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結湖參考：這不是新年獻詞

在霧霾中寫下的每個字，都有強顏歡笑的滋味。

跨年之際，我一直糾結於要不要寫一篇新年獻詞。大前年年底，我寫了《2014，步步驚心》。前年年初，我寫了《願望2015：讓每個人更有尊嚴地活》。但是，當我很快就要看不到2016年的太陽時，我卻陷入了難以掙脫的無言狀態。欲說還休的時分，最機智的做法當然就是抒情，比如陽光打在臉上、幸福在你心頭錨住之類。但這種空飄的句子看多了，總忍不住要拋出幾句粗俗的俚語來回應。我想，就算我賺到了你輕易不濕的眼眶，你的心裡多半也會空蕩蕩。

就在那個時候，我在朋友圈裡看到了《京華時報》謝幕時的合影。報紙不出了，整個報社整體轉型，誰都知道這是一曲輓歌，但照片中幾乎每個人都笑得很燦爛。京華的兄弟們真不容易啊！在陰沉的日子裡召喚心底的陽光，這不是誰都可以修鍊出的功夫。

緊接著，又在朋友圈裡看到了一個記者猝死的消息。《東方今報》首席記者李凌，在做訪談的時候突然吐血，幾天後不治身亡，他只有43歲。很多媒體同行都轉發了《東方今報》的訃告，他的同事哀悼說：怎麼走著走著就散了？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當你努力地穿過霧霾，深情仰望頭頂的上弦月，你的心頭忽然泛起「今月曾經照古人」的句子，所有的情懷頓時就蔫了。對於傳統媒體而言，這就是一個離散的年代。無論是拿著離職單穿堂過戶，還是拿著診斷書撒手塵寰，箇中滋味並沒有太大分別。我的一個同事前不久辭職了，大家紛紛在工作群里祝她前程似錦，但我想很多人也在心底自問，我的未來還能夠似錦嗎？

所有與紙有關的事業，都將成為典雅而過時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這已經是一個必然。就像某些高貴的職業，忽然間就成了笑話。元旦期間，圍棋網路對弈平台上出現了一個名為「大師」的傢伙，他橫掃中韓兩國所有的頂尖高手，如同探囊取物一般。我打了幾盤棋譜，感受到了深深的驚駭，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人」。人類下得出來的棋，它都會下。人類下不出來的棋，它同樣會下。人類不好意思下的棋，它照樣大方地下。如果把棋盤比作一個有邊而無垠的宇宙，則這個宇宙的所有運行法則，都已經藏在了它的「心」里。這種神一般的存在，人類完全無能為力，恐怕只有阿爾法狗才能與之一較短長。國手，曾經是多麼驕傲的職業，棋聖，又是多麼尊貴的稱號。但在人工智慧面前，人類以千年積澱而擁有的輝煌和榮耀，根本不值一提。人類的圍棋比賽，終將成為業餘者的遊戲，人工智慧則將在最敏感、甚至最致命的地方博弈。此處不必有頌歌，因為它還不能理解人類的頂禮和恐懼。

同樣，紙媒也不需要輓歌。那些在宮廷里刻竹簡的人，想來也曾經是高貴的，但是當紙張和印刷術出現之後，他們就寂靜地退到了歷史深處。媒體到底會怎樣改變？沒有人真的心裡有數。像我這種從紙媒轉向新媒體的人，除了努力追趕時代的變化，根本就沒有回頭的勇氣。只要回頭，就會變成蛾摩拉的鹽柱。這是新媒體的狂歡時刻，再怎樣無厘頭的內容，只要走向資本市場，馬上就會估值幾個億。在這價值數億的「媒體」中，你想尋找專業主義的蹤跡，想尋找與人類生存與發展有關的真相和智慧，必然是徒勞的。每一個紙媒的民工，都只能望洋興嘆。但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每當泡沫洋溢著霞光的燦爛，幻滅女神就已經悄悄靠近。新媒體的肥皂泡會破滅嗎？不會。它會搖身一變，成為新的、更加唬人的概念。但在紙媒的沙灘上，所有與新聞有關的理想和執念，會不會像缺水的魚一樣奄奄一息？

時代不會為任何人停止它的腳步。紙媒無法抱殘守缺，只能轉身，但很多人轉著轉著就不見了。隨之而來的，是對真相的挖掘越來越無力。每個人都在喧嘩，「言語」本身反而聽不到了。到處都是花樣翻新的符號，但實在界的臉龐反而隱匿在濃霧之中。當沉著的講述缺席的時候，我怎麼好意思扯著假嗓耍花腔呢？

如果一定要回首2016年，我覺得只要講述三個死人的故事就夠了。死去多年的聶樹斌，終於在這一年找回了他的清白。有的法學家說，最高法院只是判了聶樹斌「證據無罪」，而不是「事實無罪」。用幾個專業辭彙，專家就在自己與吃瓜群眾之間划下了一道鴻溝。溝的這邊是洞若觀火的精英，溝的那邊是不明真相的群氓。為什麼這種煞有介事的鴻溝能夠得以存在？因為那美好的判詞只提供了司法結論，而把核心事實隔離了起來。

死亡還會隔離另一些更加珍貴的東西。一個叫羅一笑的小女孩，在重病多日之後，終於在喧鬧的爭議聲中離開了人世。她不知道的是，她的父親已經被輿論烤得兩面焦黃。她如果有知並且能夠發聲，她會說什麼呢？她會不會向憤怒的人群高喊：別再怪我的爸爸，是我不該生病，都是我的錯。是的，如果羅一笑不生病，羅爾盡可以用他的如花妙筆讚美這個時代，並享受他安逸的中產生活。但是，僅僅是孩子的一場疾病，就把他推向了恐慌的深淵。當他向這個深淵俯視時，深淵回報的是更深的寒意。他於是失掉了優雅和誠實，開始向世界索要不應得的安慰。但這不正是一個普通人可能會做的事嗎？這不正是最基本的人類弱點嗎？世界的憤怒和暴戾從何而來？因為有太多的齷齪假慈善之名行走世間，卻沒有人能把真相完全揭示出來。這是一個依然混沌的領域，每個人都擔心自己的智商，弱者哪怕暴露出一點點的不誠實，都會讓善良的人們暴跳如雷。只有那未開的花苞一般的初心，靜靜地委頓在散場後的淤泥之中。

很抱歉，我無法說出第三個死人的名字。我有時把他想像成我自己，或者是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有時就是如此，一個人死了，很多人也都死了一遍。一個人蒙塵，每個人都會蒙塵。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塵土中自我拂拭，最終把乾淨的一面朝向新月。明月作證，我們都心懷善意，我們盡量少吃少喝，我們都信仰核心價值觀，我們都會遠離是非之地。謝謝你，請不要說出他的名字，讓不安得以安息。

我本來是想寫另外一篇文字，講述2017年的藍鳳凰和黑天鵝，但寫著寫著就走樣了。每一個背鍋俠，都是荒腔走板的大師。但我知道，無論我寫什麼，你都會愛看的，所以我就不那麼慌張了。2017年是真正的變局之年，不只是你我的生活在變，不只是中國在變，整個世界都在變。變局之中，尤需定力。藍鳳凰再美，你都要記得它是虛幻的。黑天鵝再黑、再遙遠，它的羽毛也有可能觸及你。

靠近我，在湖邊安詳地等待風暴。

（文/蔡方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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