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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陳孝平院士商榷:請留住「患者」

與陳孝平院士商榷:請留住「患者」



撰文 | 王一方(北京大學醫學部教授)

責編 | 陳曉雪



武漢同濟醫院外科陳孝平院士聯名20位院士、專家,籲請以「病人」取代「患者」,先是給人民衛生出版社提議,隨後給教育部上書,然後以來函形式發表在《中國實用外科雜誌》上,網路媒體紛紛跟進報道,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與熱議。作為醫學人文學者,我欲無言而不能,便不揣冒昧,在院士們的「戰鬥機」陣仗面前拉起幾道「攔阻索」(航母上的攔阻索有阻止艦載機墜海的功能),歡迎反批評。


我想從四個方面予以解讀與闡發,總的意見是留住「患者」。

1


「患者」的詞源追蹤


據陳孝平院士以及轉述各位外科老專家的意見,「患者」一詞源自日本佔領東三省時期(「九一八」事變之後的滿洲國),帶有強烈的民族歧視感、恥辱感,恨屋及烏,欲剔除而快之,尤其在安倍政權奉行敵視中國的軍事外交政策,民族主義情緒高漲的今天,應當即休止使用「患者」一詞。無疑,日本侵華期間,伴隨民族征服,一些帶有民族羞辱色彩的辭彙在日佔區普遍使用,如稱「中國」為「支那」,以表達輕蔑鄙視,日軍731部隊為掩蓋其慘無人道的人體實驗,將中國戰俘與強擄來的百姓稱之為「馬路大」。但是,「患者」一詞似乎沒有特指中國人的歧視性內涵,而且追根溯源,「患者」一詞並不是日本原創。它最早出現在中國古代文獻中,大約在唐代(中日文化交流的早期)流傳到日本。翻覽手邊現成的文獻,「患者」一詞首見於《妙法蓮華經》「如來壽量品第十六」篇章,經文為:「我亦為世父,救諸苦患者,為凡夫顛倒,實在而言滅,以常見我故,而生憍恣心,放逸著五欲,墜於惡道中。」意思是患者是苦難的承擔者,體驗是日常生活與生命境遇的顛倒(樂-苦、益-損、得-失、利-害、存-滅),其緣由依照佛學教義主要在心欲,不知持戒,墜入邪門惡道。《妙法蓮華經》(簡稱《法華經》)是大乘佛教的重要經典,人們熟悉的觀音崇拜就源於《法華經》,敦煌壁畫中的許多畫面也源自《法華經》經文。


現存的《法華經》有三個版本,分別是公元286年的《正法華經》,公元406年的鳩摩羅什譯本《妙法蓮華經》,公元601年的《添品法華經》。中國和日本佛教界一直使用鳩摩羅什譯本。在北京房山石經山的雷音洞內,嵌置著世界上現存最早的、完整的中文版《法華經》。雷音洞建成於隋煬帝大業十二年(公元616年),至今已有1400年的歷史。佛教經中國東傳日本,浙江天台(天台宗聖地,以國清寺為基地)是重要的中轉地。據《國清寺寺志》記載,隋代高僧智越在浙江天台山國清寺創立天台宗,影響波及國內外。鑒真東渡前曾朝拜國清寺,805年,日本高僧最澄(767-822)來天台山取經,修習天台宗,從道邃大師學法,離開時帶回佛學天台宗經典460卷和《史記》、《漢書》等典籍。回國後,最澄大師得到天皇賞識。其在日本琵琶湖比睿山建延曆寺,創立了日本天台宗,同時尊中國天台山國清寺為祖庭。

與陳孝平院士商榷:請留住「患者」


作者在天台山國清寺的後庭拍的一座報恩塔。該塔建於1985年9月,高約3米,塔頂為黃銅寶頂,紫銅瓦蓋成,塔體為錄岩,呈四方形,正前方為日本文「南無妙法蓮華經(日蓮)」碑名,另三面各嵌有經文(恰好就有《法華經十六》「救諸苦患者」),這座經幢由日本蓮宗信徒捐資修建。緣於天台山是最澄大師當年留學過的靈址,日蓮僧人(山田是諦1982年率團回訪天台)堅信《法華經》的源流是天台國清寺,以表「知恩報恩」的深意。


陳孝平院士是中國外科泰斗裘法祖院士的高足,裘老有言:「德不近佛者不可以為醫」,表明醫者應以慈悲為懷,德高如佛祖。中日之間關涉「患者」內涵的佛經交流的這段歷史,建議放在良醫的知識譜系之中,作為背景了解。此外,從文化交流史角度看,近代中日之間名詞術語的相互借用、互通情形有其歷史淵源,中日文化與文字存在著哺育(中-日)與反哺(日-中)的關係,日文中許多核心概念,尤其是天皇年號、名字均出自中國古典典籍,如「靖國」(出自《春秋·左傳》)、「明治」(出自《周易》)、「維新」(出自《詩經》)、「厚生」(出自《尚書》)。日本至今還有年度漢字評選的習俗。文化的交流與雙向滲透是東亞(儒家文化圈)文化建構的一大特點,應該客觀、冷靜地對待,不能輕易地貼上文化侵略的標籤。唐代以降,以鑒真東渡為標誌,日本大量引進中華文化(文字、典籍、建築、醫學),借用漢字形意,形成與中華文字學相近相通的日語語義學體系,但近代以來,明治維新的日本在西洋化(現代化)進程中領跑於大清帝國,晚晴民初,大批留學生赴日學習科學與社會科學,現代化進程中形成一股「東洋化」熱潮,也帶來新名詞的日譯傾向,一些重要的概念均來自於日文,如政治、經濟、組織、幹部、革命、管理、科學,醫學中衛生、健康、防疫等詞均來自日譯,如今已融入中華詞語庫,不可因為源頭為日譯而排斥。


2


「患者」與「病人」的語義之差

患者,罹患疾苦的人,患,從「串」,從「心」,指懷揣一串心事的人,患者常常根據自身的不適體驗與敏感(忍耐)度定義疼痛魚痛苦,患的時間跨度比病要大,求醫之前就會有各種「患」的感受,難受(「藍瘦」)想哭(「香菇」),有「患」(如病前綜合征,病後綜合征,中醫的「虛症」,有各種不適的感受)未必有「病」(各項生理指標並未偏離正常值),有「病」必然伴隨「患」的體驗。病人(病員、病號、病家)指生病的人,或人在病中,根據醫生的觀察與診察,專業知識+現代診斷設備(影像、生化實驗等)確認其疾病的存在與程度,兩個概念之間存在著客觀性與主觀性的差別,病人有指標(生理、心理指征),患者有感受(疼痛、難受、折磨)。因此,醫生眼裡有「病人」,診療目的是「醫-病」關係,病家眼裡有「患者」,求醫的目的是解決「醫-患」關係。


英文里有「疾病」(Disease)與「疾患」(Illness)之別:疾病(Disease)是依據具體病因、特別的癥狀,實驗室及各種現代醫療儀器探測出來的陽性指征所做出的偏離正常(健康)態的臨床判定。病患(Suffering,Illness)則是疾病個體訴說的痛苦經歷和身心體驗,社會文化投射。因此,在醫生那裡,同一個疾病的診斷就是一套指標體系,而患者的感受卻千差萬別,一千個患者有一千個感冒(感受與表達),如同一千個莎士比亞的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在中文裡,「者」與「人」有尊卑之別,人們常常在情感化、表達同情及尊意時呼「者」,如老者、智者、行者、長者、為師者、講者、學者、醫者、患者、蒙難者、臨終者、逝者;「人」則是不帶情感的平常、平視之呼,如男人、女人、旅人、常人、凡人、健康人、病人、罪人、犯人、賤人、瀕死之人、死人。


因此,英文中病人為Patient,而非Diseas-er(or)或Illness-er(or)。Patient與passion都源自拉丁語詞根「pati-」,意為遭受(患)、忍受折磨的內在體驗、軀體感受與疾苦看法(主觀體驗與價值判斷),包含著疾病解釋的文化維度,如患病說明、癥狀解釋、病況解讀(映襯出疾病觀),患病經驗、體驗、感受的描述,不對勁,不舒服,難受,痛苦、悲傷、悲慟。


3

「患者」與「病人」的語用之差


由於「患者」(是不確定的主觀體驗的疾病感受,是尚未確定的病人)與「病人」(是對患者不確定性的澄清,是確切的疾病載體)稱謂之間存在著主體性與客體性、主觀性與客觀性的內涵差別,似乎可以約定一下兩者使用的合理範圍,專業文獻(教材、參考書)、診療場所與情境應該使用「病人」,非專業場合、大眾語境(衛生科普)則使用「患者」,如果達成這樣的共識,陳孝平院士呼籲人民衛生出版社在醫學教材中統一使用「病人」替代「患者」的提議有一定道理。


然而,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同樣是醫療行為,其背後有醫學模式的分野,生物醫學模式(聚焦軀體)的臨床循證過程中比較適合於使用「病人」,而生物-心理-社會醫學模式(兼顧身心社靈)的臨床敘事過程中則呼喚「患者」的回歸。21世紀新興的敘事醫學,其價值在於將「找證據」與「講故事」結合起來,構成客觀與主觀、觀察與體驗、生物與生靈、技術與人道有機地統一起來。這又讓「患者」這個詞的語境選擇複雜起來。


醫學哲學家圖姆斯(S. Kay Toombs)曾指出:「醫生,你只是觀察,而我在體驗」(《疾病的意義》青島出版社,1998),揭示只有「病」沒有「患」的醫學觀察的不完整性。思想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更是疾呼「苦難無法顯影」(《論攝影》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哈佛大學醫學社會和心理醫學教授凱博文(Arthur Kleinman)認為(《疾痛的故事》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疾病」(Disease)與「疾患」(Illness)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是醫生的世界,一個是患者的世界;一個是被觀察、記錄的世界,一個是被體驗、敘述的世界;一個是尋找病因與病理指標的客觀世界,一個是訴說心理與社會性痛苦經歷的主觀世界。他批評當下的臨床路徑,只有病,沒有人;只有公共指征,沒有個別鏡像;只有技術,沒有關愛;只有證據,沒有故事;只有干預,沒有敬畏;只有告知,沒有溝通;只有救助,沒有拯救……敘事醫學的首倡者、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麗塔·卡蓉(Rita Charon)教授認為:在人類生命經驗的構成中,有客觀事實與主觀意義這兩個層面的區分。疾病作為人類生命經驗的一環也不例外。疾病(Disease)客觀呈現的生理癥狀與個人主觀的生病/罹患(Illness)體驗意義是並存的。罹患突顯疾病的生成意義與豐富的個性化體驗,不在於否定生理癥狀的事實,也不是要眾人漠視醫療的功能,而是為了喚醒人們去「洞觀」生理癥狀背後的心理與靈性意義層面的變化,關注兩者之間的平行關聯(《敘事醫學:尊重疾病的故事》,北京大學醫學出版社)。


從這個意義上看,「患者」與「病人」的並用才是臨床思維完整性的佳境。也就是說,「患者」的認知不僅不能取消,還應該在新醫學模式的語境中得到加強。


4


醫學術語規範化、標準化的背後


「患者」與「病人」的概念之爭(內涵的彈性與剛性辨析),本質上是循證醫學與敘事醫學之爭,醫學中技術與人文之爭,也是對疾病、健康徵象與本質的認知分歧,哲學上更是實證主義與現象學之爭。


無疑,當今的臨床敘事的確存在各種詞不達意,詞不盡意的情形,常常陷於修辭的困境,加之醫生大多敏於行,訥於言,語言(概念)或多或少呈現混沌、短拙,無法充分表達生命的意向與意象。適度的術語規範化、標準化是必須的,但是,也要意識到醫學是人學,不是純粹的科學,其哲學特質決定了臨床語義的彈性與漂浮,及認知、理解的分歧。


首先,生命具有神聖性(神秘、神奇、神靈、神通、聖潔),一份哲學上的超驗性,精神性,不能只在物質(軀體)層級揭示生命的奧秘,必須從身-心-社-靈的遞進關係中把握生命。無論健康,還是疾病凸顯、死亡降臨都具有不確定性(或然性)與偶然性(無常),醫學在不懈地追求確定性,但是無法徹底超越不確定性與偶然性的「無知之幕」(醫學存在著「膏肓」之蔽)。奧斯勒(William Osler)一百年前有言:「醫學是不確定的科學與可能性的藝術」,中醫:「醫者,臆也,易也,藝也」。其次,醫患之間存在主-客間性(麗塔·卡蓉),一半客觀性,一半主體性,流淌著不純粹的客觀性,不充分的主體性。其三,生物的多樣性:每個人都是別樣的生命個體,只會相若,不會相同,可感性大於客觀性。其四,醫療活動具有技術-人文的共軛性,一方面追求有理、有用、有效、有根(因果),另一方面又追求有德、有情(共情)、有趣、有靈。醫生的職業生活是一種既具有客觀性、社會性、對象化、群體化,又具有個體性、體驗性(情感化)、主客交集,在實踐探索中逐步形成,同時在實踐驗證中得到表達、修正的概念形態。


此次院士上書以「病人」替代「患者」,一個堅硬的驅動是「客觀性」,繼而「規範化」的追求,這是當下流行的膠著於客觀證據的循證醫學(Evidence Based Medicine)的認知與思維慣性,因此,應該認真清理循證醫學對現代醫學認知大廈的衝擊,釐清臨床中實證主義(表現為對象化思維、客觀主義、證據主義,而忽視主體性、主觀及內在感受、情感意志表達)的認知偏失。把握好對象化與主體化,外在化與內在化,客觀與主觀,證據與故事(現象)的張力,還需要從醫學哲學層面予以闡發與論證,這樣才能令奉行理性主義的院士諸君心悅誠服,此項工作不是一日之功,還需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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