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金馬獎唯一的外籍評委說，他很喜歡《芳華》，但金馬最佳新演員獎不可能給鍾楚曦

前言

金馬54已經過去近一個月，但與之相關的電影的話題，才剛剛開始

台灣地區《血觀音》上映依舊火爆，《強尼凱克》剛剛上映。大陸地區《嘉年華》造成了現象級的熱點後，《老獸》接著上映，《芳華》上映更是被廣泛熱議。緊接著，《大世界》、《小貓巴克里》等金馬入圍電影也將陸續上映

金馬獎的評選細節到底是怎樣的？今年金馬獎評選有什麼亮點？

為此，我們的特約作者朱兆宇，和他的老師，同時也是今年金馬獎的評審裴開瑞教授聊了聊

金馬執委會提供的裴開瑞教授的介紹

（以下文字，朱為朱兆宇，裴為裴開端）

金馬獎是一個很不一樣的電影獎

朱：今年金馬評審團主席吳念真先生，在頒獎典禮上，曾經借用馬莉導演的《囚》，說整個評審的過程就像「囚」一樣。真的是這樣么？

裴：金馬獎的評審經歷，確實與其他電影節不太相同, 因為金馬獎本身是一個很不一樣的電影節（獎）。大部分電影節的評審，一般會被要求去看10到15部電影。他們最後會評出3個或4個的獎項，最佳影片，最佳演員，等等。但是，就金馬獎來說，這裡有至少40部電影，以及10部短片。我們大致要決出20多個獎項，所以它的評審是很吃力的。在大部分電影節，評審與觀眾是一塊看片的。影展組織者會設置好整個影展的日程表，評審會按照這個日程表去看片。但就金馬獎50多部電影的體量，評委與觀眾看片是不可能的，因為組織者也無法去設計出一個合理的日程表。所以，就像吳念真說的那樣，我們評委在兩周內會像囚犯一樣。我們經歷的大致是這樣的過程, 我們都住在很好的酒店。每天起了床，吃了早餐，坐上一輛麵包車，被接到一個放映間里，那裡就像一個小黑屋一樣。我們在那裡呆上8-9個小時，看4整部影片，然後就被接回飯店，吃完飯，之後睡覺，轉天重來一遍。整整這個循環經歷了12天。當然，吳念真的說法是有點誇張的，但是作為評審的那種壓力，讓我們確實覺得就像囚犯一樣，沒有什麼其他選擇。我也很理解組委會為什麼這麼做。

朱：但是您看片是與其他評審一塊看嗎？

裴：是的，我們6個決選評審一塊看片。當然，金馬獎在這方面與其他電影節是很相似的。他們有一個選片的流程。就像其他電影節由組委會會選出10部到15部影片，在金馬獎，他們會把評審分為預選評審，複選評審，和決選評審。對於預選評審來說，一個壞消息是他們要看200多部片子，而好消息是他們可以通過DVD在家裡看。他們如果不喜歡，可以暫停，不繼續看下去。我們決選評審是不一樣的，如果不喜歡這個片子，是不能離開放映間的，必須把整部片子看完。當然，在最後一天，因為我們有20多個不同類別的獎項，有些獎是很專業的。它們不能只能要我們6個人選，所以評審團最後有很多人。有些參加之前評審階段的評審會被重新召回來，總共可能有17-19個人，經過討論之後投票。如果有些提名者只獲得很少的票，我們會把這些提名者去掉，把所有這些低票數的片子都去掉之後，重新投票。然後最後我們獲得一個明確的獲獎者。它獲得了我們多數票數。當然，你要知道，有些評審在某一專業上有特長，或是剪輯上的，者是攝影上的，他們會根據專業上對某些影片作出評論，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完全會聽他們的意見。

朱：那你們6位決選評委難道沒有任何特權嗎？

裴：沒有，我們與其他11位評審是同時投票，所以沒有什麼特權。

朱：那為什麼組委會一定要區分複選評審以及決選評審啊？

裴：這個事你得問金馬執委會主席聞天祥了。當然這個問題可能背後有個很複雜的原因，我們必須承認金馬獎與其他的電影節有著不同的特點。其他的電影節，像戛納那樣的，或者一些比它小的電影節，它們可能只能代表它們這個電影節的立場。戛納可能只會組織6-7個人去當評審，他們代表的是戛納的立場。但是金馬獎代表的是整個華語電影工業，它要保證來自於華語電影工業各個部分的人都去參加最後的投票環節。當然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理解到我的這一點，金馬獎好像是介於奧斯卡和其他電影節之間。奧斯卡是整個英語電影工業再加上一部外語片。它是由它背後的美國電影藝術科學學院的所有會員來評選的。但整個華語電影工業是不可能這麼做的，因為中國大陸，台灣，香港有著不同的組織機構，比如，就中國大陸而言，這種組織機構可能是中國電影家協會，台灣有自己的組織，香港有自己的組織，等等。所以如果只有台灣的組織參加投票，它是不可能代表整個華語電影世界的。金馬獎想代表整個華語電影，這可能是它們想要讓更多的人去參加最後的評審的原因。

今年金馬獎決選評審們在紅毯

金馬獎大多是主流電影，但藝術上有很大野心

朱：事實上，在我看金馬獎的頒獎典禮的時候，也覺得有些奇怪。就像您所說的，它一部分很像戛納，大部分提名電影可能都是滿足精英主義的口味，它們大多是獨立電影，文藝電影。但它另一部分很像奧斯卡，它有一個晚會。這個晚會有喜劇明星登台，比如說今年開場的是蔡康永和小S，讓這個獎項有一種大眾娛樂的趣味。所以您是怎麼看金馬獎的位置的？

裴：就它的獎項本身，還有那些被提名電影的標準，金馬獎應該更將它假想為奧斯卡。試想一下奧斯卡，它的獎項並不是由觀眾選的，參選的影片也不能完全放在大眾文化的語境里。實際上，奧斯卡也是由參與電影工業從業人員來選出他們心目中的最佳電影。參與奧斯卡的影片大多數也都不是票房相當高的作品，如果他們是，他們也應該是電影工業從業人員認可的擁有最高藝術成就的影片。所以你也看不到《變形金剛》能提名奧斯卡，即使它確實在觀眾中產生了很高的反響，它的標準仍然是電影的藝術性。這個標準應該也適用於金馬獎。另外，金馬獎也不會去選擇那種電影節電影。比如那些戛納獲獎的影片，大多數都是拉斯馮提爾那種感覺的電影，那種影片也不能贏得金馬獎。所以如果你今年看到整個提名的名單，它們其實多種多樣。它們大多是主流的電影，但是在藝術上有很大的野心。

朱：您對那個晚會的印象怎麼樣？

裴：晚會是非常精彩的，當然有很多原因。第一點，當然這也是我的個人的觀察，我想說的是，在電視上去看這種晚會，他會有一些很沒有價值的東西。就奧斯卡來說，我們總會看見有些人站在舞台上，說一些「感謝老媽，感謝老爸」的話。這些東西聽上去挺傻的。但是當你坐在劇院里，去看這些事情在眼前發生，突然會讓我感受到一種不一樣的感受。因為你會意識到這個獎項，對於個人而言或者感情來說，對他們特別重要。從個人角度來說，我覺得這個晚會比我想像的更讓我感動。儘管我沒獲獎，但是那種能量，那種他們溢於言表的激動和興奮，有時讓我都快流淚了。

金馬54頒獎典禮現場

「台語影片重生」是台灣電影新方向？

朱：接下來，我們聊聊電影本身，今年台灣有兩部電影很熱門，《大佛普拉斯》和《血觀音》，您怎麼看這兩部電影？

裴：首先我想說，這兩部電影都算大部分使用閩南方言製作的電影，這與我今年參與的「台語片」研究項目也是很相關的。

朱：那您認為「台語影片的重生」是今年的台灣電影的新方向嗎？

裴：台語影片並不算是新方向，而且它在台灣產生了很多年的影響了。但是最近這幾年，自從魏德聖的《海角七號》以來，台灣的製片人對於使用本土方言拍攝影片有了新的認識，有很多電影都是用閩南方言，或者部分用閩南方言來拍攝的，這種影片可以很廣泛地贏得台灣的觀眾。

朱：關於大陸電影，因為我看過您在Senses of Cinema對於烏迪內遠東電影節的評論，好像前幾年您對來自大陸的電影挺失望的。。。。

裴：在烏迪內我看的電影大多是主流商業電影。但是就烏迪內來說，我還是挺期待來自中國大陸的優秀的商業電影的，比如在烏迪內我看了《泰囧》，看完也挺開心的，這證明有些電影還是很不錯的，當然，有些我所看的大陸的喜劇片，本應能產生某些笑果，但在我看來卻笑不出來。中國大陸的電影工業可能更多地在學習好萊塢，但是他們的創作手段可能有些過時了，都是好萊塢15年甚至20年前的東西。大陸製作的問題，可能很大的問題都是在劇本上，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很多編劇，在劇本創作上沒有花費太多精力，或者是與大陸的劇本審查有關。有些時候，大陸的商業電影是挺有問題的。

裴開瑞組織的《台灣失落的商業電影：閩南語片的重拾與修復》學術會議

為什麼要今天來拍《芳華》？

朱：在今年的金馬獎，就您看的大陸影片，有哪些影片讓您感興趣？

裴：當然，以下只是我個人的意見啊。比如說《冰之下》。黃渤因為本片獲得了最佳男主角提名，他也是一名特別優秀的演員，他的表演應該讓他得表演獎。但在他的表演之外，這部電影本身其實非常有意思。這部電影背景是在俄羅斯，故事設置的情形以及角色都是挺有意思的。但在影片的最後，黃渤飾演的角色，被替換成了一個拿電腦特效創作出來的老虎，它可能是表達黃渤這個的角色，天性是一個食肉動物。事實上，當我看這段的時候，我會想像，為什麼創作者會覺得這麼設置會是個有意思的主意。如果創作者信任觀眾，信任演員，他們用不著說黃渤的角色一定是個老虎，或者是其他食肉動物。我覺得這段特效實在浪費錢，削弱了整部電影的質量。馮小剛的《芳華》也不錯，它記錄了中越之間的戰爭。它沒有入圍最佳影片，而是入圍了最佳新演員，但在我看來，這個獎項是不可能給她（鍾楚曦）的。不過，這部電影還是挺有意思的，但是我並不知道為什麼馮小剛會在現在這個時候製作這部電影。

朱：我可能能告訴您一個原因，我今年上影節參加了馮小剛參與的一個研討會，馮導說他在拍他年輕時候的故事。因為他曾經在文工團工作過，所以可能通過這部電影表達自己的懷舊心理吧

裴：確實，這部電影看起來是懷舊的。對我來說這可能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因為在我看來，那段時代不應該有什麼太值得懷念的地方，所以我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評價這部電影。有些人非常討厭這部電影，認為它把那段時代渲染得太美麗，太純潔了。因為真正的文工團的生活，可能並沒有像電影里表現得那麼美麗。在1970年代的中國，現實應該不會是這樣的。還有一些人說這個片子不是為了去還原真實，而只是為了去表達一種美好的回憶。我可以看到這部電影有個人的情結在裡面，但為什麼在今天來拍這個題材？為什麼這個故事在當下值得去講述？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就馮小剛之前的電影來說，他拍了《我不是潘金蓮》，它從某些方面去討論當下的社會問題，而且也包含了他一些直接的批判態度。所以大部分之前馮小剛的電影，在我看來，還是有一些與當下社會的關聯。

朱：馮導確實是個有意思的人。他在上影節曾經說過，「中國電影垃圾，是因為中國觀眾垃圾」，可能就這個電影來說，這是他特別想拍的題材，不是為了商業，或者不是為了觀眾吧。

裴：他總是這麼說。（大笑）確實到了他職業上的現階段，他有能力去拍這種片子了。我也很想了解，如果《芳華》上映了，什麼樣的觀眾會是它的受眾群。我覺得它可能不會成為一個票房大片，因為它不像馮小剛早些年的影片。我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是不是對《芳華》這樣的電影產生興趣。另外，我想《芳華》會引起足夠多的爭議，是因為它有關中越戰爭的元素。這部電影的確展示了很多年輕人，在戰爭中犧牲了生命，並且經歷了赴湯蹈火的磨難。但是這部電影沒有暗示這場戰爭，是不是不必要的或者失敗的，或者它沒有強有力地去渲染這些年輕人，是不是英勇得為國捐軀，這些都成為它被推遲上映的原因。

《芳華》大陸上映後引發了不同年齡段觀眾的大討論

《嘉年華》是一部強有力的電影

朱：《芳華》之外的電影呢？

裴：除了《芳華》以外，另外一部我特別喜歡的電影是《嘉年華》。我在倫敦看過它，之後也在台灣看了它，這兩次觀影經歷都讓我印象深刻。我特別高興文晏最終獲得了「最佳導演獎」，另外，演員文淇也獲了獎，雖然她因為《血觀音》而獲的獎，但是她今年有兩個提名，我也希望能將一座獎盃頒給她。

《嘉年華》是一部強有力的電影。一方面，它是一部很傳統的影片，但它拍攝得很到位，我完全被它的對話以及情節抓住了，它的台詞中沒有任何廢話讓我感到無趣，它的主題也在影片的剪輯後得以完整體現，它是一部特別特別精緻的影片。另一方面，這部電影與當下的現實連結得特別緊密，這個現實並不只是中國的，也是全世界的。在近兩年，性侵問題成為一個世界性的問題。在中國，我們看到一些校長或者老師，做了我們在電影里所看到的事情，之後他們受到全社會的抗議。當然，最近在北京的幼兒園也曝出了類似的事件。我很喜歡這部影片，是因為它並沒有完全放在這兩個女學生的性侵事件本身，它轉而去表現女性群體，在男性面前明顯的以及隱含的威脅。這些在影片中不斷發生。所有的女性角色都遭受到不同程度的障礙和困難，無力以及暴力，等等。所以從一開始，我們就看到校園性侵成為這一性別建構下的極端形式，去反映父權社會下的種種問題。這樣的故事一方面有著普遍性，不只會發生在中國，也可能發生在英國，或者美國。另外一方面，這個故事關於女性群體這個整體，我們看到了不同職業的女性，包括女律師，兩位女學生，母親等等。我們看到女性這個群體在發生這個事件之後的無力應對，這是我們急需要理解的。在全世界種種性侵犯事件發生之後，那些被指控者卻仍然逍遙法外，甚至聲名顯赫。這些證明了，在這40年間，女性的地位彷彿沒有提升到我們所希望的水平。當然這個問題表面上是難以解釋的，但是這樣的電影卻給我們提供了一次有深度的分析。

最後一點，這部電影的導演是一位女性，這讓它不是一部剝削電影。如果男性導演來拍這樣的題材，我們會看到一位男士會與女學生在一間房間內，做那些於所欲為的事情。但是文晏的處理是很好的。雖然賓館裡的故事，我們觀眾能夠猜到，但是它沒有像之前那些剝削電影那樣公開展現。所以綜上所述，我覺得《嘉年華》是很重要的影片。

採訪/文 朱兆宇（倫敦大學國王學院電影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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