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無極》到《妖貓傳》，依舊是那個少年陳凱歌

看《妖貓傳》是因為陳凱歌。

看電影，對我來說是很個人化的事情，選擇片子全憑個人愛好。有一陣，我很喜歡沙魯克·汗，把他的電影看了個遍，但2013年之後，就不想看了，雖然我還是很喜歡他；梁朝偉是我的心頭好，《擺渡人》這種爛片就算了，連《花樣年華》這種經典影片，我都沒看過。但陳凱歌不一樣。如果說中國大陸有一個導演的電影上映，我必定會去看，那一定是他。

很遺憾地說，或者很幸運地說，我看的陳凱歌第一部影片是《無極》。大二的聖誕節，我擠在法政樓的多媒體教室里看這部號稱魔幻史詩的電影。投影儀壽命過長，投射在布幕上，色彩有點飄忽，失真，濃烈的、斑斕的色彩被稀釋得分外寡淡。即使這樣，張東健如同放風箏般拉著張柏芝跑的鏡頭還是把我震撼住了，懵了很久。那時候，我還比較年輕，和別人爭論的時候，無法清楚地說齣電影好在哪裡。很多年後，我明白了，這部影片當年感動我的是什麼，是慾望，是人性中最赤裸裸的東西，傾城對於愛情的慾望，鬼狼對於生存的慾望，光明對於權力的慾望，無歡對於安全的慾望……不管對於陳凱歌還是中國電影，這種魔幻巨制在當時都是一種嘗試，它不算成功，也稱不上是偉大的作品，但絕不應該被「爛片」兩個字概括。此後十幾年，在你看過無數爛片之後，才會發現，這部「爛片」的逼格也太高了點。

2005年末的陳凱歌，焦頭爛額。花費眾多心血拍攝的這部電影，被罵得一文不值，這是第一次，以後他還會遇到好多次。一個名叫胡戈的網路青年，氣不過自己的電影票錢，從影院出來自製了那部讓《無極》被口水淹沒，並深深打上「爛片」標籤的網路短片《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現在回想，這個事件也可以是「一張電影票引發的事件」。陳凱歌始終不是一個圓滑的人，如果換成馮導估計是另一番天地，陳凱歌一句「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讓圍觀群眾沸騰了。一直被仰望的大導演，遠距離的精英，象牙塔里的人物，被全民群嘲了；罵《無極》，嘲陳凱歌就是一種流行。就如嚴歌苓在《芳華》中所寫，「劉峰的好，缺乏人性。他的好讓我心理陰暗，想看他犯點錯，露點馬腳什麼的。後來出了觸摸事件，我的焦慮才緩解。」對於陳凱歌也是，他太高高在上，一股子睥睨天下的勁，他的成功太過耀眼，他本人太過端著，我們都在等待著他從高處轟然倒下，然後和我們站在一起，所以這個機會到來的時候，浪潮般的聲討蜂擁而來。你看看，第二年張藝謀拍出了無法言說的《滿城盡帶黃金甲》，就沒有遭受這種待遇。

兩年之後，我才有機會坐下來看那部在世界電影史上必定名垂千古的《霸王別姬》，在豆瓣電影TOP250中，它排名第二，第一則是《肖申克的救贖》。對於這部影片，實在好到已經到了不必說的地步。

看過《無極》之後，我從圖書館暗黃的書架上翻到了一本薄薄的小書：《少年凱歌》。十幾年過去，我依舊記得自己讀這本書時的震顫，那是一本認認真真寫的書，語言帶著讀書人的精緻與文雅、詩意，裡面有一種知識分子式的反思與深刻。四十歲的陳凱歌回望十幾歲的自己，坦誠了少年時代的錯誤，拷問了人性最深處的惡。對於文革中推父親的那一把，多年來，他念念不忘；奶奶在極度飢餓中偷偷吃自己和妹妹的食物，他說恐懼比愛更有力量。那種坦然讓我震驚。後來，我讀過許多電影電視圈的人，或者說搞文藝的人寫過的書，尤其是自傳，都帶著一種優越感的自戀，文字大多只能稱之為流暢。但是這本書不一樣，它是文學，不是商品。我一遍遍讀那本薄薄的小書，「我常常喜歡坐在我們在曼哈頓的公寓浴室門外的地上，抱著膝夢遊一樣的想，往往我的妻子早上去上班去時，我已經坐在那兒，晚上下班回來，我仍然坐在那兒，嘴半張著，眼睛望著天空，她把我從那世界久久喚不回來。窗外，中央公園的樹木由綠而黃而紅，終於火焰一樣地熄滅，在雪中站著，一如我的心境。我聽見我自己兒時的歌聲，嗅到那個年代北京晚秋的空氣，我竟能回味此生第一次吸煙的滋味，隔著煙霧我看到了死去朋友的臉——我重溫了我的生命……」文字好到讓我心裡覺得有清風拂過。那時候博客正轟轟烈烈，他的前妻洪晃加入嘲笑的大群，寫了一篇名為《前夫與饅頭》的文章，諷刺他太過小肚雞腸。自此之後，小肚雞腸的我不再讀洪晃的博客。

一部電影，由嚴歌苓的小說做底，或者說把嚴歌苓請來當編劇，這部電影至少是有保證的。張藝謀經歷了《三槍》和《山楂樹之戀》的失敗，拍了嚴歌苓的《陸犯焉識》（《歸來》），馮小剛經歷了《1942》與《我不是潘金蓮》的口伐筆誅，拍了嚴歌苓的《芳華》，最早則是陳凱歌。在經歷了《無極》的群嘲之中，他回歸曾經給他帶了巨大榮耀的梨園題材，找來嚴歌苓做編劇，拍了《梅蘭芳》。風華絕代的張國榮已經不在這個世上，忠厚老實的黎明讓這部開篇太過驚艷的電影一路下滑。很多人說，這是半部精彩的電影。陳凱歌后面的幾部電影似乎常常陷入這樣的評價中，「前半部很精彩，後半部有點崩。」其實，後半部還是值得看看的，蓄鬚明志不再唱戲，梅孟兩人的戀情，自然比不過少年時代水袖翻飛與師父的擂台，這才是唱戲人的本分。

陳凱歌身上蘊含著一種文人氣與俠士氣。所以，他後來拍了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的《趙氏孤兒》，我為什麼要犧牲自己的孩子去救另一個？他說他佩服公孫杵臼，這種為了信念去犧牲生命的人。他拍攝了被低估的《搜索》，在網路時代，我們能不能用片面信息去評價一個人？站在道德制高點的我們會不會在不經意之間成為暴力的幫凶？他拍攝了《道士下山》，一個不諳世事的人在萬丈紅塵中看遍了光怪陸離……他想承載的東西太多，這讓電影不堪重負，各種想法只能淺嘗輒止，主題不明。王爾德說，我們都在陰溝里，但有人仰望星空。我想陳凱歌導演不僅僅是仰望星空的那個人，還是低下頭來，憐憫地看著芸芸眾生的那個人，他想，天空如此浩瀚美麗，你們卻不欣賞，我不如講給你們聽聽吧，他講得如此迫切而跳躍，以至於我們常常跟不上他的思維。其實，他拉起大家一起抬頭看看，效果可能更好。

《妖貓傳》是我從年初等到年尾的電影。為了拍出盛唐氣象，他在襄城花了六年時間建造了一座大唐，六年里，他等著小樹長大，等著唐宮升起。我們午夜夢回對於大唐盛景的所有暢想一一呈現在陳凱歌的影像中。那段冗長的極樂之宴上，貴妃穿著華麗的紅色霓裳走在人群中，李白在醉酒中讓高力士脫靴，唐玄宗為安祿山的胡人舞昂揚擊鼓，面對阿倍仲麻呂對貴妃欲言的愛意，唐玄宗仍以禮相待……也許這就是人文層面的大唐氣象，它足夠自信，也足夠包容。有人說這是陳凱歌的翻身之作，有人說這部電影爛得一塌糊塗。我們似乎有一種人云亦云的特性，也有一種毫無由來就可以道聽途說，或是信口開河的勇氣，一個人沒有看過影片就可以指手畫腳，胡亂評論。這個時代遠遠要比這部魔幻電影更魔幻。

不管是「翻身之作」，還是「一如既往地爛」，對於陳凱歌來說都有點虛妄。讀他的書，看他的電影，你就知道，對於批評他雖然生氣，卻有一種我堅決不改的少年人脾氣。對於他來說，從來沒有倒下，何來翻身？拍攝花絮中，他在攝影機後看著黃軒的表演，對工作人員說，我選他沒錯吧？有一種得意洋洋的少年人的驕傲。

《妖貓傳》改編於日本人夢枕貘的《沙門空海》，他更出名的作品應該是《陰陽師》。在他筆下成為中胡混血的楊貴妃與對李白崇拜得五體投地的白居易在日本是家喻戶曉的人，也是盛唐的象徵。這部聚集了中日頂級陣容的魔幻電影，以一種探秘的方式呈現給我們楊貴妃馬嵬坡死亡的另一種真相。西方有愛美人不愛江山的親王，在我們這片土地上，江山、權力要遠遠勝過飄渺的愛情。我們過於相信的史詩也許只是當權者塗抹的胭脂而已。

我喜歡這部戲中洋溢的少年感，雖然那個來自日本的空海每天掛著迷之般的微笑，但仍有一種少年般的好奇與惡作劇；意氣風發的白居易穿行在長安城中，說著自己雄心勃勃的計劃，他要寫一首名留青史的詩歌，要超越偶像李白；少年白龍，對於貴妃一見傾心，那也許不是愛情，只是一個少年對於美的熱愛，但那種純粹的，不摻雜任何情慾成分的愛，如此耀眼而灼人，以至於可以讓他奮不顧身……

四十歲的時候，陳凱歌寫了那本《少年凱歌》，「少年」真是一個美好的字眼；六十多歲的陳凱歌電影中依舊洋溢著那種未被這個油膩的世界洗去的少年氣，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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