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117年1月18日的一場年會

免費訂閱

上午7點，一粒腦細胞根據我的口味，以早已消失的嗩吶腔調，發出5分貝的持續叫早。聲音不大，但是經過頭腔這個音箱的放大，足以叫醒肌肉。按照我144歲的年齡需求，它們部分放鬆，部分緊張，讓我睜開眼睛，看到天花板上一張最美女管家的臉，她用我兒時最喜歡女星的聲音說：「您該起床了，今天是年會召開日，要不要開啟年會預覽模式？」

100年前，也就是2017年除夕之夜，一群該死的科學家、哲學家、畫家和農民還有瘋子琢磨透了時間，破解了困擾人類的時空問題，其結果就是我到今天還長著44歲時的模樣。人家說了我可以恢復到24歲或者任何年齡時的樣子，也還可以換上任何我喜歡的臉，連手術都不需要，只是從一個太空基地遙控激活一下全人類對我面容的大腦掃描功能而已。對了，順便說一句，沒有太空概念了，連空間這個詞兒也只能在老版書中找到，當然，2017年的我們不看書，一切都在風中飄。

言歸正傳，自從我們參透天機以後，就有了一切事物的預覽模式。比如今年年會，它原定上午九點召開，但如果你願意，你在九點前的任何一秒鐘，都可以看到即將發生的年會的一切細節，這就是年會預覽模式。因為任何事件，都不會在你過去認為發生的那一刻發生，它一直就在，你過去只能看到香腸的其中一片，但香腸一直就是完整的。

大家非常喜歡這種感覺，我例外。警察這個職業早就沒了，連同城管，但這個世界越來越秩序井然，因為任何不討人喜歡的東西，都被提前篩查了，不要說老太太倒下沒人扶這種陳詞濫調，第一老太太絕不會倒下，她的腿腳具有路面自動識別能力，而她的肌肉具有動態平衡能力；第二，早就沒有老太太概念了，只有永遠年輕妖媚的女人。很簡單，參透時空秘密後，除了部分渴望年老的人，大部分人都選擇留在自己認為自己最美的那一段，其結果是從16歲到60歲這一段，是人類扎堆期，但由於人類總數沒有突破60億，而人類定居點已經遍布宇宙各大星系，我們的家園並不擁擠，甚至有點地廣人稀。

有些人時不時喜歡來點有驚無險的小波折，以至於有人成立了專門的公司，負責調整客戶的生活軌跡，讓ta丟丟鑰匙、遭遇小偷、失去艷遇等等。

當然，我們其實不需要鑰匙。人類活動在100年前那個除夕之後，又愚蠢地延續了10年，之後就全面停止了，因為最頑固的人也意識到，只要你的意識開發足夠，你根本不需要四面牆和一個屋頂，就足以遮風避雨，你的身體周圍恆溫恆濕，一生如春，而這個一生，如果你願意，可以永恆。

至於小偷，他失去了專業動力，因為除了無所不能的意識，人類身無長物。而失去艷遇，其實類似化學閹割，就是意識里的某種衝動忽然沒了，從此對人體的魅力失去胃口。

不，我必須停下來，否則就會陷入沒完沒了的名詞解釋，比如什麼叫胃口。

我不要預覽年會，我希望有點驚喜，我是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假裝還有驚喜這個奢侈品存在的老派人。

我動這個念頭的時候，美女管家嫣然一笑，打了個響指，我知道洗漱和早餐環節到了。有美女管家的好處，是她會用類似菜單的方式，告訴你今天重點洗漱的器官何在，以及你哪部分的頭髮需要剪短几毫米。拜這種科技所賜，我們無需盥洗室和水龍頭以及剪刀，人體自身具有一切修理功能。我閉上眼睛，聽著從我耳朵里自動發芽的音樂，感覺到一種類似低溫熨燙的感覺在我體內遊走，而左邊上面最後那顆大牙被格外細緻地打掃了一遍，那顆牙是103年前鑲的金牙，它無法和我自己重生以後的新牙媲美，但我拒絕換掉，因為那是一個時代的記憶。

早餐，觸手可及的早餐，帶著麵包的糧食清香，合成奶的甘醇，外星球水果的甜蜜多汁，環繞在我周圍。只有這個，人類無法只靠自身循環滿足，還得從體外輸入，而且大多數人似乎依然喜歡咀嚼的感覺。我們的幸福在於不需要廚房和冰箱，食物，100年前無從想像的高品質食物，在培養時就加入了運輸代碼，只要客戶產生食用慾望，ta的中樞神經自然會根據他的喜好，像若干光年外的生產加工基地發出指令，激活這個代碼，負責種植和生產的生物機器人，會給它們刷上光感包裝，讓它們不受任何污染地，以光速飛往客戶身邊。

吃完以後，不用刷牙，牙齒固然不滯留食物殘渣，食物殘渣也絕不攀附牙齒。人體自己可以合成一種口腔芬芳劑，只不過女人還是喜歡用點外在的小瓶子，而這也是男人保留的送禮給女人的選項之一。

年會，可以選擇在家參加，也可以選擇在會場參加。其實無所謂家和會場，任何會議或儀式，都是跟真人毫無差別的幻象聚集在一起，就像是你的克隆人替你去了。但是，人類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在參透時空秘密100年後，他們依然還是保留著真人扎堆的癖好。事實上，在女管家用全息掃描為我選配衣服款式和當日香水類型時，若干朋友的「梭信」已經顯示在我大腦某個區的屏幕上。

我解釋一下，2117年時沒有政府這個概念，也沒有聯合國這個概念，但有一個人類的自治組織，它不負責管制人類，只是挑選全人類中當時人品爆發的那些，負責為人類清除各種生活障礙。顯示屏內置是這個組織發出的一個倡議，這樣可以避免信息污染外在環境，經過大約5秒鐘激烈討論後，大家都認可了，所以現在我們不需要100年前那種複雜的電視屏、電腦屏、手機屏就可以得到任何信息，看黃片再也不必躲躲閃閃，願意分享可以發送到好友腦中，拒收的人只需要嘀咕一聲搞什麼搞。

「梭信」就是顯示屏內置的產物，它類似100年前的微信，但功能強大到甩出後者1億光年。因為它可以穿透顱骨，精準抵達人腦指定部位，根本無需眼睛和耳朵。為了保證人類不因此喪失聽覺和視覺，我們限制了「梭信」的適用範圍，規定有些內容只能靠感官接受，這些內容一旦違規編入「梭信」，「梭信」內置的自爆程序就會啟動，此後1到1000年內，肇事者將喪失「梭信」使用資格。我們很容易抓出ta，因為「梭信」自爆同時，ta的位置坐標就會顯示在所有人的內置屏幕上，他會在一瞬間回到宇宙懲罰基地，那是地球上唯一按照傳統空間思維運行的城市，用100年前的標準看很發達，但是對一個習慣了100年後生活方式的人來說，無異於100年前的人回到了石器時代。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今天早晨，我最好的幾個朋友，其實也就是100年前我最好的幾個朋友，把「梭信」發到了我內置的屏幕上。

一個邀請我去參觀他在葡萄園星系開發的一個觀光項目，這人腦子活，搞了一個歷史再現實景園，其實就是把歷史時空平移到他那裡。我上次去體驗了公元1941年的莫斯科攻防戰，坐在克里姆林宮和「狼穴」里，親耳聽斯大林和希特勒開會，頓時就明白當年有些專家是胡扯的。朋友的這個項目很火的，但是官司也不斷，因為有專家即便是到了2110年代，也依然恬不知恥，聲稱他的研究是對的，而朋友這個歷史還願，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腦電波的投射而已。

另一個朋友投入巨額腦細胞，搞了一個人類婚姻展。那是一個很震撼的展覽，你能看到100年前的人類夫妻過著多麼品質低下的婚姻生活，幸福神仙伴侶多麼鳳毛麟角。可是，這個展覽火得要死。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2017年的時候，不但沒有婚姻，連性別都模糊了。準確地說，是人可以隨性塑造自己的性別和外貌，光是調動幾個腦細胞就能獲得性高潮，而且量級可調。喜歡轟轟烈烈的愛情嗎？腦細胞搞定一切，情天恨海，生生死死，還可以一邊自嗨，一邊用「梭信」發到全人類腦子裡，其中被最多人接受的那個人，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天王巨星。可是，人們還是願意去參觀100年前的夫妻生活，甚至有人落淚，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

還有一個朋友喜歡清靜，他家裡藏了很多酒。不，準確的說法，是他收集了很多酒後反應。歷史上所謂的中國酒和洋酒，以及中國酒的香型，還有這些複雜品類造成的口腔感受和器官衝擊，還有酒後行為，他都穿越回去，用類似抽取脊髓的方式，從100年前的人類那裡帶了回來。他在這麼做的時候，引發了那個時代的恐慌，人們從傳說外星人在作案，鬧得包括中國北京朝陽群眾在內的世界頂級情報組織非常緊張。現在，因為大家都懶得去搞實業，都樂於自己在腦子裡合成，他的這些儲存在信息酒窖里的玩意兒，反倒成了稀世珍寶。

我迅速地給自己制定了今天的日程：帶一瓶上好的信息雞尾酒去年會，和大家開懷暢飲；而後乘坐星際全息飛行器，花5分鐘抵達朋友的歷史園，去會會1966年的毛澤東；最後去婚姻展，精準地找到我生活過的平房，去看我公元2008年去世的父母生前的小屋。

我紅光滿面，神采奕奕。不需要鏡子，那是落後的標誌，只有收藏家才會在實景房子里安裝實景鏡子。和我一模一樣的我，就像我的克隆人一樣的我，就站在我面前，這樣我就能看到別人眼中的我。我調動了大腦一樣小程序，它迅速調出我在乎的幾個人的品味，這樣我就知道我在他們眼裡是什麼樣。我帶著他們感受，擁抱了一下那個我，感覺我是一個純粹的人、高尚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我自己其實可以飛到會場去，其實質是我跨過兩個空間之間的障礙，瞬間由此及彼。具體操作過程是我瞬間分解為無數粒子，以超光速取直線，徑直飛向目的地。由於每個粒子都帶有坐標信息，它們會同時抵達，而後瞬間組合。別聽科學家忽悠，這個過程固然爽，但的確有點小小的風險，那就是你可能會丟點東西。有時候是頭髮中間少了一片，露出禿頂；有時候是費半天勁才能把左耳朵召集到位；有時候是人家發現你哪裡不對勁，仔細一看發現少了一片眉毛。最誇張的新聞是有個男子去秘密約會，抵達後發現最重要的工具還在路上。比較輕的麻煩是衣服信息衰減，導致你堂皇出現時，大家盯著你的下半身看並且竊笑。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因為我是一個老派的穩重的人。所以我叫了快車服務，類似100年前我叫滴滴。從我家到會場，星際快車需要飛45秒。它用了一種全新的材料，比100年前的鈦合金堅韌100倍，卻有著玻璃的外觀。這樣在45秒旅行中，我就能飽覽宇宙春色。是的，春節即將到來，各大星球上都有中國人，從宇宙空間看，每個星球都自動換上了紅色外觀，用全新的金色植物，拼出一個個只有在足夠高的地方才能看到的巨大福字，已經能夠看到巨型煙花在宇宙空間爆炸時綻放的花朵。

到地方了，車門開啟，我解開安全帶，抬腿出去。

「師傅，你不給錢嗎？」

出租司機大聲呵斥。

我瞬間從胡思亂想中醒來，趕緊掏錢包給人付賬。網約車用慣了，沒有用現金的習慣了。

年會會場在一樓，我推門進去，接到部門大秘書陳大蘢的微信：

「遲到了記著發紅包啊。」

對，是微信，沒有梭信。

時間，2017年1月18日；地點，北京某賓館；事件：某媒體工作年會。

我愛這個實實在在的世界，我愛2017，我愛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