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後，第一次在寺院過年

出家後，第一次在寺院過年

文 / 心真法師

又到春節，朋友圈裡早就一片歡騰，回家、旅遊、友聚、美食、曬娃……各種過節的熱鬧，五花八門。春節始終是中國人最重視的日子之一，或許，沒有之一。畢竟一歲過去，新年到來，人心總會滿懷期待。對這些在家生活的種種娛樂已經淡然，對節日也沒什麼熱情，時間只是一個幫助人們記憶的刻度而已。但誠實地說，對今年的辭舊迎新，自己心裡還是忍不住有所作意。因為在寺院過年，是頭一回，並且以出家人的身份，這與以往完全不同，有點新鮮，還莫名地有些激動，想花一點時間跟自己聊聊，真誠地面對這一年的成長。

這點與自己交談的時間，真是擠出來的。寺院的年末這麼忙，這是出家前想像不到的。不說別的，就說除塵打掃一事。寺院是出家人的家，也是信仰者的精神家園、朝拜道場，所以與俗家一樣，寺院過年也很隆重的，要打掃除塵，張燈結綵，以整潔喜慶的面貌迎接新年的到來。這段時間多得有不少居士、志願者前來幫忙。有好幾位老阿姨，每天自發地準時來到寺院，手腳麻利地擦桌椅、搬雜物、洗東西、打掃殿堂和庭院……好多平日不起眼的角落，都被她們清理得乾乾淨淨，整潔如新。她們真的好發心！

從前有人跟我說，她不喜歡到寺院里來，因為總是一些生活不如意的老弱孤寡者才會去寺院求神拜佛，而出家師父中很多人出家前身世普通，能力普通，生活普通……所以她覺得寺院里很消沉壓抑，簡直是一群苦難者的大集合。真是這樣的嗎？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她這種想法與她心裡的預設是直接相關的。在她所接觸到的學佛信佛者當中，多是生活有所不如意，或不如她者，她因此認定，這些人就是因為他們是人生的失敗者，才會把佛法當精神寄託，把諸佛菩薩當作救命稻草。不可否認，這種心態的學佛者是有的，但肯定不是全部，關鍵還是在於她並不相信真正有信仰的人，因為她不懂什麼是信仰，她只能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認定生活中只有「loser」才會信佛學佛。

的確，苦難是提振道心的磨刀石。人們遠比自己想像得要樂觀，要糊塗，對大多數人來說，遭受挫折、不如意的時候，忍忍就過去了，好了傷疤忘了疼，很快我們就能自我恢復過來，繼續混混沌沌地過日子，安慰自己苦樂參半就是人生的真相，接受這種真實的人生就好了。問題是，我們真的接受了嗎？如果真的能夠坦然接受苦樂參半，為什麼我們總是歡喜樂、追求樂，而拒絕苦、逃離苦呢？而且，還有很多人對苦的到來不僅抗拒，甚至無法接受而成為了心中永遠翻越不過去的障礙，例如在生活中自甘墮落甚至直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呢？所以說，對於習慣混沌度日的大多數人，只有當生活脫離了日常的軌道，當遭遇苦難，大悲之中才有可能生起大疑，想要追尋人生真相的時候，才會探求解脫之道。

對人生的真相生起大疑，這一點對於我們的人生走向尤其重要。好比說，世間人被病苦折磨，都想脫離病苦，但這個離苦的心沒有把他引向解脫道，而是推動他拚命尋求世間的醫療。正如，世間醫生每天都可以見到病苦，但發不起出離生死的心。世間病人對病苦感受很深，也渴望擺脫病苦，但沒有輪迴的觀念和出離輪迴的發心。在佛法沒有傳來的幾千年間，中國有無數人生過病，很多人有智慧、有善心，但都沒有發起出離心。相反，如果一個病人知道佛學中說過，並且能夠理解和接受，病苦的罪魁禍首是心對永恆的「我」的執取，有了這種覺悟，他就不會妄想世間醫療能夠徹底滅苦，不會妄想永保這肉身不朽，而只會尋求出世間的解脫正道，正確面對生老病死苦。

出家前，曾就信仰是否源自苦難的問題請教過佛學老師，老師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反問我：「你自己怕不怕別人這樣想你呢？」是啊，你敢不敢承認自己是個人生的「loser」？或者你怕不怕別人誤會你是人生的輸家？其實沒有什麼承認或誤會，不明白人生的真相，不能讓人生走上正確之道的時候，做什麼不是錯呢？最大的苦難，不是際遇，而在人心。

老師的這個提問，還警醒了我，眼睛要向內，看好自己。別人怎麼想，永遠是一個他者的維度，自己沒什麼可辯解或干涉的。更何況，無論他人給自己貼什麼標籤，如好人壞人，信者不信者，本質上都是沒有差別的。時至今日，越來越體會到，「信仰」一詞只是對沒有信仰者的一種權宜說法，對信仰者本身而言，他所相信的就是真實，是如是的，自然而然的，不需要刻意信奉和仰望，他與他所相信的之間，不需思量，無有爭辯，沒有隔閡，不會轉移，不會斷滅。例如，我是從媽媽的肚子里生出來的，這事需要我去信仰才能相信嗎？有一些成見和誤解比較容易糾正，我們只需稍稍改變心的習慣就可以了，但還有一些錯誤的假設從古遠以來相傳至今，已經成為真理和常識，要反轉無始以來的慣性模式，需要付出多麼艱巨的努力，可想而知。如果想活得更真一點，有時就不得不做個沒有「常識」的人，甚至是叛逆者。當我披緇落髮，成為出家行者，親友大多難以理解，有人傷心落淚，有人責備嘆息，有人力勸還俗，大家集中的一個焦點是：好好的，怎麼說放下就放下了呢？或者說，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過不去，放不下？說出來我們一定能幫你。你的離開，對父母很不負責任。

其實，能放下才能出家，放不下才會出家。這聽起來似乎矛盾，其實不然。人生前行的每一步，能夠清楚自己的缺失，能夠出自自己的選擇，是十分珍貴且重要的。人要先自我圓滿，當自己的滿足足夠多時，才可能分享給他人，否則是無源之水，是不長久的。真正的滿足並不是為了佔有，是為了放下和自由，當你完全滿足的時候，一件事情就再也不能控制你。古人說，人和慾望的關係如同「逆風執炬」，容易燒傷自己，但火炬的功用是用來照見前路的。如果沒有缺失，沒有一種找尋的過程，我們也無法真正認識自己和外界的關係。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自利和利他從不矛盾。把時間，把能量花費在哪裡，是需要抉擇的，這畢竟是我們的所有。

除夕了，如常下了晚殿後，開始收拾自己的寮房，打掃清凈後，在門上貼了一對非常喜慶的大紅吉祥剪紙。接著誦經，電話問候親友，和同修交流，打開網路看央視春晚直播。從前我覺得儀式是多餘的，但是出家後每天上早晚殿的功課給了我很多啟發和觸動。雖然出家人長期居住在寺院里，誦經修行是我們的本分事，但是當我們穿袍搭衣、列隊於殿堂之上，恭敬禮拜，清凈誦經，那些時刻的分量和莊嚴也是不同的，曾讓許多參加課誦的人們心生歡喜。每逢年末，會心存很多的感激，感謝三寶，感謝一切有情無情。於是，也籍問候表達自己對恩師和親朋的感激，也籍日記反思表達自己對當下的投入與鄭重。

第一次在寺院過年，以出家行者的身份，小僧感到清凈自在，無量歡喜。心裡默念祝願大家2017年，吉祥如意，平安歡喜。

2017年1月27日（丙申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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