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偉隨記：穿越時空的俯仰

讀東坡詞《念奴嬌·赤壁懷古》

四十七歲的東坡，因詩文譏諷王安石新法，被貶謫黃州任團練副使。我特意查了一下團練副使的職位：武將兼銜，官階高於刺史，低於防禦使，就是掌管地方軍事的副司令員。

只可惜東坡沒有盛唐文士「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尚武情結，也決不會有「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的糾結情懷，他很享受自己的詩名，是斷斷不能滿足於小小的軍事副司令員，更何況一個文官是如何涉足武官的工作，文不對題啊。

專業不對，心情不對，於是信步來到赤壁，管他是「赤壁磯」還是「赤鼻磯」，不過是一縷幽怨需要藉機而發，一杯薄酒需要對月而飲。

也許他真的沒有想到赤鼻磯的大江竟是這等的奔放雄闊，一下子滌盪了暗霾數日的陰鬱，無數的風流人物排空而來，有輕舟過萬重山的李白吧，有月涌大江獨夜舟的杜甫吧，有大江哺育美麗多情的女兒昭君吧，有銷煙瀰漫指揮若定的諸葛亮吧……記憶一下子被喚醒，雄才大略的曹操，英俊洒脫的周瑜，沉穩冷靜的孫仲謀挾著濤聲未曾不在耳邊迴響。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滾滾東流的大江以其非凡的氣概總能勾起生命思考與哲學況味，張若虛寫「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李煜道「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一種時空觀念引發了宇宙人生的感慨，比如宏闊的大江很容易與千古交接，就像登高容易懷古一樣，開闊的思緒容易延伸，以空間之高向時間之遠自然拓展，使之成為精神宏大的載體，從而把空間的追憶投送於時間的迷茫，表現出遼闊的寂寥與氣魄。

面對大江楊慎也感嘆「滾滾長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真的能得失俱忘，成敗轉頭空？我相信奔騰的江水能滌盪心胸，但一個人鬱結太深，他會看到什麼呢？李白面對天上來的黃河之水是何等的豪邁，卻依舊瞬間被現實擊倒：「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五十歲的李白時刻焦慮著時光的迫近，而四十七的東坡又如何不考慮他的華髮之悲：「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年老的東坡必然會想起年輕的周瑜，這穿空亂石，這拍岸驚濤，這如雪浪花，多有氣勢，多有生機，與「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公瑾是何等的般配。周瑜的洒脫得意如在眼前，不由人不悲嘆「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一樂一悲，一得一失，強勁地碾壓了詩人的疼痛，我讀到這裡，總要深深呼吸，替詩人痛徹心扉。孔子說：「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如果東坡彼時亦想起此意，而身邊並無「小喬」相慰，該是何等痛惜。

東坡和太白的思想太接近，他們自小接受的都是儒家「經世濟時」的理想教育，少時就立志要輔君治國、大濟蒼生，當他貶官在野時，佛道思想時有冒頭，但儒家思想也更是深入靈魂。奉儒而不迂執，好道而不厭世。「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頗能自慰自解，多不言棄。我總覺得是佛道的化解使得他們既「入乎其內」深刻體驗，又能「出乎其外」，以一顆禪心面對人世的滄桑，世界也就變得遼闊了很多。

「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當年瀟洒從容，聲名蓋世的周瑜，也隨著長江之水淹沒在歷史長河之中。人生如夢一樣短暫的，人生也如夢一般虛無。只有江月是永恆不變的，所以蘇軾將酒灑在江中，滾滾大江納入小小酒樽，你不能不佩服詞人的氣度與從容。

得意淡然，失意坦然。一個是年輕有為瀟洒從容的儒將，一個是雙鬢微白渴望解脫的謫官，卻同樣擁有了赤壁浩瀚奔騰的江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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