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曾消逝的故鄉年景

近兩年，祭灶日家裡並沒有請灶王爺。記憶里白白胖胖的灶王爺張貼在灶台上方，粗線條勾勒出的版畫，風俗味十足。灶王奶奶有時也會佔卻畫的一半空間，同享供品。說是供品，不過是灶火燃出的一縷溫熱，以及蒸熱的魚肉所飄散的一室飯香，碼放齊整的一碗碗供品他是享受不到的。

舊俗有用黏糖粘住灶王爺嘴的作法，以免他上天之後說壞話。然而鄉下里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把糖果換了糨糊，封了灶王爺的嘴，管他好話壞話，直接禁言。身為一介小神，常年煙熏火燎也還罷了，忍到年尾還不讓碎道兩句，想必灶王心裡也是極苦的。

供品要等到大年三十才上場。早兩天入鍋炸汆的一干熟食，計有魚塊、雞塊、丸子、素雞餅子、肥多瘦少的大肉片，碼在瓷碗里，其上擺放二三枝松枝柏枝。若沒有松柏枝，也可用菠菜之類的青菜替代，以求美觀，此處似乎並無松柏延年的寓意。

供品用來祭祀先人及各路神仙，豐儉由人，可多可少，切記取單數。一碗亦可，三碗五碗亦可。三十、初一的餃子湯圓也要先盛一碗擺在堂屋的方桌上，同供品一起敬奉了祖先，一家人才得開吃。

請先人也是有講究的。楮錢冥幣燒送了，點燃一掛鞭炮，口中念念有詞——「祖爺在上，過年啦，一年一個時候，給您送點錢，也請您回家過個年。」。每座墳前都要念一兩遍，待紙錢燒乾凈盡然化作了灰，才算儀式結束。

祖墳通常位於田間地頭，一般安葬的是父母一輩之上的三代祖先。所以，在家的男人每一個輩分總要選個人跟著上墳請先人。

先人請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打開主樓子。主樓子是仿照陽間建築修造盛放祖先牌位的地方，如同佛龕。屋頂樑椽窗欞門楣俱有，除底座外，皆用桐木。底座用柿木，牌位用柏木，合起來取「同百世」的諧音。也有家境不好的人家，會用紅紙裱一個尖頂方底的長方形牌位，上書某某先人之靈位，豎立在長條几上，逢年過節以資上供參拜。

我家放置牌位的主樓子

同一個村子往往上溯幾代同歸一個先祖，每家每戶總有些或厚或薄的血緣牽扯。小時候，歸家的年輕人會在大年初一結伴而行，凡是家裡供奉了先人牌位的都要去拜一下。面朝牌位，先作揖後叩首，磕頭要麼一個，要麼四個，磕三個那是敬神。

三十夜吃罷團圓飯，閉門前要放三聲炮，初一開門前也要放三聲炮。這六聲一定要夠響夠亮，所以使用的爆竹要特別購買。早先是比兩根拇指捆一塊還粗的手工炮仗，後來是體積小炮聲高的機器炮仗，再到現在多是引線很長的雙響炮了——點燃之後，先是一聲響，飛到半空中又是一聲響，說是天崩地摧一點不為過。

如今小富之家，一年喜樂無憂，關門炮也升級成了煙花。五彩熠熠，飛星煌煌，映照出的卻是一家獨樂，眾樂樂的日子越來越少了。

捆紮成桶的煙花，美則美矣，卻少了參與感。

對兒童來說，新衣服新玩具都不再稀罕，只有爆竹才是春節獨享。以前買鞭炮是論響的，比如一百響二百響，聽來特別親近。童年的玩伴們一夜不睡，凌晨一過就等著炮響，哪兒響了就一窩蜂的奔過去。鞭炮剛停，早已經把炮紙堆里未響的啞炮撿了個乾淨。

那時炮仗的引線沒有那麼靈敏，總是不急不躁明滅互現的兜轉，因之抓在手掌才爆炸的也很多。父母們半是心疼半是呵斥，然而來年依然生龍活虎不甘人後。

煙花也是小巧玲瓏的，有種被叫做小蝴蝶，點燃之後會在地上蒲凌凌打轉。最常見一把十隻的竄天猴，嘀一聲竄到半空，緊跟著砰的一下，響聲不大剛剛好。

守歲倒還是原樣。也有睡早的，趕到凌晨四五點起來。以前會點上小臂粗的紅蠟燭，需要放燭台上才能撐得住。現在換成了小蠟燭，也是每間屋都要燃起兩根的，與有無電燈泡沒啥關係，圖個紅紅火火。

主樓子前的香爐里也點上了第一炷香，香共九根，前後三排，成個田字。每炷香大概燃一個小時，快燃盡之時換下一炷香。如此往複，直到天色大亮。

母親添柴燒水，我和父親擺正鞭炮。鍋里水滾，鞭炮齊鳴，餃子下鍋。凌晨五點半，新年第一頓飯開吃了。

中午，先是拜年串門，困意來了就小睡一會。午飯仍是餃子。下午則如同大年三十夜，吆五喝六撲克麻將齊上陣，自唐朝而來的呼盧喝雉之風，也算是我們傳承的最地道純粹之傳統了。

今年，城中全面禁止煙花炮竹，鄉下也三令五申，據說最後由於炮仗商數次請願上訴才得免。鄉人相見都開玩笑說——趁著多放幾掛，明年炮都不讓放啦！

霧霾之猛，何至於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