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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讀首詩:余光中:繡口一吐,就半個南朝

余光中先生昨日仙逝。本期特介紹幾首先生之詩以誌哀悼。

先生晚年雖因愛國而受大陸統戰,但其心目中的國卻是別有所屬。他一直奉為正溯的還是那個他餘生長期居住的國。

當初蔣氏倉皇南渡,偏安一島之後,一直自視為南渡的東晉、南宋,恢復中原之志始終未泯。隨其南渡的一批知識分子,自然也以中原衣冠自命,自覺承擔起為中華文化續命的責任。余先生就是他們之中的一員吧。

歷史驚人地相像。當初西晉滅亡,中原為沒文化的蠻夷所據。中原大族南渡,在建康(南京)建立東晉,因而中原文化幸得保存,延續,自東晉而南朝而隋,由南而北,最後在唐代大放光芒,成就了空前絕後的唐詩。而上世紀自50年代起,尤其經文革浩劫,至80年代前,大陸文化則幾如一片荒漠。至80年代改革開放始,台島之風北上,並迅即席捲大陸,先是鄧麗君,三毛,瓊瑤,而後是席慕容,余光中,洛夫;儒學有新儒家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以及後來講諸子的傅佩榮等先生,佛學則有南懷瑾和星雲大師等等。可以說,舉凡娛樂,文學藝術,學術,直至整個大陸文化的復興,都受惠於當初保存在台島的那一脈斯文的香火。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那股颱風,對於大陸瀕於沙漠化的文化的啟蒙和滋養之功,是怎麼誇張都不過分的。

因此之故,余先生的離去,更值得緬懷。

而余先生的詩、文確都有著南朝詩賦的風格,精緻,典雅,善於用典。古人的辭彙、意象、典故都信手拈來,且加以現代漢語和偶爾西式句法的熔煉打磨,學古而不泥於古,古今中西兼容並包,這是他獨特的地方。

看他怎麼寫李白: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尋李白》

寫杜甫則是這樣:

惟有詩句,縱經胡馬的亂蹄

乘風,乘浪,乘絡繹歸客的背囊

有一天,會抵達西北那片雨雲下

夢裡少年的長安

《湘逝》

再看他的散文名篇《聽聽那冷雨》中這一段:

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再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三打白頭聽雨的僧廬下,這更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裡,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

熟悉宋詞的一看便知,這是蔣捷的名篇《虞美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他不僅化用中國古人,西方現代詩歌也同樣經他點化:

江湖上

一雙鞋,能踢幾次街?

一雙腳,能換幾次鞋?

一口氣,咽得下幾座城?

一輩子,闖幾次紅燈?

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風裡。

一雙眼,能燃燒幾歲?

一雙嘴,吻多少次酒杯?

一頭髮,能抵抗幾把梳子?

一顆心,能年輕幾回?

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風裡。

一片大陸,算不算你的國?

一個島,算不算你的家?

一眨眼,算不算少年?

一輩子,算不算永遠?

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風裡。

這不就是去年獲諾獎的鮑勃·迪倫(Bob Dylan)的「blowing in the wind《答案在風中飄》」么?結構,語氣都極其相似。

他的確也崇拜Bob Dylan。這首《民歌手》就極具新民謠風味:

民歌手

給我一張鏗鏗的吉它

一肩風裡飄飄的長髮

給我,一個回不去的家

一個遠遠的記憶叫從前

我是一個民歌手

給我的狗

給他一塊小銅錢

江湖上來的,該走回江湖

走回青蛙和草和泥土

我的父,我的母

給我的狗

給他一根肉骨頭

我是一個民歌手

風到何處,歌就吹到何處

路有多長,歌就有多長

草鞋就有多長,河水多清涼

從下游到上游

我是一個民歌手

歲月牽得多長

歌啊歌就牽得多長

多少靴子在路上,街上

多少額頭在風裡,雨里

多少眼睛因瞭望而受傷

我是一個民歌手

我的歌

我涼涼的歌是一帖葯

敷在多少傷口上

推開門,推開小客棧的門

一個新釀的黎明我走進

一個黎明,芬芳如詩經

茫茫的霧晶晶的露

一個新的世界我走進

一邊唱,一邊走

我是一個民歌手。

這首詩並被譜成曲傳唱至今。

當然,他的詩雖有著南朝人精雅典麗的優點,卻同時也有著他們的一些弱點,偶爾稍嫌軟媚甜俗,比如這一首《絕色》,我就不很喜歡:

絕色

若逢新雪初霽,滿月當空

下面平鋪著皓影

上面流轉著亮銀

而你帶笑地向我步來

月色與雪色之間

你是第三種絕色

還有一些寫江南的句子,讓人想起他不喜歡的朱自清來,女性意象過多,有著和朱自清一樣的毛病:俗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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