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像我這樣溫柔的人！
18 像我這樣溫柔的人！
◎廖玉蕙 (20040608)
Ｍ在新近出版的一本小說里，提到小學老師打手心的往事。沒料到看到文章的老師，竟輾轉尋到電話號碼抗議來了：「我教了一輩子書，就從來不曾打過學生，這是我教書生涯中最值得自豪的事。你是我的得意弟子，居然這樣寫，有些是非不分，讓我心裡萬分難過。」
Ｍ心裡一凜，立即以小說乃虛構來化解尷尬。老師不依！說家鄉的人都知道他確實是Ｍ的小學老師，小說里雖沒有明確寫出名字，姓氏卻是不謀而合的，指涉之意甚明。大哥大里，老師苦苦歪纏了半個小時，悻悻然掛上電話前還嘟囔著：「我是從來不打學生的，我最講求愛的教育。」
電話掛斷後，Ｍ愣坐著，想起往事，不禁恍惚迷離起來。老師講得如此斬釘截鐵，難道是自己的記憶有誤？她不禁疑心起來。電話打回南部娘家，向同樣被該位老師教過的妹妹求證，妹妹果然證明該位老師確實常常賞賜學生竹筍炒肉絲。Ｍ正鬆了一口氣，妹妹卻發難了，說：「老師未免小題大作，明明打了人，被寫出來也是應該；哪像我這樣倒霉！每次你寫到我的時候，總是把我寫得非常情緒化，又無知、又沒有主意，像白痴一樣！……」妹妹越說越生氣。
「哪有！你怎麼會這樣想！我只是……。」
Ｍ囁嚅地爭辯著，萬萬沒料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遂狼狽掛斷電話。那刻，四面楚歌，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內憂外患。
另有一位知名作家，曾經在撰寫的小說里，拿鄰居做其中一位人物的藍本，連姓名都沒更換，鄰人閱讀之後大怒，拿了棍子登門興師問罪：「就不說別的了！我還活得好端端的，故事的結尾卻詛咒我已經死了！這渾小子這麼蠻幹！我還能饒他？」
小說家運氣不錯，恰好出門去了，逃過一劫。應門的父親婉言勸鄰居：「唉！小說嘛！幹麼當真！這不值得生氣的……。」
為了息事寧人，做父親的拿自己做範例：「你瞧！我兒子小說的第一句就寫著：『我是土匪的兒子！』你看！我像土匪嗎？我這人長得像土匪嗎？我生他、養他，辛辛苦苦，他說我是土匪？做兒子的說老子是土匪？這樣大逆不道，……太豈有此理了！」
說著，不禁來氣，夥同著鄰居痛罵兒子的不孝，直罵到氣血沸騰、臉孔紅脹，還不罷休。鄰居眼見再繼續下去，難保不發生慘劇，只好倉皇離去。
我的母親屢次向來訪的客人抱怨我的文章都是「黑白寫的。」我聞之愕然！問她怎會如此說？她說：「像我這樣溫柔的人！汝常常把我寫得那麼嚴厲，不是黑白寫是啥米！」
另一位作家的媽媽逢人便自誇：「我一手的囝仔，從來不曾打過！」
女兒冷冷接過一句：「是呀！你是沒打過！你都是用擰的。」
父母、師長的記憶里，人人都揀選深諳教育原理且慈眉善目的角色對號入座；作家下筆，真是動輒得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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