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比余光中年長還視他為師的佛系詩人,為何選擇冷粥、破硯的生活
中間兩位為周夢蝶和余光中
周夢蝶向余光中請教現代詩的定義,余回答:「美與力。」
余光中評價周夢蝶是「大傷心人」,說:「他寫詩像鍊石補天,補心中的遺憾。」
周夢蝶喜歡紫色。他說,紫,憂傷、不引人注目。周夢蝶在給余光中七十壽辰寫的獻詩《堅持之必要》結尾,再次寫到紫蝴蝶:
川端橋上的風
仍三十年前一般的吹著
角黍香依舊
水香依舊
青雲衣兮白霓
援北斗兮酌桂槳
舉長矢兮射天狼
隔岸一影紫蝴蝶
猶逆風貼水而飛
低低的
低低低低的
他在生活和語言中堅持蝴蝶的紫色和低,就像他敬愛余光中雲衣的青朗和高。他視比自己小几歲的余光中為師。這首詩寫了三十天。他每天帶著乾糧、紙、筆,到一個茶樓里坐下來,寫,在余光中生日之前終於寫完了,高興得很,像孩子。
《周夢蝶世紀詩選》。台灣爾雅出版社。
河南南陽籍台灣詩人周夢蝶,詩作數量不多,只有《孤獨國》(1957)、《還魂草》(1965)等詩集。《周夢蝶世紀詩選》是一本選集,輾轉在手,如獲至寶。繁體,豎排,紙色古舊,與周先生穿長衫的瘦弱形象吻合。
讀這本詩集的過程中,我也在看香港製作的電視系列紀錄片《他們在島嶼上寫作》。每一集紀錄一位台灣作家的生活,包含余光中、林海音、洛夫、周夢蝶等等。最感動我的還是南陽鄉親周夢蝶,一口蒸騰著土腥氣的鄉音,幾十年未變,狷介、固執如其性情。
上世紀二十年代,南陽山區一個農家的遺腹子周起述來到動亂中的人間。十一歲上私塾,初中畢業後考入躲避戰亂、遷入南陽西部的開封師範學校,未畢業即作為國民黨青年軍戰士,南撤,經上海,越海而去,改名周夢蝶。母親、妻、兩子,在故鄉相繼死去。同一時期被迫或自願隨國民黨軍隊去台灣的南陽籍青年學生很多,包括詩人瘂弦。其大陸親屬在「文革」期間遭受的苦難可想而知。在台灣,瘦弱的周夢蝶退伍之後,曾做過茶館僱員、守墓人,之後在武昌街一個叫「明星咖啡館」的門口擺書攤為生,每天掙夠三十台幣就可維持最低水準的生活,有一個饅頭、一碗麵條,就可以思考、讀書、寫作、坐禪——他把街頭而非寺廟作為禪修之地,多麼難。「憂喜心忘便是禪」(白居易),心忘憂喜,多麼難。
與圓融、寬和、當過國民黨軍隊播音員的同鄉人瘂弦相比,周夢蝶羞澀、孤單,與他人相處時寡言、沉默。與女子聊天就愉快,會用詩意的話緩慢讚美女子的衣著、風致。喜歡參加婚禮,有鮮艷女子可看、可讚美,但也僅僅是小心翼翼看、讚美而已,不逾規矩。一個獨居者、參禪者,在婚禮和女子們的美好中緩解思想和肉體的孤單,取暖。紀錄片《他們在島嶼上寫作》中,有一女子回憶自己二十三歲時與六十四歲的周夢蝶約會的場景:她提前一小時到達約定的車站,周先生已提前兩小時盤坐細雨中了,像蒲團上的僧、荷葉上的蜻蜓……
周夢蝶一生只說河南土話——只有一口土話才能維繫與故土的聯繫?與他人對話,周夢蝶總捏著筆、紙,輔助說明難懂的語意。選擇難懂的土語,就是選擇一條難懂的道路——一條寂靜、孤僻的小路,有三兩蝴蝶從路那端的荒草間飛來、從莊子時代飛來……蝴蝶這一意象,在周夢蝶詩中、筆名中持續出現——蝴蝶和筆,讓他有勇氣把孤島上的生活堅持下來。他的詩,有情、有禪、有陷溺、有超越,語調枯瘦孤寒,似暗通於南宋姜白石、現代廢名。閱讀者普遍評價:難懂。周夢蝶視同代人余光中為師,向其請教現代詩的定義,余光中回答:「美與力。」周夢蝶詩中的美、力,我懂——
紀錄片中,周夢蝶用鄉音朗誦:
我選擇紫色。
我選擇早睡早起早出早歸。
我選擇冷粥,破硯,晴窗;忙人之所閑而閑人之所忙。
我選擇非必不得已,一切事,無分巨細,總自己動手。
我選擇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百之。
我選擇以水為師──高處高平,低處低平。
我選擇以草為性命,如卷施,根拔而心不死。
我選擇高枕:地牛動時,亦欣然與之俱動。
我選擇歲月靜好,獼猴亦知吃果子拜樹頭。
我選擇讀其書誦其詩,而不必識其人。
我選擇不妨有佳篇而無佳句。
我選擇好風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來。
我選擇軸心,而不漠視旋轉。
我選擇春江水暖,竹外桃花三兩枝。
我選擇漸行漸遠,漸與夕陽山外山外山為一,而曾未偏離足下一毫末。
我選擇電話亭:多少是非恩怨,雖經於耳,不入於心。
我選擇雞未生蛋,蛋未生雞,第一最初威音王如來未降跡。
我選擇江欲其怒,澗欲其清,路欲其直,人慾其好德如好色。
我選擇無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亂。
我選擇迅雷不及掩耳。我選擇最後一人成究竟覺。
這首詩,《我選擇》,仿波蘭詩人希姆波熱斯卡《種種可能》。我獨自試試用國語或者說普通話朗誦,效果大打折扣。像他那樣用河南土話又念一遍,內心就彷彿喝過冷粥,彷彿晴窗下的破硯,隱隱地痛了。宋朝時期的官話、河南土話,適宜斷交、傳令,語調沉痛、孤絕、蒼涼。紀錄片中,周夢蝶坐在台北某茶館內曾經與戀人相會時所坐的老位置上,懷念,吟誦:「……若欲相見,只須於悄無人處呼名,乃至/只須於心頭一跳一熱,微微/微微微微一熱一跳一熱。」然後,他哭了,像孩子一樣哭了。我眺望這一場景,也兩眼淚水。
周夢蝶喜歡紫色。他說,紫,憂傷、不引人注目。在給余光中七十壽辰寫的獻詩《堅持之必要》結尾,再次寫到蝴蝶、紫蝴蝶。他在生活和語言中堅持蝴蝶的紫色和低,就像他敬愛余光中雲衣的青朗和高。他視比自己小几歲的余光中為師。這首詩寫了三十天。他每天帶著乾糧、紙、筆,到一個茶樓里坐下來,寫,在余光中生日之前終於寫完了,高興得很,像孩子。
還有一首詩,周夢蝶想了、寫了四十年,就是《好雪,片片不落別處》,十行,在老得捏不緊筆之前,終於寫了出來,高興得很,像孩子。如果沒有詩,周夢蝶或許很早就消失於塵世。他也是一場好雪、故鄉中原的好雪,片片落在紙上,不落別處——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在乾淨的紙上,一片一片,落。除此之外,也沒有別處可落……
詩,本質上是詩人的自度曲——脫離於既定音韻格律之外,在水調歌頭、浣溪沙、踏莎行、滿江紅之外,兀自吟誦、度萬物於胸次,成曲,讓後人演奏、聽——「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元好問)。周夢蝶且古且新,在西方現代詩歌與中國古典話語傳統的融匯中,自成一格,在寂寞中生髮遺音,破空、越海而來,讓我在內陸傾聽。
《他們在島嶼上寫作》片尾有一場景:周夢蝶裸體進入澡堂池水中洗澡,周圍,熱氣浮動如大霧;動作緩慢,艱難,瘦骨嶙峋,如一支枯萎的晚秋荷葉——「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李商隱)。一生的雨打在這個遊子身上、紙上,讓我聽。在台北的這個澡堂,他是否想起了八十年前童年時代曾裸體進入的南陽夏日荷塘?是否看到一隻蝴蝶脫夢而去,栩栩然,紫色,越海而去復歸來?
在周夢蝶眼裡,一隻蝴蝶比一頭故鄉南陽盛產的黃牛脆弱、急促了千萬倍。但它美,因脆弱、急促而美——詩,就是將種種的脆弱、急促挽留於紙墨。在遠離大陸的孤島上,他夢著、寫著蝴蝶,尤其是紫蝴蝶,那一種不張揚的、美到極致的顏色,是鄉愁的顏色。
2014年5月1日下午,九十四歲的周夢蝶因肺炎去世,化為一隻蝴蝶,浴火而飛。
這一天,我恰恰自上海回到南陽參加同學會。周遭湖光山色,應該在周夢蝶的夢裡屢屢出現過吧?我,替一個遊子、一隻蝴蝶回到了故園……
詩:周夢蝶
曲:胡德夫
誰是心裡藏著鏡子的人呢?
誰肯赤著腳踏過他的一生?
所有的眼都給眼蒙住了
誰能於雪中取火,
且鑄火為雪?
在菩提樹下。
一個只有半個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
以嘆息回答
那欲自高處沉沉俯向他的蔚蘭。
是的,這兒已經有人坐過!
草色凝碧。
縱使在冬季
縱使結趺者的足音已遠去
你依然有枕著萬籟
與風月的背面相對密談的欣喜
坐斷了幾個春天?
又坐熟了幾個夏天?
當你來時
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後
雪即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度的今夜
當第一顆流星騞然重明
你乃驚見:
雪還是雪,你還是你
雖然結趺者的足音已遠去
唯草色的凝碧
本文選自
《一卷星辰》汗漫 著
詩想者工作室策劃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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