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支持希拉里，結果投了特朗普：我們在總統換人前去賓州看了看

世 界 說

朱 曉 晨

發自 美國 賓州伊士頓

自1992年以來的歷屆美國大選中，賓州都將選票投給了民主黨，而2016年的選舉中，它「叛變」了。

這次選舉中，銹帶州（編者註：「銹帶」是一個經濟學的特殊名詞，指那些曾經歷輝煌後陷入低迷的產業區，在美國主要指中西部一帶的老工業區）賓夕法尼亞、密歇根、威斯康星的「翻紅」對特朗普當選可謂至關重要。而三者之中，賓州是「銹帶」的東部起點，曾為鋼鐵煤炭重鎮，作為人口大州的賓州，手握20張選舉人票，在美國55個州中名列第五，賓州顯然是其致勝的關鍵助攻。

2012年賓州總票數將近560萬，其中民主黨290萬，共和黨262萬；2016年賓州總票數接近610萬，其中民主黨292萬，共和黨297萬。今年投票人數一共增加了差不多50萬票，其中民主黨增長票數大概2萬，共和黨增長將近35萬——共和黨在賓州的拉票功力非常強勁。

今年賓州有三個郡由藍轉紅，西北部的Erie郡，東北部Luzerne郡和涵蓋了大半個裡海山谷（Lehigh Valley）的Northampton郡。

2012 VS 2016賓州郡級大選結果（最右邊正中倒三角形形狀的就是Northampton郡）

裏海山谷是賓州僅次於費城和匹茲堡的第三大都市圈，位於賓州東部，距離費城60英里、紐約市90英里，曾為重要的製造業中心。裏海山谷地區自西向東一字排開共有三個主要城市：Allentown, Bethlehem和Easton，其中的Bethlehem和Easton均隸屬於今年轉紅的Northampton郡——2012年奧巴馬在這裡以近6千張選票的優勢獲勝，而今年局面翻轉，特朗普以近似的票差將其拿下。自1992年以來，此郡更是在歷屆總統選舉中都做出了與賓州完全一致的選擇，非常有代表性。於是我們決定親自到Northampton的郡府Easton（伊士頓）看看，這裡到底經歷了什麼。

裏海山谷

裏海三城中，Easton市歷史最悠久但也最小，面積僅約12平方公里（大概是北京市東城區的一半大），人口約2.7萬，白人佔了78.5%（2010年數據）。

在走訪的過程中，我遇到了小吃店老闆Betty、退休工人Jackson和博物館志願講解Carol，聽他們講述Easton近年的變化。

一、印刷廠的倒閉

今年已經是Betty在Easton生活的第37年個年頭了，也是她在美國生活的第37年。1979年，18歲的Betty隨母親從黎巴嫩跑來美國投靠在Easton的舅舅一家，成為黎巴嫩內戰引發的第二波移民浪潮中的一員，從此在Easton紮下了根。

Betty和丈夫經營著一家小吃店，小吃店坐落在Wilson鎮。店裡主營最基本的三明治、卷餅和沙拉，單價全部在8刀以下，可堂食可外賣。店面不大，進門右手邊擺著兩張方桌，左手邊咖啡台、冰箱和開放式的廚房一字排開。

在Easton生活了37年的黎巴嫩移民Betty與她的小吃店

「我從2002年開始經營這家店，每個工作日早八點到晚六點，已經十幾年了。」

說起Easton三十多年來的變化，Betty立刻指了指門外：「你看對面，那裡曾經是個印刷廠，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呢，前幾年關門了。」

Betty話中的這家Mack印刷公司由本地人Harvey Mack 在1901年創建，最初設址在Easton東部，1926年搬到現在的位置。印刷廠生產商業、科技、和貿易等各類期刊，包括著名的Variety和Billboard。巔峰時期，印刷廠僱傭了近一千名工人，90年代已開設3家分廠。一個家族企業能取得如此耀眼的成績，廠子一直是當地人的驕傲。更重要的是，它是無數家庭的經濟來源和生活保障。

「那時廠子一天三班倒、日夜運轉、一周七天都是工作日，創造了無數的工作崗位，工資高，福利也好。過去我們年輕人高中畢業了就進廠，不愁沒有工作。」Betty的丈夫補充道。他就曾在印刷廠上班，親眼見證過印刷廠往日的輝煌。

好景不長，隨著計算機的普及和互聯網的興起，紙媒逐漸衰落，印刷廠1999年被一家傳播公司收購，轉做醫藥和學術類期刊；在經歷了2007年的又一次收購後。印廠的情形每況愈下，到2012宣布關廠時，全廠只剩下不到200名工人——幾乎都是在這裡工作了數十年的老員工。

「科技奪走了工作，但這沒什麼可抱怨的。科技有科技的好處，只是沒有工作了。」Betty感嘆道。

「廠子關了，你讓那些五六十歲的人怎麼辦？他們年紀大了，學不了什麼了，只能提前退休。」Betty丈夫話中有些憤憤不平的無奈。

Betty前兩次選舉都投了奧巴馬，今年因為打烊後要收拾店面，她說沒有時間去投票，儘管投票站就在五個街區之外，並不算遠。

二、鋼鐵廠的衰落

馬克印刷廠的倒閉只是該地區工業全面衰落的縮影中一個小小的側面。在裏海山谷地區，只要提到工業，「鋼鐵」是跑不掉的字眼。裏海三城中間的Bethlehem曾有全美第二大鋼鐵生產廠Bethlehem Steel。

這家始建於1857年的鋼鐵廠曾經是Bethlehem的生命線，鼎盛時期有3萬名工人在這裡工作。1960年美國第一次進口鋼鐵數量超過出口數量，預示了鋼廠無可避免的衰落命運：1982年Bethlehem Steel報告虧損150億，開始關停部分生產，1995年停止了位於Bethlehem總部的全部運營，2003年宣布破產。

為了盡量減少廠子倒閉對當地的影響，在多方的共同努力之下，工廠和地方政府聯手史密森學會（Smithsonian Institution）在工廠舊址上建成了集博彩、劇院、藝術教育坊為一體的一整套娛樂設施。由於完整保留了工廠主體、棧橋和鼓風爐，現如今，這裡憑藉獨特的風貌成為了著名的景點，被立為經濟轉型成功的範例。

Bethlehem鋼鐵廠如今成為景點

生活在Easton市西區的Larry Jackson和家人親歷了這場鋼鐵風暴及其餘波。他的岳父和小舅子都曾在Bethlehem Steel工作，Bethlehem的廠子停產後，小舅子還曾隨單位遷往馬里蘭的分廠工作過一段時間，然而艱難求存的分廠終歸也宿命難逃，他最終做了一名貨車司機。而年逾六旬的Jackson曾在Easton的鋼鐵加工廠工作了18年，由於加工廠從Bethlehem Steel購買鋼鐵，供貨源的消失直接導致廠子的倒閉。

退休工人Larry Jackson

「在Easton地區，直接被Bethlehem Steel僱傭的工人相對較少，但像加工廠這樣的鋼鐵下游產業，受到的影響很大。」

失業後的Jackson相繼做過電焊工和建築工人，後來經人介紹得到了貿易方面的工作機會，重新穩定下來。現在已經退休在家抱孫子了。

Jackson說：「我出生在紐約，因為有親戚在這裡，四十年前搬到了Easton。那時候雖然工作機會很多，但都是薪水很低、拿最低工資的工作、都是很平庸 (mediocre) 的工作。現在雖然還有一些最低工資的工作，但有更多新的工作類型，只要一個人願意花時間用心找、多認識人介紹，就會發現有很多半體面（halfway- decent）的工作機會，我就認識很多人願意努力干兩分工，這樣拼湊起來就足夠過上體面的生活了。」

Jackson四年前投了奧巴馬，今年投了希拉里，他做出選擇的原因是特朗普是巨富出身，又沒有從政經驗，估計只會給本來就富的人謀福利，還跟俄羅斯有聯繫，不可信。希拉里好歹從政多年，起碼出不了什麼亂子。

三、投給特朗普的市民

然而並不是每個人都像Jackson這樣樂觀。

「現在的生活比我年輕時候差遠了，現在的年輕人沒體會過不知道。他們再也不像我們從前那樣享受生活了。」在市中心的郡史博物館作志願導遊的Carol Kuhn這樣對我說。

現年74歲的Carol在Easton出生長大，之後也一直生活在Northampton和周邊臨近的郡縣範圍內。她的祖父母都是來自德國南部的移民，選擇在Easton定居也是因為這裡德國裔很多。「我家不算窮也不算富，父親在鋼鐵廠上班，母親是辦公室文員，我是家裡的獨生女。」 Carol曾短暫的在一個百貨公司的工藝品部門工作過，後來由於要養育三個孩子外加父母病重，辭職在家料理家務。

博物館志願講解Carol Kuhn

當被問到Easton最大的變化是什麼，Carol說：「所有工廠都關門了。這裡再沒有製造、再沒有生產、再沒有工業」。

她一一列舉了她知道的工廠名稱，涉及各行各業：她父親工作的Taylor Wharton鋼鐵廠60年代就搬到了辛辛那提；她婆婆工作過的Dixie紙杯廠80年代搬去了北邊郡縣，曾經是Easton地標的容積達4萬加侖、重達20噸的紙杯型水塔如果開車從22號國道過來或許還可以看到；經營了快百年的Maier『s麵包廠先是被墨西哥的賓堡公司收購，2014年被關掉，生產線被合并到交通更便捷的鄰郡，如今超市裡還能買到運來的從小吃到大的Maier『s牌麵包，但百年老廠已經改建成醫藥公司辦公樓。此外，水泥廠被轉手給義大利公司Essroc、碧昂斯07年穿著上過雜誌封面的泳衣製造廠家A&H2011年將Easton分廠搬走去了郡內的其他鄉鎮，15年也徹底停廠最終外包給海外了。

「最可笑的是，過去生活沒有現在這麼辛苦，只要你想，就一定能找到合適的工作，除非不找。而現在，即使你大學畢業也很有可能找不到滿意的工作，真是沒有道理。」

Carol有兩個孫女，其中一個學的歷史專業，現在在Allentown為亞馬遜公司做培訓類的工作，工資不錯但很不開心。「亞馬遜因為她有大學文憑才雇她，但她工作中壓根用不上她學的任何專業知識。」另一個孫女本科學的商業，之後拿到法律學位，並考過了賓州和新澤西的律師資格考試。但由於在大城市沒有「關係」，找不到律所，回到家鄉機會更少，乾脆做了家庭主婦相夫教子。

「現在的人們賺的更多了，但生活質量卻下降了。在我年輕的時候，每人每年都可以出去度一次假，而這對現在很多人來說卻是個負擔；過去人們經常下館子，現在越來越消費不起；過去大夫和我們住在同一條街上，病了直接去大夫家看病，後屋就可以取葯。現在又要預約又要轉診（referral）還有一大堆手續要辦；過去沒聽說過醫療保險，但大多數人都看得起病。近幾年醫院系統不斷的擴張，你去Allentown看看，那裡的醫院龐大的像是一座城，現在人們反而都看不起病了。真是丟人啊，但這就是現實，讓我們說什麼好呢？「

Carol表示自己並不懂政治，但一直以來都是共和黨支持者，儘管很不喜歡特朗普的一些做法，但更不認同民主黨在移民、墮胎、同性婚姻、Affirmative Action等方面的政策主張，認為白人中產這個群體目前正在受到整個體系的反向歧視。因此這次大選中很不情願的投了特朗普，在大選之後還被新聞報道中自由派們的憤怒言行嚇到了。

2016年10月份新落成的Easton市政廳

一路聊下來，Northampton郡最大的變化無疑是產業劇變，這個曾經的鋼鐵煤炭重鎮如今最大的僱主是裏海醫院。除了醫院醫療系統，商業服務、零售業、旅遊娛樂業都是提供就業的主力。曾經荒蠻的遠郊如今變為大學附屬醫院的院區、近郊廢棄多年的紙杯廠廠房正在改建成商場、市中心現代化十足的市政廳剛剛落成、一個街區外為吸引遊客而新建一座水族館的計劃正在籌備。這裡的確如Carol所說「再沒有製造、再沒有生產、再沒有工業」。

然而曾經的工業繁榮帶來的不僅是就業市場的變化。聯通裏海三城和紐約曼哈頓的州際78號公路的規劃始於鋼鐵業強盛的50年代，80年代末竣工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持續吸引大量新澤西和紐約的人湧入。人口變遷導致族裔構成的變化、房屋的興建、進一步引發社區治安與政府管理等一系列問題。也難怪小吃店老闆Betty追憶感慨「Easton曾經是個多麼寧靜的小鎮」。

製造業衰落、產業轉型、城市發展、社區變遷，所有這些變化交織在一起，使局面愈加複雜，也深刻地影響著Easton人。而如何看待這些變化，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體會，不同的解讀和應對方式也必然影響著選舉結果。「你對新政府有什麼期待嗎？」我問沒有投票的Betty, 她回答：「我們都希望變化，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能做的只有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