歷代同類方書總數的62.8%),本草附方書類7種(占歷代同類方書總數的53.8%),成方葯目類199種(占歷代同類方書總數的92.5%),方劑學彙編、講義類38種[2],67頁。上述數字表明,歷代方書中占絕大多數是單驗方類,充分說明了秘方、驗方的實用價值。「文革」期間及後「文革」時代中醫驗方再三受到重視,並成為頗受歡迎的中醫出版物,除了切實解決一部分農村缺醫少葯問題之外,也反覆證明了這一內在傳統的生命力。

4.3 政治力量最終決定了採風和獻方運動的樣式和走向

河北省認真貫徹中醫政策並積極開展「十大運動」,是這一運動升級的契機。毛澤東1958年初對河北衛生工作的關注,以及他在南寧、成都、中共八大二次會議及北戴河會議等一系列黨內會議上,結合批判「反冒進」,對以「除四害」和消滅血吸蟲病為中心的衛生工作的一系列作業和反覆強調,最終使「大躍進「不斷升溫,醫藥衛生領域也興起了群眾運動,為全國醫藥衛生技術革命經驗交流會議和保定會議的舉行做了最重要的鋪墊。1958年下半年第一天毛澤東滿懷豪情寫就的《送瘟神》,所彰顯的正是黨的領導和群眾運動的威力。這兩次會議上徐運北的講話最終給這一運動賦予了政治意義,這從其講話中「插紅旗、拔白旗」和「兩條路線鬥爭」的提法得到印證,反映了衛生工作中毛澤東的構想,因而成為壓倒一切的聲音。與同期開展的民歌運動一樣,採風和獻方最終以大規模群眾運動的樣式融入了「大躍進」時代。《健康報》及1957年改組後的《人民日報》對此事的報道和評論,強化了採風和獻方運動的社會和政治影響,從而形成了席捲全國的採風和獻方熱潮。當然,浮誇風也深刻影響到1958年後的獻方和採風運動,河北等省動輒十數萬的「錦方」並未真正提高中醫學術水平。而保定會議抬高中醫,貶低西醫的做法,引起了思想混亂,也受到鄧小平的批評;周恩來隨即指示要採取正面引導,糾正出現的「左」的錯誤,這就是《人民日報》1959年1月25日社論《認真貫徹黨的中醫政策》發表的背景。[64]

4.4 群眾運動的喧囂並未中斷中醫傳統

採風和獻方運動起勢迅猛,影響深遠。饒有興味的是,儘管中醫界藉此提高了政治地位,中醫學術傳統並未被業界完全拋卻,這也可能是1958~1960年全國數以萬計秘、驗方的大部分沒有得到中醫界認可,後期研究整理未能深入進行的部分原因。

值得一提的是,由浙江中醫研究所實驗確證「蝌蚪避孕單方」無效的報道於1958年4月發表於《人民日報》,該報《編後》中告誡:

民間單方在經過科學分析、實驗和研究鑒定後再進行推廣,才能對人民健康有所保證![65]

1958年11月《人民日報》社論要求,「必須組織人力把這些民間藥方分門別類地加以整理,並進行研究和鑒定。」當時已注意到民間藥方使用上的風險:

如果不經過研究整理和實際驗證,就大事推廣,是不妥當的。我們必須一邊把試用有效的藥方先行推廣,同時對另一些藥方,進行去粗取精和去偽存真的研究工作,才是負責到底認真推廣的態度。[66]

各地整理出版的大量驗方集基本遵循傳統規制。1956年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河北省《中醫驗方匯選》於每方列明獻方人、方名、來源、主治、藥品、製法、用法、禁忌、治驗,可謂詳備之至,無怪乎受到各方歡迎。江西省在採風獻寶運動中收集了幾十萬首中醫秘、驗方,各地「先後編出了數以百計的中醫驗方集」,但1960年12月江西省中醫藥研究所整理出版的《錦方實驗錄》僅「精選了附有治驗的255方」。時勢固不可逆,而中醫界終未失其法度![67]

註:本文原載《中國科技史雜誌》2015年36卷4期,配圖由李劍教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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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國醫研究會第二次代表會議:《討論國醫科學化》,《解放日報》,1941年9月17日。轉引自文獻[4]。

李鼎銘(1881-1947年),陝西米脂人,我國近代史上著名的愛國民主人士、中醫。1941年後,歷任米脂縣參議會議長、陝甘寧邊區參議員、陝甘寧邊區政府副主席等,曾提出「精兵簡政」的重要提案,並熱心推動中西醫合作。

吳棹仙(1892~1976年),名顯宗,四川巴縣人,中醫。1915年畢業於重慶存仁醫學校,後從針灸家許直祁游,得「子午」、「靈龜」針法秘傳。1955年以「特邀代表」參加全國政協會議,向毛主席獻《子午流注環周圖》。

施今墨(1881~1969年),祖籍浙江蕭山,原名毓黔,中醫臨床家、教育家,近代中醫領袖人物之一。長期從事中醫臨床,治癒了許多疑難重症,創製了許多新成藥,獻出700個驗方。

郭可明(1902~1968年),字大德,河北正定人,著名中醫、溫病學家,治療烈性傳染病「流行性乙型腦炎」成績卓著。

盛子章(1897?1969年),河北隆化人,自幼從父學醫,後在承德、內蒙行醫,曾作承德市中醫院副院長。1956年獻「清血搜毒丸」等方,1959年獲得國家金白土質獎章。

製版編輯: 許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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