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偷走的只是頭髮，不是吉諾比利
在過去的這十五六年里，每隔一定時間——幾個月或者半年——我都要寫一下吉諾比利。這不，在他對凱爾特人上下半場分別以兩粒三分收尾之後，又要說說他了。
每一次寫吉諾比利，我都試圖不要用「你大爺還是你大爺」、「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些陳辭濫調，但和大家一樣，腦子裡總是蹦出這些說法；每一次寫吉諾比利，我都試圖擺脫表面，深入內核，但常常是徒勞。就在半年前多的季後賽，當他最後蓋了哈登那個三分時，我能寫出的標題也只有《這個老禿子！這個老傢伙！這個大英雄！》。
不同的是，在年曆上，蓋飛哈登的球時吉諾比利39歲，而對綠軍扔進這兩個三分時已經40歲。這兩年，他腦頂的頭髮越來越少，為了在有了神奇表現後方便大家繼續摸他的頭頂，增加撫摸的手感，他把頭髮剃光了。
和絕大多數這個年紀的人一樣，吉諾比利也曾是長發飄飄的倜儻少年。
從長發飄飄到頭光頂禿，吉諾比利的頭髮越來越少，打球的方式卻從來沒變。即使喬丹、科比、詹姆斯，隨著他們的年齡增長，也會逐漸改變，他們會更多地用投籃，減少身體對抗帶來的消耗，以圖更長久地統治球場。吉諾比利的今天，卻像他到來的第一天，15年來從未改變：歐洲步突破，人堆里躍起扣籃，三分線外毫無預兆地出手。
對馬刺總經理巴福德來說，吉諾比利20年來從未改變。他在1997年去澳大利亞看U21世青賽，無意中發現阿根廷隊的吉諾比利，在他印象中，吉諾比利「就像一匹小野馬，打瘋了，有些球很合理，有些球不可理喻」。
波波維奇當了他這麼多年教練，仍然沒有適應吉諾比利，有一次還說：「我帶不了他。」還記得2013年對勇士的半決賽第一場球吧？那次吉諾比利在第二個加時段最後1.2秒三分絕殺，波波激動地說「我願意每天為他做早飯」。但也是在那場比賽，馬刺領先5分時，吉諾比利曾毫無理由地出手一個三分不中，把波波嚇得不輕，憤憤地說「那一刻我恨不得把他交易走」。
他的頭髮越來越少，說明歲月的確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但歲月對他的球風無可奈何。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只能觀察到三維空間，但其實我們都生活在至少四維的空間里——三維加上時間的維度。如果宇宙中存在更多維度的空間，觀察我們這個世界時，時間這個維度會非常直觀，我們看每一個人，都像看一根拋物線。
而吉諾比利不是，他好像沒有時間這一維，永遠停留在自己的三維空間。你不要怪我為什麼用這種玄乎的方式解讀吉諾比利，因為恰好他喜歡探究星空，曾帶著馬刺隊全體在丹佛的雪夜爬到屋頂上看星星，而我也喜歡了解宇宙的奧秘。
到底是什麼，讓他有了這種超能力，可以讓他籃球生涯的時間靜止呢？那是對籃球原始的熱情，南美人熱愛運動的本能，以及布蘭卡港獨一無二的籃球氛圍。
巴福德說的那匹「小野馬」，身高1.91米，體重不到73公斤，瘦得竹竿一樣，只剩下彈跳。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西南500多公里的那個叫「布蘭卡」的港口小城，有很多吉諾比利這樣的「小野馬」。和阿根廷其他城市不一樣，這裡是屬於籃球的世界，潘帕斯草原上獨一無二遍地「種植」著籃球架的地方。
吉諾比利到底怎樣練就現在的本事，有很多種傳說。比如他寬闊的視野，據稱來自小時候一個教練給他戴了一種眼鏡，鏡框下面有擋板不讓看到手裡運的球，必須看前方；還有他的運球技術，說是教練讓他戴手套運球，為的是學會用指尖控制籃球。這個故事中的吉諾比利，有的版本說3歲，有的說4歲，有的說5歲。年齡並不重要，他出生在籃球家庭，父親是傳奇教練，兩個哥哥也打籃球。哥哥小時候練球，弟弟也跟著，在一邊抱一個籃球玩，那種場面，就像庫里小時候泡在父親的NBA訓練館。
吉諾比利和庫里有最大的共同點：籃球場是他們的翻斗樂，籃球是他們的玩具，喜歡籃球是他們的天性；到後來無論年齡多大，名氣多響，比賽多麼重要，關鍵時刻的選擇就是小時候的選擇，展露的是他們的天性。
吉諾比利19歲，在布蘭卡港大學生隊。
對籃球的喜愛，吉諾比利和我們沒有兩樣。
他喜歡喬丹，就會睡得很晚，看公牛隊的轉播。他喜歡喬丹，就會在屋裡貼上喬丹真人大的海報。我至今記得自己第一次有一間平房小屋時，牆上貼了一幅喬丹扣尤因的大海報，上到斑駁的天花板，下到冰冷的水泥地面，這幅海報來自法國體育雜誌《隊報》。
直到後來在馬刺隊打球，吉諾比利都無法改變他小時候打籃球時的本能。比如他會脫離馬刺的打法體系，毫無徵兆地投三分球，有的進了，有的不進，讓人記住的更多是那些神奇的命中。這緣自他竹竿體型的歲數，當時教練指著地上的三分球線對他說：這條線，你不要過。你可以不讓他過這條線，但不能阻止他投籃。
是吉諾比利對籃球的本能，讓他至今仍然保持著年少時的直覺，他身上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在布蘭卡大學生隊，吉諾比利有一位同年的隊友佩佩-桑切斯，十幾年前也打過NBA，他曾經說：「如果飛機要墜毀，而你恰好坐在馬努的身邊，其他人肯定都完蛋，而你會安然無恙。」
對於打籃球的這種本能，吉諾比利從來都是單純地釋放，毫無徵兆同如火山噴發。這可能是他和絕大多數NBA的美國球員的區別。換句話說，或許只有馬刺隊才適合他的生存，在這支以嚴格著稱的球隊中，波波維奇惟獨對他網開一面，允許他這朵籃球奇葩自由生長、開放。
吉諾比利喜歡打籃球，只要能在這種高水平的聯賽中打球，你讓他怎麼做都行。2005年之前他從來都打主力，還記得那年對活塞的總決賽嗎？他前兩場得53分。但是拿完冠軍，波波讓他打替補，他就打替補，二話沒有。
比起在其他地方打球，在NBA都掙大錢，但吉諾比利的收入，與名氣和實力最不相符。
他在馬刺隊的頭兩年只掙100多萬，回到布蘭卡港得請保鏢以免被流氓綁架。接下來他簽了號稱年薪800萬的大合同，一簽就是5年，涵蓋了兩年總冠軍。再後來的4年「大合同」，最高的第四年不過1400萬。然後他的收入急劇下滑，到2015-16賽季只剩下280萬美元。這意味著在吉諾比利的前14個賽季，奪了3個總冠軍，犧牲自我打第六人，兩次全明星，平均年薪不到800萬。出於對他的補償，波波在上賽季給了他1400萬。
我們都以為他要退役了，連波波都以為他要走了，但吉諾比利出人意料地答應再打兩年，每年250萬。以馬刺現在的傷病情況，他的出場時間比前兩年還多，每場超過20分鐘，換算成每36分鐘，貢獻比上賽季還大。
看看湖人隊拿著1700萬打不上球的盧爾-鄧，籃網隊拿著1500多萬打不上球的莫茲戈夫，那麼多被買斷的高薪球員，吉諾比利對馬刺的恩德只能用波波的一句話形容：「他太了不起了。」
吉諾比利喜歡打籃球，那種喜歡就像小時候在布蘭卡港的水泥球場上，一次次被人撞倒，一次次爬起來罰球，照樣不管不顧地沖向籃筐。
這種熱情可能連波波都不能理解。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前，波波特地提醒他，最好不要去打奧運會，你已經過了30歲，身體太疲勞了，很容易受傷，但他根本不聽。那天就在五棵松球館，我親眼見著吉諾比利崴腳了，痛苦萬分地下場。接下來的那個賽季，他缺席前12場比賽。後來複出，又受傷，再復出，再受傷，最終只打了44場比賽。
那次奧運會的反覆傷病，並沒有澆滅吉諾比利為國家隊打球的熱情。他和斯科拉、諾奇奧尼、德爾菲諾那一班弟兄，接著參加2012年奧運會，他甚至還出現在2016年奧運會。你也許會說，2004年奧運會奪冠的滋味太美妙了，揭幕戰0. 7秒絕殺塞黑的感覺太美妙了，美妙的感覺吸引著他。但他不僅參加奧運會，而且參加世錦賽、世界盃，還參加美洲錦標賽。只要這種象徵著國家榮譽的比賽，他只要身體有可能，無一例外。
籃球是吉諾比利的生命，你打敗他，就像小時候從他手裡奪走玩具。所以，不只是2013年總決賽第六場自己失誤8次讓熱火逆轉，才會讓他淚流滿面，多日無法走出失敗的痛苦；在2012年奧運會銅牌戰惜敗給俄羅斯隊，他和斯科拉等一班弟兄，同樣會在更衣室泣不成聲。
只要手裡有籃球，吉諾比利的每一分鐘就像生死戰，因為這是他從小生長的世界，籃球在手，不分訓練或者比賽。
你聽說過這個故事吧：有一次馬刺隊季前訓練，吉諾比利為了爭一個球，魚躍倒地搶到手，傳給同組隊友上籃得分。波波吹停，問大家這樣的表現意味著什麼？吉諾比利說：我們只有這麼投入打比賽，才能成功衛冕。波波點頭說：說得太好了……但是，這才他媽的9月份，再也不許9月份就這麼玩命。「
但這就是吉諾比利。在他的維度里，沒有時間。
沒有冠軍戰或者銅牌戰之分，沒有比賽和訓練之分，沒有應該和不應該之分，沒有合理或者不合理。只有贏和輸，只有打得好或不好，只有投入或者偷懶，只有是籃球或者不是籃球。
歲月在他面前黯然失色，悄然退去，宣布投降。如果有一天吉諾比利不打球了，不是他不能打了，而是他不想打了。打球不能繼續帶來贏球的快樂，那麼籃球的意義不復存在。
屬於吉諾比利的籃球世界，將永遠定格在那個三維空間——投進絕殺三分的計時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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