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是一把火，燒得只剩下灰

他說東京鐵塔的上空，夕陽華麗似一幅中世紀油畫，那樣神秘奇奧的時刻，彷彿下一秒便有身披萬丈光芒，擺動潔白華美翅膀的天使下凡，來人間散播白頭偕老，心想事成福澤恩惠。

他說奧克蘭此刻正陰雨連綿，也許只有等他離開的時候，才會出現艷陽天。

這場旅途，不是沒有遺憾，但他不會就此怨天尤人，他會記住鐵塔上猝不及防遇見的那一張笑臉，一生銘記。

他說小樽的雪已經下了許多個日子，淹沒了新幹線旁的房屋，世界只剩了玲瓏剔透的白，飛馳而過的電車讓他想要落淚。

寒風吹過的那個瞬間，他想起岩井俊二電影里的藤井樹，騎著自行車，穿著咖啡色毛衣，那恍惚的一個回眸。

我在一場觥籌交錯，談笑甚歡的飯局上恍然若失，十分不合時宜，煞風景，甚而倒胃口。

我想是因為看起來亂糟糟的頭髮，我想是因為縈繞鼻端的煙味，我想是因為，因為牆上掛著的那幅民國淑女畫，不合我的胃口。

不停夾著農家小炒肉，直到吃得一點都不剩，到最後，誰也沒有跟我搶，誰也不屑跟我爭。

我忽然領悟，萬水千山，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是一件多麼可笑愚蠢兼可悲的事情。

每個人都歡天喜地，每個人都皆大歡喜，為什麼，我卻覺著一絲莫名的虛弱與蒼白，那外人眼中的美不勝收，是不是為著遮蔽內里的百孔千瘡？

這卻不是我應該周旋顧及的問題，我誰也無法取悅，誰也無法鑽營，我只有我自己。

今夜無星，無月，或許被雲遮蔽，不再看得見，卻有馬路邊，縱橫交錯的樹影，像蕭瑟空虛的手，無望地張著，渴望留住一星半點什麼。

有一瞬間，我以為我看見你，我以為我們擦肩而過，我以為你停下來，朝我看了一眼，我以為你帶著笑容，喊我的名字。

一千一萬個我以為，敵不住一個四兩撥千斤的其實。

我沒有喝芝華士，沒有喝伏特加，或者白蘭地，但是我醉了，醉在這無邊夜色的護擁里。

我的眼睛，始終堅定不移地盯著地面的影子，告誡自己，一定不能夠倒下去，否則遺臭萬年。

換做從前，我會憧憬你在路口出現，罵我活該逞能，而今天，今天已經過去了許多個日月，今天沒有春雨綿綿，沒有夏雷陣陣，沒有秋風獵獵，沒有冬雪霏霏，今天只是今天，今天我穿著袖子臟髒的大衣，一個人回去。

路上，無意看見躺在路中間的青年男人，頭髮凌亂，稀稀拉拉披散在額頭上，緊緊閉著眼，雙腿微蜷，不知是痛苦的失去知覺抑或已久病成醫地安眠，在這蕭瑟的一地冬的晚涼中。

然而被我看見了，他身前一灘由胃裡吐出的排泄物，想來是喝過一場失意無度酒的緣故。

是怎樣的遭遇，讓一個人如此不堪，與落魄，是怎樣的不能讓人分擔的寂寞愁苦，才讓他不管不顧地，躺倒在地作數。

也許是一次生意場上的失利，也許是某位親人的離世，也許是工作的不如意，又或者，只是因為一次令人沮喪悲傷地愛情。

我的心，起了一陣尖銳的酸楚。

我想，他現在需要一杯熱水，或者是熱茶，我四處張望，四處尋找，然而並沒有可以滿足我的焦點。

我只能一邊離開，一邊頻頻地回頭。

身旁傳來聲音，算了，何必憐憫，這樣年輕，自暴自棄，不值得。我只同情老弱婦孺。

我瞬間起了爭執之心，一反常態的，年輕人就沒有年輕人的苦嗎？

不管你，還是我，當註定無計可施，愛莫能助的時候，有那麼片刻的憐憫都覺得浪費與揮霍嗎？

如果真是這樣，該怎樣大言不慚地拍著胸脯說自己是人。

沒有同情憐憫之心，何來人性。

年輕人犯了何錯，就值得這般偏見。

他的今日，或許就是你我的來日。所以你我更應該驚醒，他甘心做活教材，我們不能不學習。

未來再波折再坎坷，你我總該學著自食其力，不能光彩生門戶，能夠獨善其身也是好的，切莫至於這般境地，讓過路人都為他皺著眉，苦著臉，摧著心。

然而我在心裡默默地禱念著，你要安然無恙地站起來啊，整整衣冠，拍拍身上的灰塵，像一切從未發生過一般，若無其事地好好活著啊。

今夜雖然涼寒，到明天，到明天終歸會天亮，或許陽光燦爛的。

誰也不曾教過我們樂觀開朗，教過我們對生命心存盼望，但是我們不得不下苦功，自學成材。

海明威不是說過嗎，太陽照常升起，無論發生過什麼，殘酷的戰爭，致命的殘疾，或者精神的頹靡，徹底的失戀。

斯嘉麗不是說過嗎，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也許明天就柳暗花明又一村，路轉溪橋忽見，也許明天巴特勒就回來，或者乾乾脆脆把他忘記。

然而，我只能這般自我安慰著，我想這今夜，或許又不能得一場好眠。

忽然，在不知道第十幾棵樟樹樹根處，我再也控制不住地低下身子嘔吐，那一剎那，像是五臟六腑都要傾巢而出，像是所有的記憶，都如一場決堤的洪水，洶湧奔赴。

但願白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但願孤帆遠影碧空盡，不見長江天際流，但願驚濤拍岸，也再也卷不起千堆雪。

我忽而感到抱歉，對著不知何物何人，也許只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老樹根，它們也會不堪忍受這刺鼻的氣味吧。

如果有關於從前的回憶，只是一堆一錢不值的垃圾，那麼像這樣長痛不如短痛地抽離，也不見得是壞事。

明天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雖然有一天，我是說有一天，我終究會回來，但到那時候，那時候我會換一件衣服，換一雙鞋，換一副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