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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青年行伍日記:我的教育 2

沈從文青年行伍日記:我的教育

9

又到場期,精神也振作起來了。大清早就約了幾個不曾看到昨天人頭的兵士去欣賞那奇怪東西。走到那裡時,已有一些兵士在那裡看。人頭掛得很高,還有人攀上塔去用手撥那死人眼睛,因此到後有一個人頭就跌到地上了。見了人頭大眾爭到用手來提,且爭把人頭拋到別人身邊引為樂事。我因為好奇就踢了這人頭一腳,自己的腳尖也踢疼了。今天半日時,那關閉在牢里的土匪被牽出到街頭當路大橋上殺了,把頭砍下,流了一坪血,我們是跟到那些護圍的兵士身後跑到了刑場,看到一個劊子手用刀在那漢子頸項上一砍,嗻的一聲,又看到人倒下地以後再用刀割頭的一切情形的。大家還不算覺得頂無趣味,是這漢子雖不唱歌不罵人,卻還硬硬朗朗的一直走到地。到了地,有人問他:「有話沒有?」他就結結巴巴說:「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他只說這樣一句話,即刻就把頸項伸長受刑了。如我能夠想得出這些人為什麼懂得到在臨刑時說一兩句話,表示這不示弱於人的男子光榮氣概,又為什麼懂得到跪在地下後必須伸長頸項,給劊子手一種方便砍那一刀,我將不至於第二次去看那種事了。這人被殺大概也不怎麼很痛苦,因為他們全似乎很相信命運。是的,我們也應當相信命運。今天他們命運真不怎麼好,所以就這樣辦法了;我們命運同那個人相反,所以我們今天晚上就得肉吃。看過殺人回到營中的我們,所討論的還是那漢子的事,我們各人據在草上,說了很長久的時間,又引申說到另外一些被砍的故事上面,在兵士的一群中是很少有像我那樣寡見淺識的。他們還能從今天那漢子下跪的姿式中看出這命運不好的漢子做匪無經驗的地方,因為如果做匪多年的人,他應當懂一切規矩,懂到了規矩,他下跪時只應屈一隻腿,或者有重傷則盤膝坐下,因為照這辦法到頭落地以後死屍才可以翻天仰睡,仰卧到地上對於投生方便,說了二十年又是好漢那樣慷慨決絕的壯語,卻到頭不懂這些小事,算不得完全的腳色。兵士們是每一個人皆有許多機會看到殺人,且無有不相信這仰卧道理的,兵士被殺都很明白那種體裁,縱缺少這知識臨時也可以有熟人相告。

10

一個團總又同了二十個親信,押解一群匪犯來了。「該死的東西」一共是六個。審訊時有三個認罰,取保放了。有三個各打了一頓板子,也認了罰,又取保放了。聽說一共罰了四千,那押解人犯來的團總,安頓在司令部喝酒,出門時,笑眯眯的同我們兵士打招呼,好像我們同他新拜了把子。我聽到一個兵士說這是一種籌餉的最方便辦法。這人叔父是那軍法長,所說的話必定不會錯。聽到這個話,我心想,這也真是方便事。我們駐到這地方,六十里附近一共是一千多人,團上供給的只是米同柴火,沒有餉大家怎麼能過年。人人都說軍隊駐防是可以發財的機會,這機會如今就來了。有了機會,除慶賀歡喜,無事可作了。不過也想到這些人他會恨我們這隊伍。不過就是恨,他們也沒有什麼辦法的,不甘心罰錢,我們把他捉來就殺了,也仍然就完事了。今天落了雨,各處是泥漿,走到修械處去玩,仍然扯爐,看到那些比我年紀還小的工人打鐵。打鐵實在是有趣味的事情,我要他們告我使鐵淬水變鋼的方法,因為我從他們處討得了一支鋼鏢,無事時將學打鏢玩。我的希望自然不必隱瞞,從兵士地位變成俠客,我自己無理由否認這向上的慾望。晚上睡得很晚,因為有兵士被打五百,犯了排長訓話的第一項,被查出了,執行處罰。軍人應當服從,錯了事,所以打了。這人被打過了就只伏在鋪板上哼,熟人各處采尋草藥來為他揉大腿,到後排長生著氣往營長處去了,大家都覺得無聊。但不久全睡著了,那被打的兵士似乎也睡著了,我還不能睡好,想到軍人應當服從,記到那兵士呻喚。

沈從文1929初夏上海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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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定了分班出到外面溪里去洗衣,在家洗了一會衣,就在溪里罵醜話澆水。因為又是好天氣,真想不到的晴朗,天氣一好,人人都天真許多了,有一個第八班的火夫,到後就被大家在很好的興趣中按到水裡去了。這個人從水中爬起,衣褲全濕,哭到營里去時,沒有一個人把回營的處罰放到心上。我洗了衣,又約同了三個兵士到殺人的地方去看。屍首不見了,血也為昨天的雨沖盡了,在那橋頭石欄幹上坐了半天,望到澄清的溪水說話不出。我是有點寂寞的。因為若不是先見到這裡殺了一個人,這時誰也看不出這地方有人伸長頸脖,盡大刀那麼很有力的一砍的事了。他們殺了人,他們似乎即刻就忘記了,被殺的家中也似乎即刻就忘記家中有一個人被殺的事實了,大家就是這個樣子活下來。我這樣想到時心中稍稍有點難過。不過我明白這事是一定不易的。雖然劊子手回營時磨刀,夜裡且買了一百錢紙為死人燒焚,但這全是規矩而已,規矩以外記下一些別人的痛苦或恐怖,是誰也無這義務的。這地方似乎也有讀書人,也有紳士。不過一個讀書人,遇到兵,打他的嘴,他也是無辦法的(紳士平時就以欺侮平民為生活,我們就罰他的款,他也只有認罰,不敢作聲)。打讀書人當然不是這地方的事,因為這裡的我們不想打誰,只是很平凡的活著,不打仗,脾氣是沒有的。我相信在愚蠢的社會中聰明也無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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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有人請班長到營長處去說,讓我們也來賭點錢,不然無事做了,很不容易過日子。營長說,好,你們隨意玩玩,只是不能在那上面分出大數目的輸贏,還有不許吵鬧,不許欺騙。我們也一一答應營長了。從此我們多有了一種消遣。說是不許到大數目,但是幾個火夫把半年來積蓄下的幾塊錢,在第一天就輸光了。這火夫是最愛貼膏藥的人,胸口上我總見到他有一塊東西。輸了錢,問他胸口怎麼樣,這意思是笑他心痛不心痛,他不生氣,笑說,運氣不高,所以失手。這些人是有上了四十歲的年齡的,看到那種蠢樣子,使人覺得好笑以外的憐憫。他們真完全是小孩子。火夫薪水每月三元,除伙食一元半,剩餘一元半。他們把半年來的積蓄輸到一晚的牌九上面,輸光了,第二天又仍然一到東方發白就挑了水桶到井邊去擔水,單是我們營里這種人的數目也就很不少了,照例又是這種人有輸無贏,他們實在就特別給了許多機會讓別的兵士行使欺騙。望到他們挑水,使性子把水桶同到其他水桶相磕,有說不出的風格到我的心上。我是不賭博的,只看,也很有趣味。先是賭精,已因為一次教訓把賭戒去了。我每天買二十文冰糖含到口中,近來已几几乎成為習慣。今天又送來了兩個匪犯,在我買糖時候遇到,我就問那賣糖人,是不是這地方被這些匪搶劫過。那個人揺頭,他告我匪是在有一個時候遍地都是的,因為有些時候他們做土匪的機會比做平民的機會多一點。我不懂他說的「機會」,但看那個人是不會說謊話的,我也彷彿就懂了。夜裡審訊土匪我不去看,到後聽說用鐵杠把一個年青一點的兩隻腳全扳斷了,就知道這人必定又是後天的貨。每一場殺一個人,是可以使他們鄉下人明白我們來到這裡為他們剿匪,並不白受他們供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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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送來七個。大家似乎都很歡喜,因為這些土匪由團上捉來,一讓我們分別殺戮或罰款,並且團上對於匪徒的家事全很清楚,不會遺漏也不會錯誤,省事許多。我呢,可不管這個。這些是軍法的事,照例他們應當比平時忙碌了一點,這些有知識同有名分的人,為了審案,煙也吃不成了。我呢,自己到修械處打鐵,玩車盤,在鐵板上鑽眼。我的興味就在這些事情上面。殺人時我固然跟到去看,有熱鬧我總在場,可是我對於土匪的拷打是不發生興味的,我對於殺人也沒有他們盼望得殷勤。一遇到送來土匪審訊時,大家就爭到拿板子準備,一聽到殺人,大家就爭作護圍兵,真是奇怪。他們實在是無事情可做了,他們就不能不找出一些事情。我今天被修械處一個小工人引到了一個新鮮地方,是去街稍遠傍山一個鑄鐵廠。那裡大鐵爐高約兩丈,成水的鐵汁從爐口流出時放大白光,真是了不得的壯觀。那工人比我多懂許多,他能分別鐵礦,能知道鑄鐵成為熟鐵的方法同理由,又能夠自己動手揮錘。他每月口糧是四塊六,還能把積下的錢請主任寄回家裡去,家裡有媽賣布。他的年紀比我還小,只十三歲,再過兩年到我年紀時,他可以有八塊錢月薪了。鐵廠真是一個好地方,到了那裡我知道許多事情,辛壽是好人,各樣全好,我說的辛壽就是那修械處小工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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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殺四個,全躺到那橋上,使來往過路的人也不能走路了,大家全從溪上游涉水走過。望到那些人一見血就揺頭的情形是很有趣味的。逢場殺了這些人,真是趁熱鬧。血從石罅流到溪里去,橋下的溪水正是不流的水,完全成了血色,大家皆爭伏到欄幹上去看。今天殺人,司令部的副官,書記官,軍法,全到看。他們實在太沒有事情可做了,清閑到無聊,所以他們從後門趕到橋上看,那軍法還拿的是一支水煙袋,穿長袍,很跑了一些路。大家全佩服劊子手的刀法,因為一刀一個,真有了不得的本領。這個人是衛隊的兵士,把人殺完了,就拿了刀大踏步走到場中賣豬生肉屠桌邊去,照規矩在各處割肉,一共割了七十多斤肉,這肉到後是由兩個兵士用大杠抬回營來的。這規矩我先是只聽人說到,在前清就有了的,上場大約也割過了,今天我才親眼見到。這肉雖應歸劊子手一人所有,到後因為分量太多了,還是各處分攤,司令部職員自然有份,我們也各有份。吃晚飯,各人得肉一大片,重約四兩,不消說就是用那殺人的刀所割來的肉了。吃到這肉時免不了仍然談到殺頭的話,一面佩服劊子手的精練刀法,一面也同時不吝惜誇獎到把脖子伸長到被殺的那一位。這又轉到民族性一件事上來了,因為如果是別地方的人,對於死,總缺少勇敢的接近,一個軟巴巴的縮頸龜,是縱有快刀好腳色,也不容易奏功的。這一點,××地方土匪真可佩服,他們全不把嘲笑機會給人。因為有肉,喝了些酒,醉了三分的,免不了有忽然站起來用手當刀拍的砍到那正蹲著喝酒的人頸後的事。被砍的一面罵娘一面也掙紮起來,大家就揪到一處揉打不休。我們的班長,對這個完全無節制方法,因為到了那時節,他自己也正想揪一個火夫過來試試了。殺了一個以後,我們大家全都像是過節,醉酒飽肉,其樂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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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個人懷了莫名其妙的心情,很早的又走到殺人橋上去看。我見到的仍然是四具死屍。人頭是已被兵士們拋到田中泥土裡去了,一具屍骸附近不知是誰悄悄的在大清早燒了一些紙錢,剩下的紙灰似乎是平常所見路旁的藍色野花,作灰藍顏色,很凄涼的與已凝結成為黑色漿塊的血跡相對照。我看了一會死屍。又看了一會橋下,才返身。我計算下一場必定仍然至少還有四個,因為五天內送四個匪來是可能的,並且現在牢里就還留得有四個,聽他們說是有兩個本應昨天殺掉,因為恐怕下場無人殺,所以預備留到下場用的。十點鐘排長集合,說了許多我們要愛國保民的話,同時我們在大坪里扯圈子唱新的軍歌,歌中意思是:「同胞同胞,當愛助,當攜手,向前走。」我們一排人又當真攜手作了一點鐘遊戲,大家全歡喜得很,因為我們從××開拔,到如今已經有二十天不作遊戲了。雖然許多人已全是做父親的年紀了,對於玩,還是很需要的事,他們心上全是很天真!想起歌中的話語,我好像很有些感慨。在一隊中我們真是很關愛的,被打了就代為找葯,輸光了就借錢扳本,有酒全是大家平分,有事情也是大家爭去做。只是另外的,我們就不問了。別一營的事我們是也常常無理由去過問的。誰也不明白這理由,誰也不覺得這理由一定有明白的必要。今天有人被值日副官罰跪到殿前,頭頂清水一碗,水潑到地則所罰不算。大家對這件事才感生興味,引為笑樂,都說虧副官想得出這樣好主意。副官聰明是也只能在這些上顯出的,此外也不過同我們一樣吃飯睡覺罷了。我們全是這樣天真樸實的頭腦。

16

我到修械處吃狗肉。把狗肉得到了,放到爐上燒,皮燒焦以後,才同辛壽拿到溪中去刮,刮乾淨了又才砍成小塊加作料安置到煨缸中去煨。狗肉煨缸掛到打鐵爐上,一面做事的仍然做事。到下半天,七個人就享受了。小工年紀雖小,得了好主任的訓練,差不多每一個人都能蹲到狗肉缸邊喝四兩釅洌的燒酒,喝了酒就隨便說一點瘋話,譬如:"今天非……不可!""一定要同那水牛打一架!"那麼彷彿非常決絕的話。大家且在這話上互相嘲謔到關於"貨"的問題。貨其實是完全無用處的東西。青年人,肚中有了酒,要發散,所以才提到這無用的東西。大家還把某一類地道的象徵名詞解釋了若干用處,這用處多半是從一個火夫或一個馬夫方面聽來,結果還是唱唱"大將南征"的軍歌各人拿起傢伙到廚房洗濯去了。

主任好脾氣,几几乎使我也成為修械處工人。

假若我做了工人,我對於使用一切器械是毫無問題的。我且能像那些小子一樣在工作上發現大的趣昧。我將成為一個很好的工人,十年後也仍然還在那些地方做我的工。

17

早上點名特別早到,制服整齊,被嘉獎,心裡很快活。同到別人在操坪里操了一點鐘。我們全都像需要一點分量沉重的東西壓到肩上才容易過日子,我雖不一定是這樣的人,但另外一些蠢漢子,是沒有工作生活就不能規矩的。天氣又太好了。我們想找一些事做,今天才同到隊官去說,大家請求出去放哨,看看有不有土匪在附近騷擾。這隊官是我的一個親戚,他曾常常用親戚的名分吃過我的冰糖。他回答我們說:

"放哨是派的,不是請求的。"

"那我們請派出去。"

"一群獃子,派出去幹嗎?有土匪,團上會為我們捆好送來的,要我們去捉,捉得到嗎?"

"我們做什麼?"

"你們擦槍吧。你看,天氣多好!點驗委員快要來了,若看到你們槍上刺刀不發光,那不是笑話么?"

"什麼時候委員就來?"

"快了吧。我聽他們說快了,等我們清了一會鄉就來看成績。"

"可是我槍上退子鉤也被我擦小許多了,我不再做這種蠢事。"

"你以為這是蠢事,只你一個人以為-"

"不是蠢事我也不擦槍。"

"那就隨便玩玩也好,只是不能到外面生事。"

隊長走了,仍然含了我的一點糖在口中走去的。不能放哨,就只好照隊官的吩咐,出去玩。我們今天就有七個人到那後山去砍柴,每人砍一些枯枝,又砍了一些小竹子,預備拿回營來作簫。同時還摘了一些花,把花插到柴捆上面,一路唱軍歌回營。

我們的快樂是沒有人能用法律取締的,一直唱歌進到營里,就彷彿從什麼遠地方打了勝仗歸來,把野花插到洋酒瓶中,還好好的安置到司務長算伙食賬的一個米桶上面去,到晚上,那花影映到美孚燈微光中,竟非常美觀。

在夜間我們營里可出了大事了,駐到後面一進左邊院子里,有一個逃兵,第一次拐了槍械逃走,被捉到營里,因為答應繳出三支槍,就沒有照處治逃兵法槍斃,方便在將來追槍,留他到營里住,如今又逃走了。這犯人我曾常常見他,白臉高身材,為軍人中很難得的體面人物。他腳用鐵梏鎖定,走動時就琅琅的響,有時我們正擦槍,他也能得到方便出外面大坪來曬太陽,坐到石欄干旁向天空看雲影。這漢子存心想再逃走,在夜裡借故出恭,由班上一個火夫作伴,到修械處外面園圃中大便,誰知候在門邊的火夫半天見無動靜,疑心了,就喊那人名字。喊了幾聲仍然無聲息,各處一望,人已不見了,火夫嚇慌了,就大聲的喊出來,"逃脫騾子了","逃脫騾子了",一直從修械處喊出大堂。那火夫是苗人,聲音洪亮不凡,全營為他這聲音皆驚動了,大家全摸了槍向外面集合。我正在修械處同辛壽做鐵弩,用槍挺簧納小竹筒中,以為設計把箭鏃放在壓緊的簧上以後,遇到虎豹時,一放就可以打中虎眼。從別人所學到的白玉堂的身份上,我發現了一些我也不缺少成為這英雄的氣質,就非常有興味的研究這鏢弩。先是聽到有人從外面走過,很平常,以為這完全是不知節制吃多了一點的人物大便,可是到喊"打脫騾子",我們忙隨了那苗人到外面來,那苗火夫經營副耳根一掌,打得略略清醒了,他說"羅什長逃走了"。大家明白事情只是那逃兵又逃了,放了心,什麼人說是"追去",許多人就想拿了槍向外走,還有些喝醉了酒的也偏左偏右拿了一把刺刀走下樓來了,另一種混亂又不成樣子。

到後園去看,人是從土牆上爬過,還留下一些痕迹,毫無疑義人已向後山躲藏了。又不久,我們就分頭拿了火把器械去後山追尋了。每一個草堆全用長矛搜索過了,每一株大樹全有人爬上去找尋過了,還是沒有那白臉長身材漢子的蹤影。那營長,因為這犯人是已經判決,只因為繳槍的原故所以看管到本營的,即刻把賞號懸出了,捉到活的賞三百,找出死的賞兩百,好像全為了這個賞格數目的原故,平時辦公事具結造表冊的師爺,也有拿了提燈同長矛四處找尋逃犯的,但無論如何搜索,顯然那漢子已即刻離開這山中,走到別一處去了。

我們被分派每廿人一組,到各處馬路上去攔阻這逃兵,因為算定了這漢子縱逃走也只能取那幾條路到別處去,就把一百四十個人分配了七組去攔截這一個人。我同我們一班上的人派過名叫江口的一條小路上去,因種種推測這路是必然取的一條路。即刻預備了草鞋,背了槍彈,向指定地點出發。七路中我們算是第四路,今夜是再不能在新棉絮里睡覺了,即刻我們就在路上了。大家對於這件事感生那麼興味,是三百元一個數目罷了。我們是並沒有覺得非把這漢子頭顱切下不可的,我們同他無友誼也同時缺少仇怨。我們雖不能明白這漢子所取的方向,又不能明白這賞格究竟是不是一個實在數目,可是總以為若果逃兵由自己發現,當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一面是明白那漢子有腳鐐系下面,縱走也去不很遠,一面又是恃人多手中有武器可以制人死命,所以我們一點也不以為這是無意思而且危險的行為。

在路上想,三百元這樣一個大數目,是一個兵士五年的餉份,一個火夫十年的口糧,氣運一來,豈不是用槍刺那麼隨隨便便一擬,或者向路旁草深處一探就可得到么?我們所有的人是全在這一個人身上做著好夢的。

只有今夜我才知道我們世界上同黑暗在一塊的人事情。

18

逃兵捉回來了,如所意料繞路,走的是第四路。但我們卻與這運氣無分,因為那人還比我們所猜想不糊塗,先是他想從江口過××,到後好像有意要作成另外一些人,本應一直與我們碰頭,卻自說臨時變計向大寨走了。這人是大寨那一路所捉回來的,比我們轉來遲了四點鐘,人捉回時浮腫的臉更加蒼白,他仍然站到那坪中太陽下向陽取暖,腳鐐已斷了,據說是先在營中錘斷用布片包好的。我們望他,他也望我們,大約也看出我們因他一走全個晚上狼狽的情形了,就在見連長時說很對不起連長同諸位兄弟。到後為營長審訊,又向營長道歉,說對不起營長。

營長說:"羅,你又回來了,我以為你聰明,第二次總不會再同我見面了。"

那漢子想了一會,說:"這是一定的。"

營長說:"我本來想救你,所以答應繳槍,就不砍你的頭。你真太聰明了,見我對你好,你就歡喜逃。你是逃過了,這是你歡喜的事,你大約不歡喜挨打,讓我打你一頓看看。"

這漢子當真就被打了一頓,被打完了丟到土匪牢里去。這漢子一瘸一拐走到牢邊時,進牢門還懂得先用背進牢的方法,我才問別人,知道這人還作過一次大哥。

吃過飯,各人為晚上事辛苦了一晚,正好到床上草中做夢,忽然吹了集合號,排隊站班,營長演說。營長說,司令部有命令,把羅××殺了。不到一會這漢子就被他那同營的兵士擁到平時殺人的橋頭,把一顆頭砍下了。

"他拐了槍,就該殺,不殺他,還想走逃,只有把他頭砍下一個辦法了。"這是營長演說的話語。

殺人時押隊的就是他平時同營吃飯下操的兵士。大家都只明白這是軍法,所以到時當劊子手也仍然有人。殺過這人以後,大家看熱鬧的全談論到這個人,人是太英雄了,"出門唱歌","臉不失色",不辱罵官長,"臨刑頸脖硬朗"。大家還說他懂規矩,這樣漢子的確是難見到的。

晚上營長從司令部里領賞格下來了,分配的辦法稍稍出人意外,捉到這漢子的一組兵士得三分之一,其他出力人員分賞三分之二,大家對這支配皆無話可說。得賞以後,司務長成為兌換鋪的人物,即刻就有許多人很暢快的在草席上賭起牌九來了,這些人似乎全都對於昨夜的行為感到滿意。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出三百塊錢(這樣一個大數目)一定要把那漢子捉回來的理由。捉回來就殺了,三百塊錢就賞給出力的人員,大家就拿這錢賭博,這究竟是為什麼事必須這樣做,營長也說不分明,因為在訓話里他並不解釋這"必須"理由。

一切彷彿皆是當然的,別人的世界,我們的世界,永遠全是這樣。

【選讀完】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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