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登幽州台搞搖滾，壯年時寫詩懟皇上，這才是真正的朋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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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昂：打著復古旗幟開新路

蕭樹

如果能陪一位唐代詩人喝酒，你最想陪的是誰？

我會毫不猶豫地挑陳子昂。

我想知道，他從歷史撿拾的珠玉中，還有多少我們未能辨識的瑰寶。

他舉著復古的旗幟，卻一路上開山劈石，他的身後，一大批後來者鮮衣怒馬，鑼鼓喧天地走出了霧霾沉沉的初唐，走進輝煌不二的盛唐……

說他的詩，其實兩首就夠了，一首是《登幽州台歌》，一首叫《感遇》。

當然很多人說《感遇》不能算一首，它裡面放了三十八首，是個大雜燴，不是一次寫成，也不是一年寫成的，最多只能算一個組詩。但陳子昂小心翼翼把它們歸攏一塊兒，顯然是把它們當一首詩在看。

即使沒有《登幽州台歌》，陳子昂只憑這首《感遇》，也足以成為初唐最好的詩人。裡面每一首詩，都精彩紛呈，稱得上金玉聲成，風骨凜然！

跟著陳子昂的《感遇》，盛唐詩人張九齡也寫了《感遇十二首》，這是張九齡的代表作，影響深遠，好評不絕，只是，它一開頭便是陳子昂的影子。

張九齡是這樣寫的——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

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

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陳子昂是這麼寫的——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張九齡是挑了陳子昂的瓶子，再裝自己的新酒。

受陳子昂《感遇》影響，李白寫下了《古風五十九首》。這五十九首《古風》不太李白，因為裡面藏著個陳子昂，少了李白式的飄逸和敏銳，多了些陳子昂式的深邃和溫潤。

看看《古風》開篇——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

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

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

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

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真是文輝武映！從對文壇現狀的不滿，到對漢魏風骨的讚賞，再到對「文質相炳煥」的講究，再到「絕筆於獲麟」的嚮往，體現的是李白對陳子昂全面的認同和肯定。或者說，李白全盤接受了陳子昂從理論到創作的全部遺產。

有人說，陳子昂的《感遇》，寫於各個不同時期，寫作時際遇不同，心境亦不同，雖然大多數都非常好，但裡面也有不好的詩，比如有些內容是訪道求仙，消極避世。

求仙訪道這種事，唐代寫詩的精英都很熱衷，這就像每個人除了吃飯走路幹活兒，還得睡覺，還要在睡覺時做夢。

這是人活著的基本特質，既然我們可以接受人們睡覺、做夢、期待夢想成真，那就應該接受唐代詩人求仙訪道的行為，這是他們擱下筆後做起的夢！

陳子昂不跟風，不與充斥天下的宮廷詩比富麗、比緋靡，他除了硬綁綁的骨，還有活生生的血和肉。他才不在乎是不是對仗，有沒有工整，他講的是「興寄」！

先看《感遇?其四》——

樂羊為魏將，食子殉軍功。

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

吾聞中山相，乃屬放麑翁。

孤獸猶不忍，況以奉君終。

這詩好一個感嘆：詩裡面有兩個故事：魏將樂羊率軍征中山國，中山國君把樂羊的兒子殺了做成肉羹，送到樂羊軍前，樂羊為了向魏國表忠心，就在陣前吃了一口兒子的肉羹。

另一個故事是中山國君獵到一隻小鹿，交給秦巴西帶回，老母鹿一直跟在後面，悲鳴不已，秦西巴於心不忍，就把小鹿放了，中山國君感其仁厚，封秦巴西為王子太傅。

第一個故事告誡人們：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第二個說忠厚的人必有後報。

這詩不是簡單的懷古詠懷，它影射的是現實！原來，武則天登基當皇帝後，對大唐宗室大開殺戒，連太子李宏、李賢、皇孫李重潤都殺了，這樣的骨肉相殘，比樂羊吃兒子的肉更可怕。

而第二個故事，無非就是想告訴武則天：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

他反對武則天的一些做法，表達得非常直接——

聖人不利己，憂濟在元元。

黃屋非堯意，瑤台安可論？

吾聞西方化，清凈道彌敦。

奈何窮金玉，雕刻以為尊？

雲構山林盡，瑤圖珠翠煩。

鬼工尚未可，人力安能存？

誇愚適增累，矜智道逾昏。

真是乾淨利落，擲地有聲，一竿子就扎到根子上，直接點明武則天在全國廣建佛寺的荒唐愚昧。

聖人關心的不是自己的利益，牽掛的是天下百姓。詩中黃屋指的是佛寺，當時武則天在全國廣建寺廟，宏盛輝煌堪比瑤台，弄得國庫空虛，百姓不堪重負。

這種以天下蒼生為出發點的干政議政，非常值得提倡。當然，我們由此看到的是陳子昂的胸懷和境界。

再看《我愛鬼谷子》——

吾愛鬼谷子，青溪無垢氛。

囊括經世道，遺身在白雲。

七雄方龍斗，天下久無君。

浮榮不足貴，遵養晦時文。

舒可彌宇宙，卷之不盈分。

豈徒山木壽，空與麋鹿群。

這首詩青年歌手劉嘯曾作曲並演唱，雖然沒有大紅，倒也唱得聲情並茂。詩中，陳子昂明裡讚賞縱橫家鬼谷子，暗裡說的卻是他自己。

鬼谷子滿腹經綸，但他 「遺身在白雲」，是出世的，富貴不在他眼裡，但韜光養晦待時而動，動的目的，「舒可約宇宙，卷之不盈分」，是遵循天下正道，而不單是追求與山木同壽，與麋鹿為群。這就叫以出世的思想，做入世的事業。

托鬼谷子來說自己，這叫「興」，用鬼谷子的事迹說出自己的理念，這叫「寄」。

圍著皇帝寫宮廷詩的人不講這個，他們只要寫得漂亮，有「文」就行，「質」又吃不進肚子去，要它何用！

但陳子昂要的就是文質並重，在他看來，對一首詩來說，內容就是形式，形式也是內容，互為表裡，根本就不能分開。能夠分得開的，那叫宮廷詩，都是沒有內容的，空！

這些想法，濃縮在他寫的《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並序）》的「序」中——

東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於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睹於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解君云：「張茂先、何敬祖，東方生與其比肩。」仆亦以為知言也。故感嘆雅制，作《修竹詩》一首，當有知音以傳示之。

雖然陳子昂《修竹詩》寫得很不錯，但後來卻不太有人提，提起的全是這篇序，它似洪鐘大呂，千年以來，一直在振聾發聵。

漢魏風骨，晉宋莫傳，陳子昂耿耿於懷者，正是要讓天下的詩人直起腰來，接上漢魏風骨。同時，恢復「興寄」的表現手法，以「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為美，而且要達到「洗心飾視，發揮幽郁」的高度。

憑這二百來字，盧藏用說「道喪五百年而得陳君」，十分確切！

陳子昂就是要復「漢魏」這個古，但齊梁濫觴近五百年，珠玉塵封，說是復古，其實是創新，必須開闢一條新路來！

再說《感遇》，下面這首是不得不說的——

朔風吹海樹，蕭條邊已秋。

亭上誰家子，哀哀明月樓。

自言幽燕客，結髮事遠遊。

赤丸殺公吏，白刃報私仇。

避仇至海上，被役此邊州。

故鄉三千里，遼水復悠悠。

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

何知七十戰，白首未封侯。

這首同樣用「興寄」，用遊俠兒來說他陳子昂自己。「赤丸殺公吏，白刃報私仇」，是古代遊俠組織經常乾的事，他們事前設紅、黑、白三色彈丸，探得紅丸者殺武吏，得黑丸者殺文吏，得白丸者料理後事。

這位遊俠兒避仇來到塞上，他「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為國戌邊，報國殺敵。

但是，「何知七十戰，白首未封侯」，這種世事不平，懷抱難伸的鬱悶之氣，正是鬱積充塞於陳子昂心胸的塊壘。

寫完這一首，他仍感意氣難平，接著又寫了赫赫有名的另一首——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

這首詩太有名，也太厲害，陳子昂沒把它放入《感遇》，讓它獨立成篇，果然嘯動千年。雄渾、蒼茫、勁朴、剛毅、憂鬱，這些詞《登幽州台歌》都配得上。

但陳子昂最想表達的不是它們，是悲憤！這沉鬱不已的悲憤無以言表，只能化作短短的詩行，節節出骨，字字泣血！

那麼，悲從何起？憤從何來？

陳子昂是個慷慨任俠的漢子，心懷天下，志在濟世，入仕後支持武則天的改革主張和措施，受到武則天的重視。

陳子昂後來對國家出現的問題直接提出批評，對涉及武則天的也不加隱諱。他經常借古喻今，在詩里表達自己的政治主張。

這引起了武氏集團對他的仇恨，也讓武則天不快。他們安了個「附逆」的罪名把陳子昂關押一年。

出獄後，陳子昂仍對武則天抱有幻想，想通過立功讓武則天重新重視自己。

適逢契丹叛亂，陳子昂主動請纓，隨武則天的侄兒武攸宜出征，武攸宜貪生怕死，致使前軍落敗，損失慘重。

陳子昂主動進諫，請求分兵一萬為前驅，上陣殺敵，但武攸宜以書生輕之，不納，陳子昂過了幾天再諫時，激怒了武攸宜，將其貶為兵曹。

這時的陳子昂，空有良策，空懷雄心，知遇難逢，壯志難酬，登高懷古，於豪情激蕩中，成就了《登幽州台歌》這樣的千古名篇。

此後，陳子昂對武氏集團徹底失望，對武則天也不抱幻想，他以父親病重為由，請求解官歸田。這時的武則天泛出愛才之念，批准陳子昂帶薪歸隱，沒有職權，仍是朝廷命官的身份。

武三思卻不肯放過陳子昂。

陳子昂歸田不久，射洪縣令段簡就以陳子昂「附會文法」的罪名，「將欲害之」，而「子昂荒懼，使家人納錢二十萬」，卻仍不免牢獄之災。

不久，憂憤之極的陳子昂貪冤死於獄中，年僅42歲。

後人一直對陳子昂之死深表懷疑，一是陳子昂連武則天都敢得罪，一個小小的縣令卻讓他怕成那個樣子，甚至不惜行賄二十萬呢？

二是陳子昂身為朝廷命官，一個小縣令哪裡來的膽子，竟敢對他往死里整？

後來有人考證，背後指使段簡的是權臣武三思，而段簡抓到的由頭，是陳子昂給一戶人家寫的碑文中，有「青龍癸未，唐歷雲微」、「大運大齊，賢聖罔象」等句，暗指武則天妄奪大唐江山，不是聖明之君。

這罪名如果坐實，那是誅族大罪！陳子昂又如何能不驚慌害怕呢？

他在行賄都不能自保的情況下，為了不連累家人，只能「不堪其逼，一死以謝之。」

這樣的結局，雖不是陳子昂所能設想，但冥冥之中，他在詩中已有暗示——

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才。

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

西馳丁零塞，北上單于台。

登山見千里，懷古心悠哉。

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

- END -

編輯：江心語

圖片：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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