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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成長的詩人——杜甫詩歌藝術的特質/呂正惠

關於杜甫詩歌藝術的成就,歷代論述極多,似乎用不著後來者置喙。而以一篇萬字論文來綜論杜詩特質,想必也有流於泛論的危險。雖然如此,我還是想嘗試一下,畢竟是深愛杜詩,總能有些私智獨見。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作為學者,不能因為害怕失敗和被人嘲笑,就缺乏勇氣。

本文想要提出的主要看法是:杜甫是一個不斷成長、不斷變化的詩人,當個人的遭遇隨著社會環境的變遷而改變,杜甫永遠活潑的心靈總會隨之而有深刻的感受,而生活體驗的更新,隨即也反映在詩歌題材與技巧的變化上。我認為,杜甫「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並不純是「詩歌形式」問題,而是他的生命態度、生活遭遇與他對詩歌藝術的執著密切結合的結果。作為一個詩人,不斷成長的藝術體現的就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積極的生命態度。把這一看法加以敘述、分析,需要一本書的篇幅。本文想要做的只是:把杜甫的生活與創作分成五個階段,並在每一階段之中突顯出一種藝術成就,而這一藝術成就其實就是杜甫每一階段的生活和創作的結合點,當我們把這五種藝術成就並列起來看,我們就可以得到杜甫這一不斷成長的藝術家的具體而微的印象。

杜甫像(明弘治本《明代古人像贊》)

《望岳》為杜甫現存最早的詩作之一,從這首詩我們可以看到早期杜詩的精神: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盪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杜甫在讚歎了泰山的廣大(青未了)與高聳(割昏曉)之後,產生了登臨泰山絕頂、「一覽眾山」的慾望。對於未來的生命具有信心,並以強烈的意志企圖投入於其中,這就是青年杜甫的基本形象。所以當他看到矯健的胡馬時,他就想到:

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房兵曹胡馬,第6頁)

當他欣賞畫上的蒼鷹時,他想的也是:

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畫鷹,第6頁)

這裡的「會當」與「何當」都是未來式,是主觀意志指向未來生命的強烈希望。楊倫說:「集中題鷹馬二項詩極夥,想俱愛其神駿故邪?」(第91頁)事實上,杜甫鍾情於馬與鷹的並不只是「神駿」,而是這種「神駿」所產生的敏捷、果斷、勇敢的行動能力。杜甫早期馬詩寫得最好的可能是《天育驃騎歌》,他稱讚這匹飛騎「矯矯龍性含變化,卓立天骨森開張」,相較之下「天育廄」「當時四十萬匹馬,張公嘆其材盡下」(第90頁),杜甫景仰的是像馬中之龍的那種人中英豪。

我們如果拿杜甫所看到的李白形象來跟杜甫相比,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出青年杜甫的特質。杜甫在《贈李白》一詩說: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第15頁)

「痛飲狂歌」與「飛揚跋扈」也是旺盛的生命力的表現,不過,這是生命力的「虛擲」,而不是指向具體的行動目標,所以只是「空度日」,並讓杜甫產生「為誰雄」的困惑。當然杜甫了解李白的遭遇,同情他的「飄蓬」,但尚屬年輕、對未來還懷抱熱望的杜甫仍然有質疑李白生活態度的傾向。

在求取功名的過程中,杜甫也逐漸感到幻滅。在幻滅感最為強烈的時候,杜甫偶而也有類似李白的牢騷和放浪,例如:

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醉時歌,第61頁)

但是,拿這首詩來跟李白的《將進酒》相比,仍然可以看出李、杜之間的差異。杜甫「及時行樂」的態度顯然不如李白那麼瀟洒、曠達,「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遠比不上「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的洒脫。不過,換個角度來看,杜甫比李白更具有「人間性」。李白的「五花馬」似乎招手即有,而杜甫的「錢」卻好像不可多得。所以,這首《醉時歌》不像《將進酒》那種擺脫一切的豪邁,反而具有「慘愴」之感。

從根本上來講,杜甫的「失意」不同於李白的「飄蓬」,他從來沒有忘掉他必須在人間「有所行動」的大志。試看他在《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所表達的情懷:

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惜哉瑤池飲,日晏崑崙邱。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第35~36頁)

同治刊本《杜詩鏡銓》書影

在這個「象教」的勝地,杜甫一點也沒有「出世」之感。他看到的是正在運行的時間與動蕩不穩的世界,這喚起他「行動」的慾望。雖然「回首叫虞舜」只是希望落空之餘的絕望的叫喊,但叫喊仍然表現一種「行動」的希冀,而不是假託看開一切的放達。

就是這樣的「放不開」,最後才會把旺盛的、充滿企圖的意志,轉化為批判與憤怒,從這裡的「惜哉瑤池飲,日晏崑崙邱」最終變成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激烈控訴。這樣的道路,也就不同於李白的「明朝散發弄扁舟」和「五嶽尋仙不辭遠」。

從這樣的對比,也區別出李、杜詩作的「氣魄」。李白說:

舒州杓、力士鐺,李白與爾同死生。襄王雲雨今安在?江水東流猿夜聲。(襄陽歌)

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江上吟)

李白詩的氣魄是一種「氣勢」,是心靈在不顧一切、藐視一切之餘所形成的最大程度的自由感。杜甫從來沒有達到這種「自由」,因為他從不曾完全看開過。他的氣魄來自於意志的貫徹,是具體生命在具體生活中的極致表現,譬如: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兵車行,第33頁)

最後兩句把從軍者家屬的哀痛表現到「極點」,這就是杜甫的氣魄。這不是個人自由的極度擴張,不是「氣勢」,而是人間感情的極度呈現,是一種特殊的「力量」。這種力量在青年杜甫身上表現為躍躍欲試的旺盛的生命活力,如《望岳》、《房兵曹胡馬》、《畫鷹》;表現為這種生命力初受挫折時那種強烈的反彈,如《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同諸公登慈恩寺塔》及《天育驃騎歌》。正是在這些作品中我們看到早期杜甫生命和藝術的結晶。

作為一個詩人,杜甫最重大的轉變是在安史之亂前後。在天寶末年,他已逐漸發現唐朝政治的問題。正如前引〈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所表達的,他知道唐玄宗晚年的荒廢國事(惜哉瑤池飲,日晏崑崙邱)。他對國事的不滿的增強,使他寫出了《兵車行》、《前出塞九首》、《麗人行》這些「直指其事」的作品,而不再像《登慈恩寺塔》那樣略為涉及。但,真正的轉折是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詩上。這首詩的第一大段(自「杜陵有布衣」至「放歌頗愁絕」)主要還是個人不遇的牢騷,類似《奉贈韋左丞丈》。但是,中間一大段對朝政的批評就可以看出杜甫完全成形的新面目: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中堂有神仙,煙霧蒙玉質。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香橙壓金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第110頁)

這裡對於「民脂民膏,爾俸爾祿」的全新的體悟,使杜甫完全跳脫出個人的「不遇」問題,而成為儒家理想中的「士」。

這樣的轉變對杜甫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來講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像李白、孟浩然、高適那樣,心中的不平幾乎只限於個人在仕途上的挫折,那麼,杜甫旺盛的生命力也不過流於個人英雄式的追求。在「赴奉先縣詠懷」一詩終於成熟的「社會詩人」形象,證明杜甫豐盛的生命如何與社會的脈動生息相應,使他從創作的第一階段跳躍到更為偉大下一階段之中。

作為社會詩人的杜甫在這一階段的創作,現代學者的評述可謂汗牛充棟,不需要再來重複。這裡只想補充較少為人提及的兩點。首先,這一階段的杜甫並不只是一個關心民眾的社會詩人,他更主要的是關心當時「大事」、特別是平亂過程的詩人,他的生命已和唐政權的興亡融為一體。我們試讀他的《悲陳陶》、《悲青坂》、《塞蘆子》、《喜達行在所》、《收京》、《留花門》、《洗兵馬》等作,可以看出一個「政治詩人」的具體形象。這完全不是「理智」層面的事,而是感情的完全投入。譬如《喜達行在所》的第二首:

愁思胡笳夕,凄涼漢苑春。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司隸章初睹,南陽氣已新。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第139頁)

在這裡,個人的生死和國家的興亡已經不可分割地結合成一體。在《北征》里,我們看到個人、家庭、國家的連成一片。儒家的倫理在杜甫身上具體呈現為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這使杜甫在傳統社會中備受讚譽,正如他的社會詩為他在現代社會中贏得推崇一般。

其次,由於戰亂的經歷,杜甫豐盛的生命發展為:對感情的極為細膩的體會和掌握。試舉一般較不會注意到的例子: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未及已,兒女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第207~208頁)

關於這首詩,古人評云:

全詩無句不關人情之至,情真景真,兼極頓挫之妙。(楊倫引張上若,第208頁)

寫情真切,真切的極致則在「頓挫」。「頓挫」是指敘述感情的那種屈折的過程。說到底,屈折複雜就是感情的本質,成熟的杜甫對這過程的掌握和恰到好處的精細描寫,在中國詩人中無人可以相比。他描寫民眾的「三吏」、「三別」,描寫個人和家庭的《述懷》、《羌村三首》、《彭衙行》,描寫政治的《喜達行在所》和《北征》,其感人之處無不來源於此。譬如《北征》中著名的段落:

瘦妻面復光,痴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籍畫眉闊。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第161頁)

這種描寫方法已經接近現代的小說家了。

安史之亂使杜甫歷盡千辛萬苦,但也使他成為偉大的政治、社會、家庭的詩人,也就是儒家理想中的「人倫」的詩人。這再度證明其創作與生活的密切關係。

一般把杜甫安史亂後至入蜀之前的作品都劃歸為同一時期,這是可以說得通的。但是,這種分期方式往往會讓人重視前節所提到的那些詩作,而忽略了杜甫棄官移居秦州、同谷時所寫的詩。事實上這些詩有它獨特的價值,在杜甫的創作發展上有特殊的地位。

秦州詩作的核心是由《佳人》、《夢李白二首》及《有懷台州鄭十八司戶》構成的一組詩。《佳人》和《夢李白二首》因常被選入各種通行選本,被孤立閱讀而不能得到更全面的解讀。各選本的註解也常會提到,《佳人》帶有「自寓」的味道,但只有把這四首詩連繫在一起,我們才能更清楚地了解,乾元二年杜甫丟棄華州司功參軍、客居秦州一事在他生活與創作中的意義。

這一次的棄官完全不同於安史亂前長期的不遇,對杜甫來講,這可能意謂著:他也許會長期,甚至永遠脫離政治,也就是永遠喪失實現理想的機會,所以《佳人》等四首詩充滿了自憐的情緒。在《夢李白》第二首中,杜甫描寫了夢中李白的形象: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第231~232頁)

在這一形象之後,杜甫發出這樣的感慨: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第232頁頁)

從「若負平生志」到「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都很難讓人不想到杜甫自己的處境。講得更明白的是《有懷台州鄭十八司戶》:

天台隔三江,風浪無晨暮。鄭公縱得歸,老病不識路……山鬼獨一腳,蝮蛇長如樹,呼號傍孤城,歲月誰與度……海隅微小吏,眼暗發垂素。黃帽映青袍,非供折腰具。平生一杯酒,見我故人遇。相望無所成,乾坤莽回互。(第232~233頁頁)

這裡把鄭虔的處境形容得極其孤危可憫,最後提到他們以前的相攜相提,目前的俱屬淪落。如果把《佳人》、《夢李白》與之連續閱讀,並以此詩作結,那就可以說,杜甫在「不遇」主題上作了相當具有創意的更新。

但是,杜甫在這一時期更大的創造性卻在於:他從秦州到成都的流亡過程中所寫的二十四首紀行詩。這些作品對於「蜀道」的艱險的描寫,創造了一種奇特的山水情境,完全不同於謝靈運的詩作:

山風吹遊子,縹渺乘險絕。硤形藏堂隍,壁色立積鐵。徑摩穹蒼蟠,石與厚地裂。修纖無垠竹,嵌空太始雪。威遲哀壑底,徒旅慘不悅……(鐵堂峽,第289頁)

在這二十四首詩中,到處充滿了這一類的描寫,而這是為了表現行役之艱難。在這些段落之外,隨時適宜地交代一些事情、發出一些感慨。它的基本情調可以用首尾兩首來加以代表:

日色隱孤樹,烏啼滿城頭。中宵驅車去,飲馬寒塘流。磊落星月高,蒼茫雲霧浮。大哉乾坤內,吾道長悠悠!(發秦州,第288頁)

這是出發時的感慨。歷盡艱險(如《鐵堂峽》所描寫的)以後,終到達《成都府》。最後一首詩值得全引: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但逢新人民,未卜見故鄉。大江東流去,遊子日月長。曾城填華屋,季冬樹木蒼。喧然名都會,吹簫間笙簧。信美無與適,側身望川梁。鳥雀夜各歸,中原杳茫茫。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第310~311頁)

這首詩本身就寫得極好,但如果讀完前面二十三首詩(再加上中間《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那一楚歌體的悲歌),再讀這首詩,那麼,詩中「欣慨交集」的複雜情緒就會加重一倍以上。

《杜詩鏡銓》書影

當我們讀選本里的杜詩,我們是把每一首詩單獨閱讀;可是,當我們讀編年全集時,我們會更強烈的體會到,杜甫把生活與創作密切結合在一起的「全貌」。在這一方面,秦州至成都二十四首紀行詩是相當突出的例子。在一生中最艱苦的「逃荒」過程中,杜甫寫出了一組別開生面的、極具創造性的行役詩。

杜甫入蜀以後的作品,一般籠統稱之為後期,並強調他在七言律詩這一體式的成就,甚至整體地論述他自己所說的,「晚節漸於詩律細」。這些看法都有其道理,但是,只強調這一面也就容易忽視了杜甫其他可能更重要的方面。

在我看來,杜甫四川時期(特別是上元元年春至寶應元年居住於成都的兩年半時間)最大的成就之一是:發展出一種獨特的「農村田園詩」。經過四年的戰亂時期,杜甫初到四川的那一段時間(在西川兵馬使徐知道未反之前),是他生活中難得一見的穩定、豐裕時期。「農村田園詩」的創作基本上就是這種生活的反映。

有些學者把這些作品稱之為「閑適詩」,這是借用白居易對自己詩作的分類而來。但以這一觀念來論述杜甫表面類似的作品,容易被既定看法所限制,反而無法突顯杜甫這些詩歌的特質。如果一定要使用某一名稱,我以為可以歸納吉川幸次郎用以描述某一類宋詩的說法,稱之為「農村田園詩」也許還比較適合(以下的論述將會說明這一點)。

杜甫初到四川時,寫了一組很有趣的作品,按照楊倫在《杜詩鏡銓》的排列順序,其詩題如下:《卜居》、《王十五司馬弟出郭相訪兼遺營草堂資》、《蕭八明府實處覓桃栽》、《從韋二明府續處覓綿竹》、《憑何十一少府邕覓榿木栽》、《憑韋少府班覓松樹子栽》、《又於韋處乞大邑瓷盌、《詣徐卿覓果栽》、《堂成》。前後兩首七律、第二首五律、其他全是七絕,這很可能是事先已有的構想。即使不讀詩作,單從詩題也可以想見杜甫入蜀以後生活的一斑。

《卜居》與《堂成》這種七律,是杜甫後期七律中的一種類型,其風格可以用更有名的《江村》來說明: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樑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多病所須惟藥物,微軀此外復何求?(第320頁)

這種可稱之為「蕭散」的七律,幾乎被宋以後的平庸詩人作熟作爛了。尤其結尾兩句,似乎看開但作意太明,後來變成「俗套」,未必非杜甫之罪。這是杜甫最合乎一般所謂「閑適」定義的標準作,但遠不是杜甫「農村田園詩」的極致。

《客至》是更為優秀的一首七律: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第342頁)

這首詩寫春天來臨的喜悅、寫與客喝酒的高興,都頗入情。但其聲調、造句(特別是五、六句)仍有成為「習套」的可能。

整體而言,杜甫「農村田園詩」凡是可以構成沈德潛「格調」論的某一聲色口吻類型的,大都不是上乘之作,因為這都容易為二流詩人所學。像下面這首五律,就很難找到「格調」的模式:

江漲柴門外,兒童報急流。下床高數尺,倚杖沒中洲。細動迎風燕,輕搖逐浪鷗。漁人縈小楫,容易拔船頭。(江漲,第320~321頁)

江漲時兒童入報,下床而望,水已數尺高,出門倚杖而望,已全沒中洲了,寫水勢之迅疾真是無比生動。燕逆風而飛,所以「細動」,鷗順浪而游,所以「輕搖」,體物極細,用字也極貼切。最後一句純以口語寫漁人「好不容易」才「拔」好船頭,使整首詩顯得爽脆、逼真。這些都沒有聲色口吻可學,完全是「真切」的經驗和感覺的掌握,這才是杜甫的真本事。

杜甫的這種「農村田園詩」,最不具有「格調」味,因而也最沒有蹊徑可尋的是那些七言絕句。試看《春水生二絕》:

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鸕鶿莫漫喜,吾與汝曹俱眼明。

一夜水高二尺強,數日不可更禁當。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旁。(第344~345頁)

這兩首純用口語,有一種幽默感,也有一種純真的對自然現象的欣賞(同時也蘊含了喜悅),完全是「率真」之作。這種七絕決不能以王昌齡、李白那種高格調的七絕標準來衡量。

這種絕句的最佳作品是《絕句漫興九首》和《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這兩組詩。尤其是《江畔獨步尋花》,每一首都讓人愛不忍釋。試隨意抄前兩首:

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走覓南鄰愛酒伴,經旬出飲獨空床。

稠花亂蕊裹江濱,行步欹危實怕春。詩酒尚堪驅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第354頁)

值得玩味的是,歷來論詩,惋惜或批評杜甫拙於七絕者所在多有。即以沈德潛選詩之高明,杜甫七絕竟只選三首,以上所提的作品全未選。所選的三首,如以李白、王昌齡之作來衡量,當然不如。捨棄創意而牽就習見,使得杜甫上乘的「農村田園詩」至今還未獲得它應有的評價(欣賞的人不是沒有,但似尚未居於多數)。

這也就足以說明,為什麼不適於用「閑適」來稱呼這些詩作。一稱「閑適」,即好像什麼要看開,於是說幾句話來表明,反而顯得俗套,而這正是白居易「閑適詩」容易讓人生厭的原因。同樣的,也不能說這些是「田園詩」或「山水詩」,因為傳統所謂田園、山水也者,似乎總有一個「隱士」,於是也就有必要說幾句「得道」、「隱居」的話,而這又會掉入另一種模式之中。

說到底,最好不要使用任何既定的名稱來為杜甫這些詩作命名,因為這完全是杜甫獨創的。如果從這一觀點來閱讀杜甫四川時期的作品,一定會有全新的體會,並驚訝於:怎麼杜甫到了四川以後,又「創造」出一些完全不同的傑作來。

杜甫草堂

到目前為止,杜甫夔州以後的詩作極少受到全面的關注,這是很奇特的現象。因為就數量而言,夔州、兩湖的作品不可謂不多——以《杜詩鏡銓》來衡量,二十卷之中佔了八卷半左右。但是,談論夔州詩作(不包括兩湖所作)的又極為常見。這足以表明,一般評論者所談者常只是其中部分詩歌、甚至還可能是較少數的詩歌。夔州以後詩作的全麵價值如何,恐怕還需等待未來更精細、深入的研究。

不過,一般都同意,就上乘者而言,杜甫在夔州的作品已達到他藝術的最高峰,或者保留一點兒說,達到他詩藝的一種極其特異的境界。就傳統的意見而言,這些被選來代表夔州創作高峰的作品主要還是七律,其核心是:以《諸將五首》、《秋興八首》、《詠懷古迹五首》為代表的精嚴縝密的七律,並輔以部分風格特異的拗律,如《白帝城最高樓》、《暮歸》(此首出峽以後作)等。

個人對於最晚期杜詩的閱讀,現在還算不上「精熟」,因此也不能提出比較全面的看法。如像一般論者,采部分代全體,以突顯出其最高成就,那麼,個人認為,對於「回憶」主題的處理,是這一時期最值得注意的現象。

晚年的杜甫,正如一般老年人,喜歡回憶過去。作為一個詩人,他當然會把這些回憶寫進詩中。從現存的作品來看,回憶的創作大約從居梓州的後期開始成為引人注目的焦點,而其高峰在夔州。

引發回憶的較為常見的一種形式,是故友的亡歿。不過,這些作品大都以傷痛為主,而回憶居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這是因為見到高適贈詩的遺稿,想到「今海內忘形故人,獨漢中王瑀與昭州敬使君超先在」(第1006頁),而引發的傷感。

跟回憶有更直接關係的是收在《鏡銓》卷十四的一些作品。《八哀詩》追懷八個朝廷重臣或跟自己有深交的文人。這幾詩篇幅都長,寫得典重矜嚴,一般的評價並不很高。更有價值的是《壯遊》、《昔游》、《遺懷》、《往在》這四首詩。這是對於自己年輕時代的經歷的追述,尤其關於早年漫遊的部分,是關於杜甫生平極重要的資料。一般的引述,大都著眼於此。就詩論詩,似乎並不屬於杜甫最佳作品。

就藝術而論,杜甫回憶詩的最高成就表現在《憶昔》、《丹青引贈曹將軍霸》、《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及《秋興》、《詠懷古迹》兩組七律上。其中《憶昔》第二首(此首遠較第一首優異)如下: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宮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餘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豈聞一絹直萬錢,有田種穀今流血……周宣中興望我皇,灑淚江漢身衰疾。(第497~498頁)

這首詩的主題是今、昔的對比:以昔日的開元盛世來對比今天的戰亂相循。在詩的末尾,杜甫對中興還有所期望。在這裡,回憶和希望並存,回憶還沒有成為「純然輓歌式的追悼」。

回憶變成追悼,這樣的主題思想在《丹青引》中初見端倪。《丹青引》的絕大部分都在稱讚曹霸的善於畫馬,並追敘其開元年間承恩皇上的情景。不過,結尾是這樣的:

將軍善畫蓋有神,偶逢佳士亦寫真。即今飄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纏其身。(第530頁)

這就有把曹霸的淪落與開元盛世不再連繫在一起的味道。不過,從最後兩句看,「傷淪落」的意思顯然比哀輓的成分還強。

到了夔州時期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重點的轉移就非常明顯了。在這裡,描寫公孫大娘及其弟子的部分篇幅不多,更重要的反而是後面大半段的感慨:

與予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洞昏王室。

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餘姿映寒日。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蕭瑟。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第883~884頁)

對於這一首詩,王嗣奭的評論極其精到,他說:

此詩詠李氏思及公孫,詠公孫念及先帝,全是為開元天寶五十年來治亂興衰而發,不然一舞女耳,何足搖其筆端哉?(第884頁)

從「先帝侍女八千人」到「梨園弟子散如煙」,不過藉此以哀輓開元盛世的一去不返。這裡並未提及中興的期望,有的只是難以抑止的哀傷。

《杜詩鏡銓》書影

以上這些詩作所涉及的主題思想——盛世不再,個人也因此淪落——杜甫以更完整的構思、更精微的藝術,完美地表現在他的七律最高傑作《秋興八首》和《詠懷古迹五首》這兩組詩上。這兩組詩使得杜甫整個夔州詩作連帶地發出奇異的光輝,並對他一生不斷成長、不斷變化的藝術與生命作了完美的終結。

觀察杜甫一生藝術發展的特質,最好的方法之一還是回到他和李白的對比。李白的詩作不可謂不佳,單獨閱讀其中幾十篇,很少人不驚嘆其才氣橫逸。但是,百篇以上即有重複之感。原因在於:我們看到李白始終如一,變化不多。初出蜀的李白和遭逢安史亂的李白,這兩者之間似乎並無太大的不同。

杜甫就不這樣。杜甫和李白生長於同樣的時代,透過他的詩作我們可以看到時代的變化,也可以看到這一時代變化對他的情感和思想的深刻影響。杜甫始終忠實於他對生命的感受,並始終能敏銳地感受時代與生活的變化,也始終能順著這種變化來調整他的藝術。他的詩法詩境的繁複多變、渾涵萬狀即由此而來。本文所論,不過舉個人所見者數端,按時代先後略加鋪陳,以見其一斑而已。

(刊於《詩書畫》雜誌2014年第1期[總第11期]。註腳見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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