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思想中是否有平等與民主？

強浩專欄

儒家文化博大精深，歷史悠久，時至今日依舊影響著中國的教育體制與教育思想。

本期【浩然專欄】，強浩老師繼續在這裡解答你的疑問與思考，帶你讀懂儒家經典，貫通古今點亮人生。

如果你對本文的觀點，有著不同的看法；

如果你喜歡研究儒學，心存疑問求解答；

歡迎給博雅君留言，寫明你的主張與問題；

也許在下期文章中，強浩老師回答的對象，就是你~

「

在孔子的觀念里，君臣父子夫妻，各有其位，等級森嚴，不容僭越，絕無平等之必要，更無平等之可能。導致國人只知專制，不識民主，以為命由天定，其實人人生而平等。

孔子的這種專制思想、等級觀念逐漸滲透進國人的血液里，流淌至今，如附骨之蛆，剔之不去嗎？

我百度了一下這位朋友的問題，發現它出自網上流傳已久的一個帖子，名為「孔子留給中國的十大糟粕思想」，其中就以這個問題為首。這個帖子「用心」的地方在於，它生怕自己的觀點不足以取信於人，還特地在每一條下面附列了相關的《論語》章節。比如這一問題下，便附列了這三章：

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1]

憑它所列的這三章，我就足以認定這篇帖子的作者，一定沒有讀過《論語》，起碼沒有正經得讀過。[2]以至於道聽途說了之下，又摻進了許多自己的私心雜念，鼓搗出這篇不像樣的東西來。對這樣的東西我是一定要駁的，不能讓孔子千年之後還受這種污名的牽累。

問題主要從「儒家不平等」、「儒家不民主」這兩個角度來批評孔子，我們就分條來駁。

一、儒家是否有平等？

01

儒家「志在和諧」的等級觀

問題說：「君臣父子夫妻，各有其位，等級森嚴，不容僭越，絕無平等之必要，更無平等之可能。」這裡所指的，顯然是上文所列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章，我們就從這談起。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每一組疊字的前一個字都作名詞，後一個字都作動詞，比如「君君」的意思就是「君主要有君主的樣子」。什麼叫「有樣子」呢？

我們都知道，禮是儒家思想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通常認為最早的儒者即為先秦時代貴族家中主管祭祀之禮的家臣，可見儒與禮淵源之深。儒家之禮確實存在著階級的劃分，不同的階級從禮法中享受不同的利益。這種分別一方面極為細緻，甚至對日常的衣食住行都有細緻的規定；一方面則極為嚴格，在下者不可逾級享受在上者的利益。[3]

但我們要注意的是，利益永遠不是獨行的，任何利益都與責任相伴而生，儒家亦不例外。在儒家的觀念之中，無論是君、臣、父、子，都是社會、家庭之一員，都要履行其責任。一個人所享受的利益越大，其肩負的責任也就越大，無論是誰都不可逃脫責任來享受權利。那麼我們就可以知道，古代的君主之所以享受著無人可比的利益，是因為他同時承擔著無人可比的責任，即治理國家、安撫百姓。故宮太和殿正中懸掛著乾隆皇帝的御筆匾額，上書「建極綏猷」四字，意思是君主承擔上對皇天、下對庶民的雙重神聖使命，既須承天而建立法則，又要撫民而順應大道。那麼如果君主沒有做好自己的工作，他就可能被被廢除或推翻。[4]我們熟知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就是這個意思。[5]

除了利益與責任相配之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還有另一層含義：君臣、父子這兩對倫理關係在實施之中，有其特定的方法和邏輯，即「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主不侮辱、擅殺臣子，並給予臣子以合理的俸祿和足夠的尊重，這是「君使臣以禮」；在這種情況下，臣子才需要向君主奉獻自己的忠誠，這是「臣事君以忠」。「禮」是「忠」的前提條件，若君主無道，則臣子不必向君主盡忠。無論是君主還是臣子，都向對方負有一定的責任，這就是儒家的「雙向倫理」。這一邏輯同樣適用於父子關係，所以先要有「父慈」，才能有「子孝」。父親有道，兒子才要「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父親無道，兒子就大可以改弦易張。[6]正統儒學絕非純粹的「尊上抑下」，而是主張上下之間既互相負有責任，也互相有尊重。

那麼儒家又為何要「尊上」呢？所謂「尊上」，無非就是「尊君」、「尊父」、「尊夫」三個方面。君主為國家政治之象徵，故特別尊隆之。若君主無地位，則國家政治便無威嚴可言（英國王室雖早已不掌控實際政治權力，但仍受到國內人民的高度擁戴和尊奉，可見此既是歷史中長期形成的一種牢固不破的觀念，也是切實的政治需要）。古代家庭之中，父親既養子又教子，父子之情往往極為深厚，故尊父實乃人情之常。尊夫則為歷史發展之結果，人類社會進入父系階段之後，男性便主導了生產、社交及政治活動。儒家順應其發展，提出男女分工說，尊夫即尊重丈夫所負之責任。就家庭內部而言，夫妻的地位仍舊是平等的。[7]

綜上所說，儒家禮法的本義並不在於分割社會，而是通過等級劃分讓所有人各司其職，最終達成各階級的合力與和諧。而想要達成這一目的，就必須樹立一個根本性的原則去統攝它。這一原則就是「以德論人」。

02

儒家「以德論人」的平等觀

不可否認的是，一個健康發展的文明，必須達成某種程度的內部平等，中國也不例外。但我們是否應該直接借用西方文化的平等觀來審視我們自己的文明呢？恐怕不見得如此。

西方文化的平等觀並非是絕對正確的。首先，所謂「平等」，必先要求設立一個標準。西方平等觀的標準源於上帝，即所有人都是上帝的創造物，相對於至高的造物主而言，人與人之間自然沒有高下之分。這在終極層面上當然是合理的，但「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8]，在人生活的現世中仍舊通行著種種不平等的標準：以金錢為標準，則貧窮者無平等；以美貌為標準，則醜陋者無平等；以出身為標準，則卑微者無平等。凡此種種，都不能以一個既客觀、又人人可行的標準去衡量所有人。這樣一來，西方文化的平等觀就長期面臨著這樣一個矛盾：人理應平等，卻始終無法在現實之中擺脫種種不平等。

中國文化最令人稱道的一點便在於，它在金錢、美貌、出身之外，另外樹立了一更高的現世標準，即道德。中國文化的「以德論人」，即根據一個人的道德水平來安排他在群體之中的位置。也就是說，只要你是一個有道德的人，你就能得到特別的關注和優待，甚至能直接獲得入仕做官的機會。[9]而在理論層面上，中國文化的道德觀也有其獨到之處：在終極層面上，道德是稟賦於天的，即每個人天生都有相同的道德能力；在實然層面上，道德又是靠人的自由意志去實踐的，是善是惡都是自己的選擇。[10]前者顯示了平等，而後者顯示了公平（既不至於變成吃大鍋飯，也不至於是非不分），二者密不可分。這樣一來，終極層面與實然層面之間的界限就被打通了。

所以，中國文化絕非沒有平等，相反，「以德論人」是一種非常獨特且有效的平等觀。

二、儒家是否有民主？

再談專制。問題說：「導致國人只知專制，不識民主，以為命由天定，其實人人生而平等」，這話同樣有待商榷。

首先，古代中國是「四民社會」，即社會被劃分為士、農、工、商四大階層，其中受到良好教育的、有著獨立人格與政治能力的士，便是整個社會的核心階層。其原因在於，秦代統一之後，原來獨佔政治權利的貴族階層便隨著封建制逐漸消失了，社會亟需一個新興的階層來代其行使政治權利。既然沒有貴族，政府便只能從平民中尋找傑出的人才充任官職，於是從漢代察舉、孝廉制開始，到晉代的九品中正制，再到隋唐的科舉制。[11]這些民間的讀書人大多出身寒門，生活既清貧又沒有祖蔭可以依靠，只能刻苦讀書去求取功名（范仲淹年輕時寄居佛寺，每日煮粥一盆，結冰後用刀分為四塊，就著醬菜吃，如此持續了三年，遂有「斷齏畫粥」的典故）。

這些知識分子既有紮實的學術功底，又往往有著強烈的理想主義情懷和對百姓生活困苦的關注。縱觀中國歷史，寒門之中出將入相者大有人在。所以，古代中國的中央統治集團，實則匯聚了全國各地、各階層的優秀人物，並通過這些人的學術理想，去限制和轉化皇帝的行為。這樣開放、包容政治體制與其說是專制，不如說是文治。

其次，是否民主不見得就是評價政治體制優劣的最好標準。人大的彭永捷教授有一段話說得極好，援引如下：

民主只是表達民意並選舉政治代表的具體形式。民主也並不必然導致善政，民主選舉產生的政治領導集團也不必然維護多數人民的利益。……我們追求民主的目的，仍然是希望通過一種成熟和完善的民主政治，使政治回歸其為人民服務的本質。[12]

按彭教授的話來看，民主只是一種政治的操作形式，在此之上，必須優先樹立一個正確的政治理想。那麼儒家的政治理想是什麼呢？《尚書》有「民為邦本，本固邦寧」[13]，《孟子》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14]。顯然，儒家的理想即為為百姓謀求一個更好的生活，使政治處處為人民考慮、謀利。所以儒家雖從未脫離政治而獨立，卻也一直以自己的方式來轉化政治，使之符合自己的理想。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歷史上有海瑞這樣為民請命的清官，也有魏徵這樣處處與君主「作對」的諫臣。對於儒家來說，「以民為本」才是唯一不可放棄的最高政治原則，至於是否民主，就沒有那麼重要了（儒家認為專制是實現民本更便捷有效的形式，在專制之下，只要能夠轉化君主，就能夠轉化全體）。

再次，儒家的「天命」之說絕非消極的人生觀。所謂「天命」，即天道或自然的意志。人要更好得完成自己的人格與生命，就必須使自身的行動符合「天命」的要求，所以儒家要求人要「知天命」。換言之，儒家仍舊肯定人的主觀能動性，所以《論語》說「知其不可而為之」[15]可見儒家對個人的生命常有遠大的目標和堅定的安排，因此儒者的生命，常是活潑潑的，是進取的，是躬行不怠的，絕非問題所說的「命由天定」。

總而言之，每一種文化的形成都有其深厚的歷史、文化背景。西方之所以重視民主、平等、自由，是因為他們曾經過於不民主、不平等、不自由（參考歐洲中世紀歷史）。中國文化重團結、和諧，是因為我們在非常早的時候就脫離了「小國寡民」的狀態，政治上形成了一個廣土眾民的大一統國家，思想上形成了包容性極強的天下觀。中國文化能夠延綿至今，便是這種觀念合理性的最好證明。

相關注釋

[1]分別出自《論語》中的《顏淵篇》、《八佾篇》、《里仁篇》。

[2]我們好讀書，更要讀好書。就《論語》而言，現在市面上常見的通俗讀本大多錯誤百出，我們一定要注意分辨。在我看來，錢穆的《論語新解》、楊伯峻的《論語譯註》、李澤厚的《論語今讀》都是非常不錯的學問入門讀本，稍有根底之後再讀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

[3]這裡舉「朔食」一例。「朔食」即古代禮制規定的在每月初一的朔日所享用的較高規格的膳食。具體來說，天子平時用少牢，即羊、豬各一頭，朔食用太牢，即牛羊豬各一頭；諸侯平時用特豕，即豬一頭，朔食用少牢；大夫平時用特豚，即小豬一頭，朔食用特豕；士平時用魚，朔食用特豚；庶人平時用菜，朔食用魚。

[4]與我們的通行觀念不同，事實上，先秦直到唐代，國家政治權力都不屬於君主一人。換言之，對於國家來說，君主是可以更換的。而我們可以在史書中找出許多貴族、國民驅逐不稱職的君主、另立新君的例子，比如春秋時芮國人驅逐的芮伯、東漢時霍光廢漢昭帝等。北宋立國之後，宋代皇帝深感五代地方割據之害，開始大力加強君主與中央的集權，逐漸發展到無可限制的地步。

[5]出自《荀子·王制》：「庶人安政，然後君子安位。傳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6]金庸筆下的楊康我們都熟悉，他的一生惡行累累，於是把兄郭靖便將其子命名為楊過，字改之，正是希望他能改父親之過。《射鵰英雄傳》雖為小說，但其背後必然有一文化、精神做支撐，否則深受儒學浸染的金庸先生絕不會這麼寫。

[7]《說文解字》：「妻者，齊也。」意思是妻子即家庭之中與丈夫有平等地位之女性。

[8]出自《新約·馬太福音》，表示上帝的世界與人類的世界是彼此分立的兩個世界。

[9]如漢代有孝廉制，一個人只要有突出的孝行，地方長官就應當向中央舉薦他，甚至中央也有可能會慕名而來，直接向這個人發出入仕邀請。

[10]出自《論語·陽貨》：「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11]察舉、孝廉制，即漢代中央政府要求地方選拔才能卓著者及孝子廉吏，由中央委任官職。九品中正制，即晉代判定人才高下的標準，共分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按所得的品級授予不同的官職。科舉制即通過考試選拔官吏，是中國古代最為完善、有效的官員選拔制度，創製於隋，完善於唐，通行一千多年，至清末才被廢止。

[12]出自彭永捷《論儒家政治哲學的特質、使命和方法》一文。

[13]出自《尚書·五子之歌》：「皇祖有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14]出自《孟子·盡心章句下》。

[15]出自《論語·憲問》：「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