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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新論古詩詞(17):閟宮神女與中國古代的女性崇拜

原標題:何新論古詩詞(17):閟宮神女與中國古代的女性崇拜


何新論古詩詞(17):


閟宮神女與中國古代的女性崇拜


黃世殊編校


【編按】


此文原題「長生殿故事與古代女性生殖神崇拜」,收入《何新集》(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88年8月第1版)。後以《閟宮神女與中國古代的女性崇拜》為題,收入《諸神的起源——中國遠古太陽神崇拜》(光明日報出版社,1996年9月第1版)。


在本文中,何新指出史學前輩陳寅恪先生關於長生殿和長恨歌論說的一個重大錯誤(參閱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何新進而考證了唐代「長生殿」與秦漢「壽宮」、先秦「閟宮」的關係,指出此類宮殿實際是承自於上古高媒女神神宮的一種特殊神殿。而此殿中供奉女神的女巫,實際是媚神的神妓。


本篇應與何新《神樹扶桑與宇宙觀念》、《生殖神崇拜與陰陽哲學的起源》(《諸神的起源》,三聯書店,1986版)兩文參讀。在這一系列文章中,何新不僅揭示了陰陽哲學的宗教來源,而且指出現代中國人對傳統禮教文化存在一種重大誤解,即認為儒家既然主張「嚴男女之大防」,就是絕對禁止男女情事的,因此似乎是一種禁慾的文化。


但歷史的事實是,漢唐以前中國人豪放大度,並不諱言性事,較少性禁忌和性虛偽(案古代史籍中所記述的秘坐「對食」,即現代性學所謂「口交」)。宋明以前之古代中國人頗不以「野合」多妻、再婚改嫁、女子貞操為恥,是史籍並不鮮見的一個現象。(例如孔子先祖孔父嘉之妻曾經改嫁;春秋鄭國公孫子都與鄭莊公搞同性戀;齊國文姜公主與同父異母兄亂倫;曹操欲出其妻於母家並許其改嫁;呂布引其妻妾見於劉備;曹丕納袁熙媳婦甄氏為妻;趙范欲以寡嫂許配於趙雲;李世民殺兄妻嫂;李隆基以子媳為妻;杜牧「贏得青樓薄倖名」;白行簡則乾脆公開以男女之事形諸《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


而所謂「男女授受不親」、「嚴男女之大防」、「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乃是唐代以後宋明理學偽儒所炮製的愚蠢觀念,意圖在於以貞節觀念作為鉗制婦女而加強男權、父權和君權統治的倫理道德意識形態。


這種非人性化、專制化和變態性的倫理禁忌理論,事實上已完全叛離了古典儒家陰陽合一、「贊天地之化育」的人道主義精神。正是這種偽道學、偽倫理,成為20世紀「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新派思想家藉以「打倒孔家店」、推翻「封建禮教」和顛覆「腐朽」舊文化的理論口實。而這種偽倫理道德,事實上與真正的先秦古典儒家思想卻已風馬牛不相及。這是二千年前的孔子和儒家禮教在冢下必須為後代擔負「落後挨打」罪責的重要原因之一。


【正文】



白居易《長恨歌》中,有關於唐明皇與楊貴妃愛情故事的兩聯著名詩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這兩聯詩千百年來膾炙人口。但是,已故著名唐史家陳寅恪卻從典章禮制的角度對這兩聯詩提出質疑。他說:「此詩所詠乃驪山華清池長生殿。據《唐會要》此殿別名集靈台,是祀天神之齋宮。「神道清嚴,不可闌入兒女猥瑣。」「據此,則李三郎(唐明皇)與楊貴妃於祀神沐浴之齋宮,夜半曲敘兒女私情。揆之事理,豈不可笑?」也就是說,他認為在長生殿這樣一個莊嚴的神殿中作兒女私情活動,是絕不可能之事。


但為什麼白居易會犯這個錯呢?


陳寅倍說,這是因為唐代長安還有另一座「長生殿」。此殿在長安而不在驪山,乃是帝王寢宮。白居易寫此詩時尚年輕,「不諳國家典故,習於世俗,未及詳察,遂致失言」。(《元白詩箋證稿》)這一斷案,看起來很有道理。以現代人而指出唐人詠唐代史事之錯誤,真是石破天驚,一舉而發千古之覆!但殊不知,這一斷案本身是錯的。在這裡,實際上蘊涵著中國古代文化史上一個重大的秘密。



陳寅恪錯在哪裡,要從「長生殿」的由來說起。原來長生殿不是一種普通的宮殿。它在中國古代文化中具有一種特殊的功能。為了說清這一點,我們不能不先談談漢武帝時所建的一處宮殿——益壽館。


據《史記》記載,漢武帝有一座行宮名叫甘泉宮。甘泉宮中有一座神殿,名叫「益壽館」。簡稱「壽宮」,又稱「齋房」。館前有一座台,名「通天台」。 據《漢書》所記,漢武帝是一位非常迷信神仙之事的皇帝。(「帝於淮南王之後,頗信鬼神事」)而他所建的甘泉宮,既是他的行宮,又是他的祭神之宮。益壽館和通天台,則是甘泉宮中最重要的建築之一。


這座宮中供奉著一位女神名叫「神君」。據《史記》、《漢書》的記載,漢武帝經常在此齋戒、祓禊、停宿和迎候女神。據說女神每次降臨都在深夜,到黎明時即飄飄歸去。《史記》記這位神君普通人「非可得見,聞其音,與人言等。時去時來,來則風肅然也。居室帷中。時晝言,然常以夜。天子祓,然後入。因巫為主人,送飲食。……神君所言,上使人受書其言,命之曰「畫法」。其所語,世俗之所知也,毋絕殊者,而天子獨喜。其事秘,世莫知也。」


了解中國民間宗教和風俗的人,不難看出,漢武帝壽宮中所使用的這種迎神方術——即所謂「畫法」,其實就是中國民間流行頗廣的那種降神扶乩巫術。法與符,是一音之轉。所謂畫法其實就是畫符。據研究,其方法是:上支木架,下鋪沙盤。在木架子上吊一根棍兒。以兩童女扶架,讓棍兒在沙盤上畫出字句。此字句即神的指示。扶乩場稱鸞堂或鸞台。降神巫師稱鸞生或鸞童,多由婦女擔任。(李方平《中國的巫術與扶乩》香港版)


又據《史記》雲,甘泉宮中多有女巫——晉巫、荊(楚)巫、梁巫、胡巫。女巫為漢武帝請下凡間的這位神君,究竟是什麼人呢?此事未記著於正史,卻廣泛流傳在漢代小說家們的筆下。原來那位神君,就是著名的西王母:

「甘泉王母降。」(《北堂書鈔》引《幽明錄》)


「武帝接西王母,設珊瑚床,又為七寶床於桂宮。紫錦帷帳。」(《類林》雜注引《西京雜記》)


桂宮本是月宮之名。但在這裡,它卻成了長安城中一座皇宮之名。據《漢書》,桂宮又名叫「飛廉桂館」。飛廉,其實就是飛鸞,是中國神話中有名的通天使者,別名又叫青鳥,其真相有人說是鳳凰,有人說是燕子,但也有人說是喜鵲。這兩種鳥都是報春鳥,即春之使者,又是愛情的象徵——在古代詩文中經常可以讀到。但在另一些漢代小說中,漢武帝會見西王母的場所卻並非在長安桂宮,而是甘泉宮的益壽館和通天台:「武帝起壽靈壇,至夜三更,聞野雞鳴,忽如曙,西王母駕雲鸞,歌『春歸樂』至。」(《洞冥記》大略)


壽靈壇,就是益壽宮通天台的別名。更詳細也更耐人尋味的兩則記述如下:


「漢武帝好仙道。時西王母遣使乘白鹿告帝當來。七月七日夜漏七刻,王母乘紫雲車而至於殿西。面東向,頭上戴勝,青氣如雲。王母贈武帝長壽仙桃。唯帝與母對坐而食,其從者皆不得進。」


「西王母真美人也。年三十許,長短適中,容顏絕世。」


「下車登床,武帝跪迎,命武帝共坐。王母賜仙桃。命隨從女使歌舞。武帝請授長生之術,王母遣侍女告以秘術。」


「至明旦,王母別去。」(《漢武內傳》、《博物志》大略)


請注意,漢武帝與西王母秘坐「對食」,在古代乃是兩性關係的隱語。


「對食」,又記作「唯姿」,是「姿唯」、「 孳尾」的同一語。《漢書?趙皇后》引應劭註:「宮人自相與,為夫婦之道,名對食。」

我們可以把漢武帝會西王母故事與《史記》中漢武帝會神君的史實,以及民間流傳的扶乩降神術相互比照一下,不難看出,這三者的深層結構實際是相同的。


——鸞,青鳥是使者,女巫是迎神人。


——下降者是一位女神。


女神傳授於漢武帝的長生術究竟是什麼呢?參照《史記》和《漢書》中記述,我們可以斷定,這種秘術其實就是「房中術」——中國古代流行的一種男女秘戲之術。行這種秘術時,往往還配有神秘的音樂,即《漢書》中所說的「房中樂」。「房中樂」別名又叫「壽人」之樂——由此可以進一步看出它與益壽館的關係。(見《漢書》)據記載,這種房中樂是上古時代一種名叫「清廟」的神宮中的專用樂曲。


現在,讓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白居易的《長恨歌》和陳鴻的《長恨歌傳》中所記述的唐明皇楊貴妃事迹。


不難看出,這個故事的原型,幾乎可以說是漢武帝會西王母故事的翻版。


1.時間相同——都是七月七日,《長恨歌傳》:「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秦人風俗,是夜張錦繡,陳飲食,樹瓜華,焚香於庭,號為乞巧。」。試問牛郎織女會於何處?——民間傳說為鵲橋。鵲橋是由喜鵲搭成的。而喜鵲卻正是青鳥——鸞的一種變型。這不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嗎?


2.地點也相同——唐明皇楊貴妃幽會於驪山長生殿。不難看出,唐代長生殿其實就是漢代益壽館的變名。最有趣的是,如果唐代長生殿有兩處,一在驪山,一在長安,那麼漢代益壽館也恰有兩處,一在甘泉,一在長安,亦即「桂館」。( 我在《諸神的起源》中曾論證,西王母就是中國的月神,即牽合男女愛情的高媒神——月姥(月下老人)。所以桂館以月宮為名恐怕不是偶然的。)


3.建築布局相同——唐驪山長生殿前有「集靈台」,漢益壽館前也有一座「通天台」。


由此看來,七月七日,唐明皇與楊貴妃談情說愛於驪山長生殿前(無論僅作為詩人的一種藝術想像還是真實的史實),不僅於典有徵,而且完全合於長生殿這一特殊神殿的功能。因此詩人白居易並沒有錯。相反,倒是歷史學家陳寅恪只知其一,未詳其二。


然而,陳寅恪之所以作出上述的斷案,並不是偶然的。宋明以後道學家用他們的價值觀來看待男女愛情特別是兩性關係,把它視為一種倫理禁忌、一種可恥、不潔和瀆神的人類行為,這種價值觀是影響陳寅恪作出上述誤斷的原因。


殊不知,在中國上古以至秦漢,甚至直到隋唐時代,中國人的兩性觀念中,雖然存在著一些與神秘宗教觀念有關的性禁忌風俗和族內婚的倫理禁忌,卻同時流行著一種頗為開放的兩性文化——特別對未婚男女來說更是如此。這種開放的兩性文化,一方面體現在每年三月三踏青和九月九登高,這實際是兩次盛大的男女野外節日(社日)。在這期間,「奔者不禁」。案,此奔訓作朋,「朋者不禁」——即未婚男女可以自由聚會和結合。另一方面,這種開放的兩性文化,又體現在古代女神宮殿的通神幽會中。這種幽會,具有多方面的宗教文化涵義——既是祈禱多子、祈禱豐收、祈禱風調雨順的巫術,又是一種奇特的宮廷神妓制度。那些侍奉女神的巫——古書中稱作「神女」、「屍女」或「女須(胥,儒),她們在祭祀時以歌舞娛神(這種歌舞神妓乃是古代樂府妓樂制的真正起源)。同時,她們也是不僅能降神、代神傳諭,而且可以作為神媒,行陰陽採補之術而賜人福壽的神妓。


唐代長生殿,不僅在名稱上保留著古代「壽宮」的涵義,在功能上,作為高媒女神宮,也具有祈多子和長壽的涵義。而這種「壽宮」在先秦各國以方言不同而分別稱作閟宮、秘疇、青(清)廟或春台。在晚近的宋元以後,則演變為各地的娘娘廟。當然,由於兩性倫理和價值觀的遷移,唐代以後的這種神宮已經愈來愈少有公開的神妓了。(《漢書?地理志》:「齊桓公見哀公淫亂,姑、姊、妹不嫁。於是令國中民家,長女不得嫁,名曰巫兒,為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為俗。」並參見《春秋公羊》哀公何休註:「齊俗,婦人主祭事。」。《戰國策·齊策四》記齊人曾向田駢言道:「臣鄰人之女,設為不嫁,行年三十,而有七子。不嫁則不嫁,然嫁過畢矣。」)此種以長女獻於神廟為巫兒的風俗,實際就是一種神妓制度。


歷史和典籍表明,中國古代的這種女神宮,只設有女性神主(壽君、瑤姬、西王母、碧霞元君或太陰神)。這位女神往往又是某一部族的女性始祖。例如《詩經?周頌》中「閟宮」一篇,就是祭祀和讚美周人姜原的頌詩。這種神宮的建制,往往採用「前殿後寢」的方式,因此既是神廟,同時又是寢堂、卧室(《呂覽》高誘注)。正因為此堂中可以行男女交合之事,所以上古又名「合宮」。其實,《楚辭》中著名的巫山高唐(台)神女(名瑤姬,居朝雲館),應是楚國的這種神妓,而無論是帝嚳之女吞燕卵生子的故事,楚襄王游雲夢遇神女故事、漢武帝會西王母故事、曹植洛水遇宓妃故事,以及唐明皇楊貴妃長生殿故事,還有李商隱《無題》中的多首詩篇,作為一種古老的藝術作品,其事迹雖不必指實,但就深層結構看,所蘊涵的卻都是相同的文化原型。


最後還應指出,這種女神宮由來之古老是驚人的。1983—1985年,遼寧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發現了一座五千年前的大型女神廟。據發掘報告記載:


廟址有一夯土大平台(長175米,寬159米)——這似乎是類同於通天台、神靈台或春台的台壇。平台南側18米,有大型建築殘址,廢墟中出土多個裸體著色的女神泥塑像,其形制與真人大小相仿。


如果我們說,屬於新時期時代中後期的紅山文化的這一女神廟,應是由先秦高唐(台)女神廟、宓宮、春台及春房,到秦漢的壽宮、益壽館和唐代長生殿,以至宋元以下民間娘娘廟的宗教文化原型,廟中的諸女神,作為愛神、春神,就是中國的維納斯——這一結論,恐怕未必很孟浪吧?


(原載《中國文化報》1987年5月9日。2016年7月10日黃世殊編校)


【內容提要】

●陳寅恪質疑白居易《長恨歌》犯了歷史事實錯誤。


●長生殿故事蘊涵中國古代文化史的一個重大秘密。


●漢武帝行宮神殿以畫符之術供奉女神--「神君」。


●甘泉宮女巫為漢武帝所請之「神君」正是西王母。


●漢武帝會見西王母於甘泉宮的益壽館和通天台。


●漢武帝與西王母秘坐「對食」乃古代兩性關係之隱語。


●女神傳授於漢武帝的長生之術其實就是「房中術」。


●「房中樂」是上古時代「清廟」神宮的專用樂曲。


●長生殿之事完全是漢武帝秘會西王母故事的翻版。


●宋明道學倫理禁忌價值觀是影響陳寅恪誤斷之原因。

●上古秦漢至隋唐時代的中國人兩性觀念頗為開放。


●中國古代兩性文化體現於女神宮殿的通神幽會中。


●人神幽會其實是一種奇特的宮廷神妓生殖崇拜巫術制度。


●唐代長生殿保留古代「壽宮」涵義,是一種高媒母神宮。


●先秦各國「壽宮」分別稱作閟宮、秘疇、清廟或春台。


●宋元以後高媒女神宮和長生殿演變為各地的娘娘廟。


●中國古代女神宮之女神主往往是某一部族的女性始祖。


●古代女神宮建制採用「前殿後寢」,既是神廟又是卧室。


●巫山神女、洛神故事、長生殿和李商隱詩篇皆蘊涵相同文化原型。


●新石器時代紅山文化女神廟是女性生殖神崇拜的宗教文化原型。

●益壽館長生殿娘娘廟中的諸女神可謂是中國的愛神——維納斯。

(註:本提要由編者根據文章內容歸納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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