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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岫 讀文須解筆法

給新聞研究生班上《古文筆法精講》課,比較輕鬆。因為幼時學書,蒙師劉思祖先生曾教誨曰「習字有難有易,不可避難求易。書寫筆畫少的字,看似容易,其實較筆畫繁多者為難。入門慘淡經營,不如先難後易。寫好筆畫少者,再寫筆畫繁多者反覺容易……」此語銘心,故教授古文筆法所選經典古文,必先以短文的二三筆法切入,學子一目了然,容易興趣盎然,待其入門,始悟「筆法乃文章骨格」後再講鴻篇巨構,大都心領神會,攻堅也不甚難。如此,選出各代文章精品四十六篇,每周繞著筆法結構解剖「麻雀」,侃談半日;反正為師帶路,學子隨行,共同悅讀而已。

今日疏講五則古文,其中兩短文與書畫有關,課堂氣氛頗能助興,歸家燈下記入《藝話》,覺著了解古文筆法對書畫家解讀書畫經典理論古籍殊有幫助,借木搭橋,終歸自在在我。

其一,講清鄭燮《板橋集》的「胸無成竹」一節,六十五字文,小題言畫理大義,意味深長,向為藝論家所援引,其對舉、同異、隱筆弄虛等筆法燦然,骨格可范。其文曰:

文與可畫竹,胸有成竹;鄭板橋畫竹,胸無成竹(發端立論,以有無對舉,寫二者的同中見異)。濃淡疏密,短長肥瘦,隨手寫去,自爾成局,其神理具足也(承接,評論;寫異中見同,即二者皆「自爾成局,其神理具足」,一句斷定)。藐茲後學,何敢妄擬前賢(陡起一問,轉筆)?然「有成竹」(又言文與可)、「無成竹」(又言板橋),其實只是一個道理(一句關鎖。未得明言「道理」,隱筆弄虛,翻空)。

板橋此文,發端將文與可和板橋對舉,同是「畫竹」,卻有「胸有成竹」和「胸無成竹」的有無正反之異。接下,評論二人畫竹皆「濃淡疏密,短長肥瘦,隨手寫去,自爾成局,其神理具足」,異中見同,斷定同樣精彩。以「其神理具足」五字作斷,就此一結。

藐茲後學,謙卑語,即自稱「小輩後學」。說「板橋小輩後學,豈敢大膽比擬前賢文與可」,是陡起一問,意在驚醒看官思考,文家常用此法曲徑通幽,作文小技。最後一句關鎖,說的還是「異中見同」,即「其實只是一個道理」。

什麼「道理」?未得明言,隱筆弄虛,賣了關子。文家虛晃一槍,翻空文外,又稱「空谷迴響」,是作文「絕處逢生之法」。依拙見,這「道理」就是板橋《題畫竹·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結尾的那兩句名言:「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由此可知,板橋認為文與可的胸有成竹,是意在筆先;自己胸無成竹,是趣在法外。二者神理具足,如果定則化機,虛實相生,苟得活筆,終不難奇趣生焉。

看來,讀文忽略結構(章法),盲目「傻讀」,似易,結果往往事倍功半,易致膚淺;述理愈深,讀者會越讀越暈。讀懂筆法,似難;如果增強自覺性,方得真解文意,直取精髓,實則先難後易。

讀詩須解詩法,也是同理。譬如杜甫詩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經常被誤讀,是因為不知其句法用了「倒因果」。因為平野寬闊,感覺星星將要垂落似的;因為大江涌動,感覺明月像要從江中跳躍出來似的。如果順讀,「星垂,平野顯得寬闊;月兒升起,大江更顯奔流」,反讓讀者糊塗(星不垂下,平野遂不寬闊?月不升起,大江遂不奔流)。如此通會之餘,再去解讀「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等唐詩句,若逢故友,會心不難。甲辰(一九六四)年秋南開大學中文系古漢語教授馬漢麟先生令學生比較「一庭花影(空間)三更月(時間),萬壑松聲(空間)半夜風(時間)」(宋戴復古句)和「侵階草色(空間)連朝雨(時間),滿地梨花(空間)昨夜風(時間)」(唐來鵬句)二詩句法的異同,唯標出因「連朝雨」而有「侵階草色」,又因「昨夜風」而致「滿地梨花」(用倒因果句法),為勝出。

藝家欲讀懂書論畫理,亦須如此。否則,過目萬卷,讀前是此等人,讀後還是此等人,就算白讀。

其二,講清黃協塤《鋤經書舍零墨》的「士假其書」一節,其筆法嶄然,所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是也。言事雖然簡短,但矯矯三折,最堪細味;說有名士摹仿秦檜書法墨跡,偽造一信,差遣小使面謁揚州太守,太守窺出破綻,報告秦檜,秦檜手段甚高,四兩撥回千斤,反而厚待名士,評者以為秦檜陰險非常。其文曰:

宋秦檜當國時,一士假其書謁揚州太守(發端,述筆。一主二客出場,交待時間事由)。守廉,得其偽,以白金五百兩並原書郵呈檜而拘來使(承寫。「客體二」太守之所為者有三)。檜見之,即補以官,復厚贈之(轉柁,意外。主體秦檜之所為者亦有三)。人問其故(虛筆陡起,引出主體自道心計),檜曰:「此人有膽如此(評價),若不以一官束縛之(措施),則南走越,北走胡,為禍必不淺矣」(主體秦檜自道對「客體一」的評價、措施和預測後果)。觀檜此舉,豈庸庸者所能料及,稱以奸中之雄,豈不宜哉!(最後作者評論,點醒文旨。全文以客陪主,知魔主道行超高)

只奸不雄,豈得謂之「奸雄」?大奸貪邪作偽,不但鬼伎倆要玩得轉,或有識見出眾者,如前有曹操,後有年羹堯之輩,皆道行超高,不可小覷。

講課結束前,照例讓學子以短語概括總結,以志不忘。對這兩篇短文的概括,學子或曰「板橋自詡有理」「何敢妄擬前賢」,或曰「壞主也有好主意」「先放馬後收拾」云云,皆不盡滿意,願聞師言。筆者前文擬用「趣在法外化機」,後文戲奉「爛蒜未必不辣」,一庄一諧,意在逗樂。沒承想,學子大噱,鼓掌通過,吾也當師不讓。

本文刊發於《書法》201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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