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尉遲恭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文史 01-02

高成時拾史事時拾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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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打鐵聲中閃亮登場

那是在大業十二年年底，一個雪花飄飄的冬天，朔州舞陽村的酒店裡，杜如晦、郝孝德吃著麥餅，喝著火酒，耳邊不時傳來叮叮咚咚的敲錘聲響。怎麼回事呢？轉過彎頭，只見大樹下有一個鐵作坊，三四個人都在那裡熱烘烘打鐵。樹底下坐一大漢，「身長九尺，膀闊二停，滿部鬍鬚，面如鐵色，目若朗星，威風凜凜，氣宇昂昂」，正給人寫帖子。

什麼帖子呢？其實就一借據，原來有一書生，家裡窮苦，又急需用錢，跑到附近的官倉借，管理員得知後對他說，要借也可以，只需找尉遲先生寫張帖子就行，於是書生便照做了。聽完書生的來意，這位姓尉遲的大漢很納悶，人家借錢都找土豪，你這個奇葩的書生，偏偏找我這打鐵的窮屌，真是莫名其妙!經過一番爭論，大漢還是幫他寫了，反正錢不是他出。

真實的尉遲恭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印小天版尉遲恭）

杜如晦看完整個過程，向人打聽大漢的消息，有人告訴他：此人「姓尉遲名恭，字敬德，馬邑人氏，他有二三千斤臂力，能使一根渾鐵單鞭，也會讀過詩書，為了考試不第，見四方擾攘，不肯輕身出仕。他祖上原是個鐵作坊，因間住在家，開這作坊過活。」杜如晦見這裡有一條好漢，尚無人任用，就想在村裡住上幾天，和他交個朋友，日後推薦給李淵。無奈郝孝德催促上路，沒能如願。若干年後，大漢因為輔佐李世民有功，獲賞一座倉庫，可是查來查去，總覺得數目不對，怎麼少了一筆錢呢？正要處罰守庫人，突然發現房樑上有一帖，看過之後，頓時震驚了：竟然是自己的筆跡！

這便是《隋唐演義》中尉遲恭的出場，一千多年來，尉遲恭早已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他並非只存在於歷史中，也「活」在老百姓的生活里。比如月底就要過年了，歡度春節時，千家萬戶會在大門上貼門神，尉遲將軍就是門神之一。上課無聊的時候，不想聽老師吹牛，這時，擼一遍《隋唐演義》也是極好的，曾經的曾經，不知有多少人的學生時代，是與秦叔寶、程咬金、李元霸一起度過的。當然，隨著時代的進步，網路小說、電視劇的流行，現在的學生已經很少看這些了。如果同桌發現你在看古典小說，要不，流露出敬佩的目光：這你也看得懂！要不，相當不屑的對你說：這種書你也看得下去！

「尉遲恭」這個名字是真是假？

不管是哪個時代，看正史的人往往是少數，人們熟識的，更多是小說戲劇中的尉遲恭。那麼問題來了，唐代的尉遲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首先從他的名字說起。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為了配合當地農田水利建設，考古人員對昭陵尉遲敬德墓進行了發掘，進入墓葬後，發現裡面空空如也，隨葬品早就被盜墓賊劫掠一空，但不幸中的萬幸，墓志銘相對完好的保存下來，通讀全文，有一句令人詫異：「公諱融，字敬德，河南洛陽人也。」按照墓誌的意思，尉遲恭這個名字是不對的，他應該叫尉遲融，字敬德。按理來說，墓志銘應該不會出錯，像尉遲敬德這樣的高級幹部，其墓志銘的撰寫不光是尉遲家的事情，也是朝廷要過問的大事，不可能連死者名字這種最基本的信息都會出錯。而且在唐代的古籍中，如果要提這位歷史人物，一般都說「尉遲敬德」，或者「尉遲公」，確實沒有哪部書提到他的名，說他叫「尉遲恭」，或者「尉遲融」。

真實的尉遲恭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唐墓壁畫：《擺袖給使圖》，看完也是醉了）

但在宋及宋代以後的文獻中，「尉遲恭」用的比較普遍，例如宋太祖乾德年間有一個詔書，裡面用的就是「尉遲恭」，這樣說來，「尉遲融」才是尉遲恭的本名？後人都用錯了？事情沒這麼簡單。在昭陵的墓葬中，除了墓志銘可以披露死者的信息，墓碑也可以呀。宋太宗在位時，曾經讓人編撰過一部叫《文苑英華》的書籍，裡面就收錄了許敬宗撰寫的《尉遲敬德碑文》，碑文說：「公諱恭，字敬德，河南洛陽人也。」對於死者的姓名，墓碑和墓誌竟然矛盾了，這樣的情況確實不多見。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在墓志銘上，「公諱融」這幾個字明顯有修改過的痕迹，誰修改的？之前寫的是什麼？中間發生了什麼不為人知的事情？沒人知道，所以到底是「尉遲融」對呢？還是「尉遲恭」對呢？還是一個未解之謎。保險點的話，就叫他尉遲敬德吧。

有沒有可能當過鐵匠？

名字有爭議，籍貫也有爭議。這怎麼也有爭議了？墓碑、墓誌提供的籍貫信息不都一樣嗎？河南洛陽人呀。這兩個卻是一樣，但跟兩唐書的記載不一樣了。新舊唐書眾口一詞，都說尉遲敬德是「朔州善陽人」。這又是哪個對呢？據考證，應該都對，尉遲這個姓不是漢人的姓，明顯帶有少數民族的烙印。當年尉遲家的先人跟隨北魏孝文帝南遷到洛陽，變成了「河南洛陽人」。雖然遷到了中原，但沒有一直待在那裡，朔州善陽，就是尉遲敬德自小成長的地方，他的第一任妻子蘇氏，也是在二十五歲那年死在朔州的。在當地的文獻中，記錄了尉遲將軍的故居所在，還有關於他的傳說故事。如果你歷史水平比較高的話，完全可以就尉遲敬德名字、籍貫問題專門寫一篇論文，談談自己的見解，沒準會有新發現都說不定呢。

每次說到尉遲敬德的早年，人們腦海中立馬浮現出一個皮膚黢黑的鐵匠形象，比如文章開頭，《隋唐演義》說他：「祖上原是個鐵作坊。」尉遲敬德祖上真是個鐵作坊嗎？實則不然。據墓誌記載，尉遲敬德出生於官宦人家。曾祖父尉遲本真，後魏西中郎將、冠軍將軍、漁陽懋公，追贈幽州刺史；祖父尉遲孟都，北齊左兵郎中，金紫光祿大夫，北周濟州刺史；等到他父親尉遲伽這一代，混得就比較一般了，隋朝時擔任儀同、衛王記室，官職並不高，五六品的樣子，更為關鍵的是，尉遲伽「中年早謝」，壽命不長，家道中落了。

兩位夫人一黑一白？

家境的變化明顯會對尉遲敬德產生影響，據墓誌記載，尉遲敬德的第一任妻子蘇娬，出身於官宦人家，往上數三代，至少都當過刺史一級的官；大業九年，蘇娬英年早逝，28歲的尉遲敬德喪妻後不久，又娶了第二任妻子，對於續弦的妻子，史書上沒有記載她的名字、家境，但多年後，李世民曾打算將公主許配給尉遲敬德，敬德拒絕了，理由是：「臣婦雖鄙陋，亦不失夫妻情」，「鄙陋」二字說明第二任妻子出身低下，只是個普通的百姓，不能跟第一任相提並論。

真實的尉遲恭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怎麼同樣一個人，兩任正妻的出身相差這麼大？要知道隋唐社會非常講究門第，婚姻都要求門當戶對的。可能的原因是：在父親中年離世後，尉遲敬德揚名之前，尉遲家經歷了場沒落，社會地位的降低影響了婚姻狀況。這樣說來的話，尉遲敬德靠打鐵謀生並非沒有可能，那尉遲敬德是不是有兩個夫人，一黑一白呢？對於這個問題，史書沒有記載，給後人留下了想像空間。

常用武器不是鐵鞭

尉遲家祖上有當武將的，尉遲敬德從小就對軍事感興趣，「年甫十二，雄略載馳。嘗游野澤之間，乃潛籌兵眾，陰為部勒，結構茅草，擬儀行陣。其因風而動者，便令斬伐。昔鄧艾之游山澤，規置軍容；孫武之試宮闈，準繩兵法。比事前烈，芳猷孤映。」十二歲的時候，就喜歡在野外，用簡陋的物品排兵布陣，模擬戰爭的場面，三國時期的鄧艾也是這樣，每到高山大川，他都要勘察地形，看看哪裡適合安營紮寨，存放軍需，別人看了都譏笑他，「吃著地溝油的命，操著中南海的心」，鄧艾聽後毫不介意。

尉遲敬德不光體現出了軍事素養，還鍛鍊出高超的武藝，毫無疑問，這是他的看家本領，核心競爭力，沒有拿手絕活，絕不可能揚名立萬。大業末年，「從軍於高陽，討捕群賊，以勇武稱」；武德年間，攻打洛陽時，跟隨李世民在榆窠打獵，突然，王世充帶領步騎數萬前來挑戰，對方驍將單雄信，更是一馬當先，直取李世民，危急關頭，尉遲敬德躍馬大呼，「橫刺雄信墜馬」，保護李世民順利殺出重圍。討伐竇建德時，王世充兄弟的兒子王琬，騎著隋煬帝的御馬，來到竇建德軍中，李世民遠遠看見，不由感慨：「彼之所乘，真良馬也」。聽說秦王想要，尉遲敬德主動請纓，和高甑生、梁建方三人前去奪馬，最後竟然成功了，因為「賊眾無敢當者」，對方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

真實的尉遲恭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尉遲敬德畫像）

在小說中，尉遲敬德的武器是鞭，但在正史中，他主要用馬槊、弓箭，特別是馬槊，尉遲敬德用得十分嫻熟，他不光能拿馬槊殺敵，而擁有一項特殊的武將技：奪槊。齊王李元吉年紀輕輕，也是位驍勇的悍將，他同樣善用馬槊，聽說秦王府的尉遲敬德也很厲害，李元吉便想試一試，看看尉遲將軍能不能躲過自己的招式。比武開始後，李元吉命人除去槊刃，怕一失手，傷了尉遲敬德。見狀，尉遲敬德連忙阻止，告訴王爺：不用把槊刃拿下來，你有刃我也不怕。結果李元吉怎麼刺都刺不中尉遲敬德。一旁的李世民看了，問道：「奪槊、避槊，哪個更難？」兩人都說奪槊難，那好，就讓尉遲將軍奪齊王的槊，沒想到，只是一會兒的功夫，驍勇自負的李元吉被「三奪其槊」，顏面盡失。

正因為見識過尉遲敬德的武藝，李元吉和李建成相當忌憚他，玄武門之變前夕，他們給尉遲敬德送了一車金銀珠寶，還附上一封信，「願迂長者之眷，敦布衣之交」，怎麼樣，當朝太子親自挖你，跳槽吧！跟我們干！尉遲敬德的回答是：冷漠拒絕。李建成這邊收買不成，決定痛下殺手，連我們的面子都不給，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於是先派刺客暗殺，後又設計陷害，都沒能得逞。在尉遲敬德的力勸下，秦王堅定了政變的決心，交戰當天，尉遲敬德又一次挽救了李世民的生命，當李元吉正要用弓弦勒死秦王時，尉遲敬德神兵天降，一看剋星來了，齊王拔腿就跑，尉遲敬德豈能放過他，一箭射出，李元吉當場斃命，若是未經刻苦訓練，關鍵時刻豈能有如此水平？除了親手殺死齊王，在玄武門之變中，尉遲敬德還有一個大功，就是逼迫李淵就範。當他全副武裝出現在高祖面前，高祖很快就把權力交出。

玩政治，尉遲將軍像個孩子

不得不說，作為一個武將，他是這一行的佼佼者，但在政治方面，尉遲敬德就顯得有些稚嫩，甚至有些可愛了，不怕黑社會，就怕社會黑，在殺機四伏的朝堂里混，稍有不慎，可能就會人頭落地。貞觀元年，尉遲敬德因功封為右武侯大將軍、吳國公，和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並列，對於這樣的安排，尉遲敬德火冒三丈，我出生入死，血戰沙場，天天玩命，還兩次救駕；你們這些文人動動嘴皮子，功勞就與我並列了，這是什麼道理？每次見到房玄齡他們，尉遲敬德都要上前爭論，比比誰最牛，因此，與幾位宰相的關係並不好。

但是天下已經平定了，治國需要靠文官們，既然尉遲敬德和宰相們關係不好，不妨就把他們分開吧。貞觀三年，李世民任命尉遲敬德為襄州都督，把他調離了長安，八年，又改任同州刺史。在貞觀年間，尉遲敬德很少出征，主要在地方任職，除了前面提到的，他還當過靈州都督、鄜州刺史、夏州都督等職務，沒有被重用，對周邊少數民族的戰爭，幾乎看不到他的身影。李世民這樣的人事安排，也算是對尉遲敬德的一種保護，要是留在京城，指不定哪天就被害死了，玩政治，尉遲將軍只是個「孩子」。

真實的尉遲恭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唐墓壁畫：《鎮墓獸圖》）

貞觀八年的時候，有一件事情影響很大，當時李世民在慶善宮設宴，尉遲敬德也參加了，可他看了看，覺得不對勁，怎麼有人的座次比他好？頓時，他又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對前面的人說：「你有什麼功勞，能坐在我上面。」任城王李道宗趕來勸架，雙方一言不合，爆發衝突，尉遲敬德一拳過去，差點把王爺的眼睛打瞎，李世民聽說後非常不高興，對尉遲敬德說：「然卿居官輒犯憲法，方知韓、彭夷戮，非漢祖之愆。國家大事，唯賞與罰，非分之恩，不可數行，勉自修飭，無貽後悔也。」用劉邦殺韓信、彭越的事例警告尉遲敬德，別以為你有功我就不敢動你，若是再犯事，別怪我手下不留情。

隨著時間的推移，尉遲敬德又經歷了一個驚險的事件，貞觀十三年，唐太宗對尉遲敬德說：「有人說你造反，這是怎麼回事？」尉遲敬德回答說：「沒錯，他們說的對，我確實造反了！我跟著陛下南征北戰，僥倖沒死，現在大業已定，您反倒懷疑起我了！」說完，把衣服一脫，天哪，這一條，全身傷痕纍纍，李世民看完直接淚奔，說：「愛卿把衣服穿上吧，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啊。」

「公居滿誡盈，成功不宰，深鑒止足，固辭榮位」。目睹了這麼多場政治鬥爭，再考慮到自己的情況，貞觀十七年，五十八歲的尉遲敬德主動要求退休；惹不起，總躲得起。李世民聞訊，批准了他的退休報告，授開府儀同三司，准六日一朝，好好養老吧。雖然已經離開領導崗位，但身為老同志，尉遲敬德並沒有人走茶涼，他依然關心朝廷大事，比如兩年後，唐太宗準備東征高句麗，尉遲敬德上表勸諫：「邊隅小國，不足親勞萬乘，伏請委之良將。」老將軍認為李世民不應該御駕親征，像高句麗這樣的小國，只需要派個大將去就可以了。李世民看過奏章，不僅沒同意，還封尉遲敬德為左一馬軍總管，咱們一起去。班師後，尉遲敬德依舊退休。

老百姓為什麼喜歡尉遲敬德？

之後的事情就簡單了，晚年的尉遲敬德閉門謝客，痴迷道教，天天在家煉丹，奏清商樂，築池台，服食雲母粉，就這樣，度過了最後的一十六年，顯慶三年，因病去世，享年七十四。李治為其廢朝三日，追封司徒、并州都督、忠武公，還送了一口大棺材，與前妻蘇氏合葬昭陵，在詔書末尾，李治特意囑咐，葬禮「務從優厚，稱朕意焉」。在今天的華北地區，有很多寺廟傳說是尉遲敬德建造的，實際上尉遲敬德篤信的是道教，不大可能會去造佛教寺廟，那為什麼會說是尉遲敬德乾的呢，據馮金忠研究，因為原本修造者叫尉遲恭韜，名字與尉遲恭相近，因為老百姓對尉遲恭比較熟悉，誤以為是尉遲將軍修造，此外，這一現象還與他在民間崇高的聲望，晚年熱衷於求仙問道、土木建造有一定的關係。

真實的尉遲恭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唐墓壁畫：《儀衛領班圖》）

為什麼民間這麼推崇尉遲敬德呢？因為他身上的一些素質很合老百姓的胃口，比如他很忠義，不被李建成收買，不拋棄與自己同甘共苦的糟糠之妻，一生忠於李世民，沒有二心；再比如他個性率直，是非分明，有不滿馬上就表達出來，還敢打王爺李道宗，李道宗在史實中是唐太宗認可的三大名將之一，沒什麼好黑的；但在民間，因為劇情需要，被小說家刻畫成了反面典型，尉遲敬德打他，就是在跟權貴、惡勢力作鬥爭，中國是個權力距離很大的國家，缺少制約機制，小百姓要是被權勢者欺壓，往往訴之無門，無力反抗。看完尉遲敬德的相關故事，容易讓人揚眉吐氣，發泄出心中的委屈與不平。

此外，尉遲敬德英勇善戰，打敗過突厥人，在戰火紛飛的古代，人們飽受塗炭之苦，自然希望多出尉遲敬德那樣的名將，保一方平安；他的出身也是百姓喜歡的，有的故事說他是牧羊人，有的說他是鐵匠，反正都是小百姓，跟普通人沒有多大區別，他最終憑本事成為開國功臣，得到明主的賞識與重用，封妻蔭子，登上人生巔峰，這也是百姓想要複製的成功故事。

「人世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所有人都終將遠去。一千三百年後，再次閱讀尉遲將軍的墓志銘，依然可以感受到該文作者深深的惋惜之情：

「落日沉兮楚挽哀，郊風急兮邊簫咽。山門晦兮夕霧黯，松徑昏兮愁雲結。嗟寶劍之孤懸，嘆瑤琴之永絕。」

真實的尉遲恭並不是你想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