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理髮師

月初幾個朋友聚會，他見店裡難得清閑，特意請了半天假過來。碰面之前他在微信上說，這是十二月份的最後半天假期，剩下二十多天只能連軸轉了。

我知道他每個月只有兩天休息，所以為了勞逸均衡，再累每次也只休半天，只求早上睡個懶覺緩一緩。除非有特殊情況才捨得提前休完假期，如果請假還要扣雙倍工資。

但其實這些都是小事不值一提，真正的辛苦遠勝於此。當初我們發小四個先後進入美髮行業摸爬滾打，三個女孩子都因太累相繼轉行，現在只剩他一個人還在堅持。

我還記得當年在做助理的時候，每天早上九點上班，遲到一分鐘罰一塊錢。午餐由阿姨直接送來店裡，誰先忙完誰先吃，如果耽誤太久只能吃冰涼的剩飯剩菜，吃完就要接著工作。規定是晚上九點下班，但幾乎沒有按時收工過，經常忙到夜裡十一二點。平均每天服務十個客人，而店裡要求每次洗凈頭髮後必須按摩至少三十分鐘，指定的客人則無限延時。還得隨時聽從燙染師或髮型師的調遣，再有空閑就要去門口迎賓或是打掃衛生。

那時候剛入行，身體還沒能適應這樣的強度，又一心想著讓每個客人滿意，所以十分拚命。有段時間每天晚上下班之後都直不起腰，甚至需要躺在洗頭床上，讓當時相熟的一個女孩子幫我按摩一會兒才能勉強起身。回到宿舍洗漱完畢終於睡下之後，只感覺渾身的骨頭都快散架。

我心裡明白只有熬過這些才能升任燙染師。但很遺憾，我沒能繼續走下去。長期飲食不規律導致的腸胃病，專用鹼性洗髮水導致的手乾裂，甚至有一次給指定客人乾洗頭髮一個多小時後，直接出現頭暈噁心腿軟的癥狀，渾身虛汗呼吸不暢，默默出去蹲了好半天才緩過來。——我實在沒勇氣拿自己的健康作為代價。

但是他都扛過來了。現在的他已經成為實習髮型師，除了特別難的女士髮型還需再多學習，其他技能都已掌握。

從助理到燙染師到髮型師，其實每上升一個階段都意味著要面對更強一輪的辛苦。所以他能走到這一步真的太不容易。當多數人看到他學成之後所謂的光鮮時，我卻知道，與他此刻所取得的成績相對應的，永遠是他背後所付出的數倍努力。

飯後我們飲茶聊天，難免問到他的現狀。他半開玩笑地說道：「干美髮太累，不如我也學你們早些另作打算。」

然後他提起前段日子，店裡有個燙染師染髮的時候，不小心弄髒了客人的羽絨服，客人大發雷霆要求免單，還讓老闆另外賠償八千塊錢才肯了事。老闆無奈妥協，但其實最後這筆賬，自然都是要那名燙染師自行承擔的。

說著他又把手伸給我們看，手背上一道一道紅色的裂口觸目驚心。他倒是不置可否：「最近白天一閑下來就用頭模練習剪髮，沒時間擦護手霜。前天晚上終於找到點感覺，就趁熱打鐵練了一個通宵，總算有點眉目。」

我聽著有些心酸，但又無話可說。既然選擇了做美髮，再苦只能生咽，再累只能硬抗。因為懂得，所以反而只剩沉默。

這時候另一個小夥伴笑嘻嘻開了口：「你小子最近有沒有悄悄勾搭妹子啊？」大概是想聊點輕鬆的話題。

但我其實能猜到他的回答，無外乎「太忙沒時間」、「先做事業不著急」之類。果然，他回說：「哪兒有那個閑心。」頓一頓他又補充道：「再說了，妹子們都覺得干美髮的男人是花心大蘿蔔，也沒機會。」

見我們不解，他掰著手指解釋：「第一，干美髮的男人，微信上百分之八十的好友都是女客戶。第二，他們每天都要溫柔耐心地跟新舊女客戶打交道。第三，時不時得陪女客戶聊天維護和增進關係。第四，越到節假日越忙，完全沒時間陪妹子逛街吃飯看電影，關鍵平時也經常忙到半夜三更才能跟妹子聯繫，有時候太累直接睡了，第二天根本說不清啊。」

一番言論有條有理我竟無法反駁。細想事實確是如此，對於髮型師來說，女客戶就是最重要的事業基礎。所以基本上從做助理開始，就得不斷結交形形色色的女性朋友，並且用心經營這些關係。而這一切，大部分女孩子都難以淡然接受。即便是足夠了解他們理解他們的我，也未必能對此做到平心靜氣。

那天臨分別之前，我問他會不會一直做美髮。他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會。已經堅持了這麼久，如果放棄就是對不起自己。」

我心下慚愧，卻由衷為他高興。這輩子能有一件事去為之奮鬥，總好過一生碌碌無為還安慰自己平凡可貴。

美髮是很苦啊，但結果很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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