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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德海:虛構者薛憶溈


黃德海:虛構者薛憶溈


薛憶溈


薛憶溈的書有點門檻,讀進去卻非常有意思。譬如他這本小說,敘事速度非常快,幾個動作,或者只是一個照面,內心已經走過了千山萬水。


大約十四五年前,我住在大學的宿舍里,有個朋友常在下班後找我玩。說是玩,其實他來了便往我的鋪位上一躺,一言不發,直到夜深了他回自己的住處睡覺。我則在電腦桌上繼續看自己的書,不用因為自己的怠慢而感到愧疚。有一天晚上,他來到宿舍,在照例躺下之前,丟給我一本皺皺巴巴的雜誌,跟我說,你讀讀上面的《一段被虛構掩蓋的家史》。那天晚上破例,我跟這個從來不談文學的朋友談到很晚,從理想主義談到虛無,以致要到室友出言提醒,才知道我們已經聊到很晚很晚了。


那時候,我們都還不知道薛憶溈是誰。在那次談話之後,我也只在閱覽室的往期雜誌上,找到他零零星星的幾個短篇,《歷史中的一個轉折點》《首戰告捷》《計程車司機》。後來,忘記從哪裡獲知他有一個長篇《遺棄》,便到處尋找。學校圖書館遍尋不獲,後來是在上海圖書館找到了這本書。不知是不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反正那一版《遺棄》,留在我腦海中的印數是兩百冊。


回想起來有些奇怪,那個跟我聊薛憶溈的朋友,很少關注虛構作品,他更關心的是時政和經濟,滿心揣著的,是家國的大事,不知怎麼就跟我談起了薛憶溈。照理,薛憶溈的小說是屬於最本質上的虛構一類,是馬爾克斯、卡爾維諾、喬伊斯的傳承,跟所謂的家國之事好像沒什麼直接的關係。長篇《遺棄》則更是一個玄思式的作品,除了能從中看出作者的思辨深度,實在讀不出跟時事有什麼特別的聯繫。是什麼吸引了那個朋友呢?

我畢業之後,又過了六七年,到了一家文學批評雜誌工作,想起了朋友對薛憶溈的推崇,就讓他寫一篇評論文章來。他猶豫了很長時間,文章終於來了,在關於薛憶溈不多的評論文章中,顯得非常突出,我也由此明白了他為什麼會喜歡《一段被虛構掩蓋的家史》。他關心的現實和家國之事,與薛憶溈虛構指向的某些東西,居然內在有密切的關聯。從這裡大概也不難推測,薛憶溈居然用虛構的形式,對準或者說寫出了一個時代的核心秘密,從而在遠較小說技藝廣泛的領域,產生了獨特的共鳴。


仍然是在雜誌工作的時候(我現在還是在這裡工作),忽然收到了薛憶溈一組題為「與馬可·波羅同行」的文章,解讀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文章發表不久,就有師友讚歎,說文章寫得好,其間思維之複雜、構想之精妙,對一些問題的洞見,幾乎構成了思想的多維景象,顯示其絕非凡品。因為這批文章,我把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找出來對照著看,並沒有從原作中獲得太多高於解讀文章的東西。我因此得以推斷,薛憶溈應該是極為傑出的閱讀者——如果《看不見的城市》是個起點,薛憶溈是個高點,說明薛憶溈在某些方面超越了卡爾維諾;如果《看不見的城市》隱含更加高明的東西,普通人很難識別出來,那薛憶溈就是一個非常合格的引路人。


薛憶溈喜歡重寫自己的作品,不管是前面提到的《遺棄》《與馬可·波羅同行》,結集為《文學的祖國》《一個年代的副本》的隨筆,還包括為數不算少的中短篇,無論是結集還是未結集的,幾乎都經歷了被他自己重寫的命運,有些作品甚至就此從中篇變為了長篇。或許對薛憶溈來說,對作品一字一句的改動,都牽連著他對整個世界的認識,那熱病發作式的、潔癖重症患者似的對文字的改動,都是他在調準自己對時代的認識,彷彿錯下了一個字,瞄準的箭矢就會失控,有了脫靶的危險。


當然,薛憶溈絕不只是在重寫舊文,否則他就有蹈襲自我的嫌疑不是嗎?2014年,薛憶溈出版了長篇新作《空巢》、隨筆集《獻給孤獨的輓歌》,2016年,則有《希拉里、密和、我》問世。如果說《空巢》顯示了薛憶溈對題材的敏感,並以其特有的方式回應了時代的某些問題,《希拉里、密和、我》則充分展示了薛憶溈在虛構上的出色才華。


從《希拉里、密和、我》的開篇,你能聞到熟悉的卓越虛構作品的氣息。一個移民加拿大的中年男性,老婆剛剛去世,女兒搬離了他,並不再跟他聯繫。韓國女孩出現,把他帶到溜冰場,並就此結識了兩個行為獨異的女性,她們各有著自己深受的傷害和無法言明的心事。小說開始的時候,敘事騰挪的空間很小,但小說對敘事者自身之外的人的想像,豐富,複雜,細微,精確,充滿狂想意味。我很久沒有看到過了,一個寫作者在這麼小的可能里把細節填充得這麼飽滿,類似於秘密空間遊戲,對方的心思不打開,你只能去猜想,把每一個心靈角落都嘗試著探索一下,看看能出現什麼。有時對方只是一個無意的動作,卻會引出一段長長的想像。

薛憶溈的書有點門檻,讀進去卻非常有意思。譬如他這本小說,敘事速度非常快,幾個動作,或者只是一個照面,內心已經走過了千山萬水。薛憶溈對敘事節奏的把控,甚至每一個標點符號的使用,都是用過心思的,可以仔細琢磨。或許正因如此,薛憶溈的寫作具有典型的節制特徵。他的文字從不鋪張揚厲,而是把情感和行為都控制在含蓄所能容納的範圍之內,因此敘事上少見有溢出的部分,雖然每個細節都充分伸展,有著狂亂意味,總體卻細膩,緊緻,密不透風,幾乎沒有多餘的東西可以楔進敘事的縫隙。不難看出,這些敘事既有現實的蛛絲馬跡,卻早就經過了薛憶溈機械般精準的虛構加工。


有些寫作者會到一定時候放棄對人物的管控,任他們按自己的性格邏輯發展下去,看看他們會走到什麼地方。另外一些寫作者,如納博科夫,則決不允許人物失控,每一個細節都須經過精密的設置。薛憶溈無疑是納博科夫序列的作家,在閱讀時就幾乎可以斷定,《希拉里、密和、我》的整個流程,都是在他心裡細細密密走過一遍的。即使人物共讀莎士比亞十四行部分,本可以展示他自身傑出閱讀才華,薛憶溈也讓它完全符合人物自身的邏輯,這部分就不僅是知識傳授,也傳達著人物的性格,推動著故事的進展。


在薛憶溈身上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生於湖南的他,似乎回到故鄉和曾經居留的深圳,就是地方作家;一旦到了北京或上海,人們談論他的時候,他就是全國性作家;等他去到蒙特利爾,接受各路國外媒體的採訪,就又成了世界性作家。這原因,或許就跟他上述的虛構方式有關。相對於虛構傳統悠久複雜的歐美,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們對虛構充滿誤解,不是認同為胡編亂造,就是只認可放手讓人物自己活動的那種。其實,虛構是對世界的一種思考方式,無論怎樣的虛構,都得是一個完整的自洽世界,運行邏輯出錯是絕不允許的。薛憶溈的虛構方式和對文字的剋制,讓他在很多時候不容易辨認。他嚴密的虛構世界運行邏輯,要求這一種極為細微的鑒賞力,這對很多人來說太過嚴厲了,得不到更為廣泛的認可,本就應該是他寫作方式的題中應有之義。


因為這嚴密的掌控,我在讀這本小說的時候,偶爾會為薛憶溈擔心,覺得如此多的細緻心思和細微心事,像是充分燃燒的火球,不小心就會耗盡人的耐心和體能。好在,我在《希拉里、密和、我》的後半部分,看到了放鬆的可能。小說開頭的時候,「我」對這個世界已經完全絕望,完全孤絕地立在塵世上。偶然出現的女孩帶來另外的偶然,已絕望至將死的世界復活,「我」又開始慢慢打開了自己,並有了結尾處的新生活。就這樣,薛憶溈用一本小說,既完成了對希拉里與密和的安慰,也完成了對「我」自身的治療——沒錯,好的文學作品和藝術作品就是這樣,既是對外在世界的治療,又是自我的治療。我相信,薛憶溈寫這本書的時候,也是慢慢放鬆下來,完成了他的自我治療。


(文/黃德海)


黃德海:虛構者薛憶溈



《希拉里、密和、我》,薛憶溈著,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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