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姬」為何會是張國榮？將這段內幕拍成電影也是精彩絕倫的

華語電影經典無數，由陳凱歌導演、張國榮主演的《霸王別姬》，絕對是經典之一。

對於張國榮來說，這也是扭轉他人生的作品，早在得到金棕櫚獎前的戛納首映，他已有此頓悟：「在《霸王別姬》放映時，我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我以後會減產，不再拍爛片。作為一個演員，希望得到人家的尊重，拍到一部好的電影，我完全感受到尊重的滿足感。」

適逢《霸》片在香港公映24周年（1993年1月1日），該片老闆娘徐楓，談到了《霸》片差點難產的內幕……

（年輕時的徐楓）

（如今的徐楓）

1993年，《霸王別姬》大放異采，連奪戛納國際電影節金棕櫚獎、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等12個國際大獎，光芒背後，有誰想到這曾是個無人問津的劇本？

「湯臣」電影老闆娘徐楓笑言：「當我拍板要開這部戲，整個電影圈都在說：『徐楓這次要吃大虧了！』從電影醞釀到上映的5年間，徐楓歷盡艱辛，「這部戲，差一點就要完蛋！」

第一個向她引薦原著小說的是金牌經紀人陳自強，1988年5月初的事。

徐楓說：「當時，我起用他旗下的張曼玉與鍾楚紅去台灣拍電影《黃色故事》與《竹籬笆外的春天》，他跟我說有個小說叫《霸王別姬》，這樣子的故事，他們公司不能拍，就只有我的公司能拍，因為公司是我一個人說了就算嘛。」

她到書店買下小說，一見鍾情，隨即相約作者李碧華，在酒店咖啡室面談了4個晚上，丈夫湯君年為此生氣極了，提醒她：「你的身份是湯太太，不是搞電影的。」更臨時推約，拒絕陪她往原定兩日後起行的戛納影展。

（徐楓與丈夫及兩個兒子）

徐楓要趕在飛戛納前與李碧華達成合作協議，很大程度因為陳自強提過：「張國榮很喜歡小說里『虞姬』這個角色，如果有人肯投資，他說願意出一半錢來拍。」

於是，徐楓買下電影版權後，便通過陳自強致電哥哥，沒料到哥哥回應不能拍了，因為經理人勸他別接這樣女性化的角色，會影響形象云云。

「我極怒，若非他當初的一番話， 我也不用這麼急，費這麼大的勁，又令老公不開心；當時我在電話罵了他一頓，盛怒下掛斷了電話。」

在戛納影展上，徐楓帶著《霸王別姬》的小說，相約陳凱歌與顧長衛（《霸》片攝影師）出來聊天，但大導演對此沒有表現得很熱衷，只覺得這是一本通俗小說。

「我等了他快兩年，一直沒有想過其他導演，期間花了很多時間去跟他溝通。剛開始他可能有點排斥，需要慢慢去消化。」徐楓購買小說版權的條件之一，是讓李碧華有挑選導演與演員的權利，「陳凱歌說，你怎麼可以簽一個這樣的合約？我說，《霸王別姬》是我的小孩，也是她的小孩，她一定會緊張自己的小孩。」

李碧華始終意屬張國榮演程蝶衣，承諾哥哥應允的話，她會加重角色的戲份，但基於當時內地沒開放市場，陳凱歌並不認得誰是張國榮，徐楓特地準備五盒哥哥的電影錄影帶讓他過目，閱畢，陳凱歌認同他是好演員，唯一擔心是他的普通話水平能否勝任。

這個時候的哥哥已宣布引退，一心在加拿大享受清靜生活，遊說他打開心結的重任，由李碧華負責。

冥冥中有註定，1991年的金像獎影帝，正落在哥哥手上（《阿飛正傳》），他想拍好戲的心一下子燒得更盛。5月重新回到香港，他直認有幾部片在斟洽中，當中以接拍《霸王別姬》的成數最高，但一切要待見過陳凱歌才可落實。

這短短几句說話，幾乎要了徐楓的命——「如果陳凱歌見過他後，覺得不合適，那怎辦？」誠惶誠恐的一天，終於到來了。剛坐下，哥哥劈頭便問：「凱歌，我們那部《霸王別姬》何時開拍？」徐楓緊張地望向李碧華，四目交投，沒有作聲；陳凱歌並未就「我們」兩個字表態，只老實回應哥哥：這部片要明年（1992年）2月開拍的了。」

想不到哥哥會這樣接上：「明年2月我不能拍，我念的（電影）課程要7月才完結。」兩個女人當下滴汗了，陳凱歌還沒點頭，哥哥已先說2月不能配合！「一定要2月開拍，這樣我可以有冬天和春天的天氣與景色，你可以慢慢考慮。」

懸而未決，等到哥哥上廁所，徐楓與李碧華直接問陳凱歌對哥哥的感覺。他緩緩地點頭，她倆大大鬆了一口氣，陳凱歌笑說：「你們開心了吧？」

開門見山，陳凱歌要求哥哥在開拍前兩個月先到北京學習純正的京片子與練身段，而且他計劃同步錄音，不能事後補救，哥哥滿有自信：「我一定做得到。」為了這個好角色，他甘願將念書計劃押後。

來到片酬一環，還沒有正式復出的哥哥「奇貨可居」，他開了一個價，徐楓笑著回他：「這麼好的角色，你應該倒給我片酬。你開這個價，我不如等15年後，我的小兒子拍好了。」顯然地，比她的預算高出很多。

說著說著，哥哥再說了另一個價，雖仍比徐楓預算略高，但也沒討價還價，口頭就這樣敲定了協議。

哥哥對這個戲滿懷憧憬，已盤算好「我在北京的日子」——「本來徐楓安排我住在酒店，但是我要求住在民屋內，一來在北京拍攝半年，只住酒店，我會發瘋，而且住在酒店內，也難和別人接觸，根本學不到京片子，也不能深入了解北京人民的生活狀態。」

他預備由電影公司請一位老師，與自己共同生活，以學習純正的京片子；那邊廂又會在陳凱歌的安排下，到京劇團學習身段、造手。

一切似乎進行得很順利，哥哥回加拿大小休後，1991年8月回到香港，還說《霸》片的劇本已獲審批，準備跟徐楓正式簽約，而且思前想後，又覺得住在北京民居的空調設備不足禦寒，打長途電話也不便，所以他會跟徐楓商討，住回酒店……

9月，傳出尊龍有意爭奪角色，陳凱歌出面澄清，第一人選仍是哥哥；11月，徐楓卻召開記者會，正式宣布由尊龍接演程蝶衣！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剛開始，傳出尊龍有意爭奪《霸王別姬》的虞姬角色，大家並沒太放在心上，雖則尊龍學過京劇，又在海外有知名度，但導演陳凱歌覺得他的眼神過於銳利，張國榮卻是溫柔中帶著一抹幽怨，完全符合角色本質。

（當年的兩千萬大製作，布景與道具都一絲不苟）

更重要的是，哥哥早已跟他、徐楓有口頭協議，照道理，任憑尊龍如何「進取」，也應該插針不入。

出人意表地，1991年11月12日，徐楓突然召開記者會，公布尊龍才是真命天子，原因是哥哥一口氣接了《家有喜事》與《藍江傳之反飛組風雲》兩部電影，無暇赴京練習京劇與京片子；加上尊龍表示出強烈誠意，包括自願將片酬從180萬美元降至150萬美元，又推掉其它片約、舞台劇與廣告工作，專心為《霸王別姬》留京半年，令徐楓好生感動云云。

「看劇本時，我就覺得這個角色應該由張國榮來演，後來介紹他認識陳凱歌，一直沒有什麼問題；到談合約，哥哥的經理人提出很多額外要求，很煩，都是我們沒有辦法接受的，像檔期（提出只給4個月時間，超時1日便補錢，期間還要讓他回香港），他的戲那麼多，怎可能飛來飛去？既然你很想演這個角色，理應全力以赴把戲拍好嘛，怎麼會有這麼多的要求呢？」

徐楓大惑不解之際，尊龍托盡人脈關係，表明極想演虞姬，「他最後托到楊凡，跟我說什麼都不計較，只要能夠演就好。我想想，哥哥這邊那麼麻煩，然後尊龍又那麼想演，不如我們考慮尊龍好了。」她只跟尊龍見過一次面，沒有試過造型，便向外宣布由尊龍補上，回想這一幕，她猶有餘悸：「我幾乎做了一個最錯的決定！」

照原定計劃，尊龍在12月15日前飛北京練習，1992年2月中正式開鏡，看似塵埃落定，誰料一頓平常不過的飯局，將局面又扭轉過來。

「剛好亞太影展在台灣舉行，有朋友請我跟尊龍吃飯。尊龍一來，我傻眼了——之前見過一次，我沒有那麼詳細地看他，不錯，他雖然很俊，可是他的臉很有稜角，演虞姬不可能有稜角，天哪！我這部《霸王別姬》要完蛋了！」

最難堪的是，哥哥也是這屆亞太影展的頒獎嘉賓，在不同派對屢屢遇上，碰完哥哥，又再伴著尊龍，彷彿時刻提醒她抉擇錯誤，「哥哥的臉是很柔美的，我歇斯底里，那時候，我真的被他們搞到有抑鬱症！」

回到香港，公司跟尊龍的美國經理人談合約，藝人口口聲聲不計較，經理人可有另一套想法。

「他們比哥哥的經理人更麻煩，合約第一條，他跟自己的狗要坐全世界最好的航空公司頭等機位，何謂『全世界最好』呢？第二條，每天要吃從美國某處運來的橙……」

公司同事正在頭疼，想去打聽那間才是「全世界最好的航空公司」，徐楓立刻制止：「別談下去了，趕緊去問哥哥，還想不想演這個角色吧？」

對此，哥哥卻說接拍的熱情已過，而且他剛簽約永高（合約在1月1日生效），接著又要拍《藍江傳》與《李洛夫奇案》（後改由呂良偉主演），「我註定與這部偉大的藝術電影無緣！」

懸而未決之際，《號外》封面橫空亮相，艷驚四座——反串青衣的張國榮渾身是戲，再次證明這就是再生虞姬！

有人覺得哥哥在「示威」，也有說是電影公司「試水溫」，負責統籌兼形象設計的劉天蘭斷言：「絕對與電影無關！」她憶述，當時找哥哥拍封面，提出「京劇花旦」與「西式時裝」兩個構思，「未問他，我自己都覺得京劇花旦比較有趣，果然他也同意，我便往找梳、化、服，更拉攏唱京劇的朋友教他造手、身段，玩了一整天。」

那一年的金馬獎，當嘉賓的哥哥邀天蘭同行，出發前，封面打稿及時趕到，天蘭便將之放入行李箱內，準備在台灣給哥哥過目。「去到現場，忙了大半天，才想起打稿留在酒店房間；落妝之際，我端出打稿，他一看便說：『相片好美，可不可以留給我？』」

他將這張打稿轉贈給陳凱歌，不知道大導演心裡怎麼想，但玲瓏剔透的徐楓早已深知，遊說哥哥再接虞姬的重任，非陳凱歌莫屬。

這邊廂，黃百鳴亦成人之美，願意將哥哥與永高的合約，延至7月1日生效，哥哥直言：「我沒有要求加錢，也沒有什麼特別需要，反而令陳凱歌很感動，立即給了所有給尊龍的條件，例如司機、保姆、酒店大套房等，而且又不用我吃大鍋飯，請了一個傭人替我煮飯，每天定時送到片場給我吃。」

霸王一角，曾傳過由成龍擔演，徐楓坦承：「在一念之間有想過成龍，但其實他不合適；女的（菊仙）想過梅艷芳或鞏俐，我傾向於鞏俐，因為梅艷芳演過類似的《胭脂扣》，沒意外驚喜，反觀鞏俐一直沒演過這種角色。」

沒料到，陳凱歌反對，「他說她是張藝謀的人，我覺得他們已經拍過很多戲，沒有火花，但如果他拍鞏俐，也許會有新衝擊。」

由始至終，陳凱歌最想起用北京電影學院的同學張豐毅演霸王，一直將他帶在身邊，這位演員曾讓徐楓猛搖頭。

有一天，陳凱歌問：「你心目中的霸王是怎樣的？」徐楓答：「一個男的（程蝶衣）與另一個女的（菊仙）都這麼愛他，他一出場，觀眾都應該要被他鎮住，怎麼可以叫一個駱駝祥子來演霸王呢？我不能接受！」

陳凱歌有不一樣的見解：「我心目中的他，台上是霸王，台下卻吃喝嫖賭樣樣都好！」徐楓一聽，醒悟了，「如果他有這個想法，霸王私底下就是個普通人，那就張豐毅吧！」

1992年3月，哥哥正式飛北京準備。到達那一天，大伙兒請他吃羊肉，結果吃到身體困著一團火，辛苦得召喚救護車，找醫生來打針。

小病是福，正好配合他的減肥大計，他的時間表排得密密麻麻，早上練功，下午學京片子、念台詞、訪名伶，晚上看京劇、在酒店對鏡子「臨摹」及看梅蘭芳錄影帶，好學與天分深得老師讚賞。

哥哥主動提出不要替身，「經過這些日子的訓練，加上鏡頭遷就，我相信在銀幕上已可以欺騙觀眾，不過幕後代唱是需要的。」

1993年5月，《霸王別姬》入圍第46屆戛納影展，首映禮上，觀眾致以長達10分鐘的熱烈掌聲，買家出價較之前在香港談的高出四五倍，跟紐西蘭電影《鋼琴別戀》雙雙成為金棕櫚獎（最佳電影）的大熱，宣布賽果前，《霸》片先奪得國際影評人協會獎，看來是個好兆頭。

徐楓笑著回憶：「大會首先頒金棕櫚獎給《鋼琴別戀》，記者們看著熒幕，心想我一定哭死了，但很奇怪，明明其他人在拿，我一點反應都沒有，總覺得我們一定會得獎！」

鮮有地，這屆金棕櫚獎出現雙料得主，另一尊頭銜正落在《霸王別姬》，「最遺憾是哥哥沒拿最佳男主角，但我也知道比較難，我們已拿到最佳影片，不可能再得另一個大獎，加上當時外國評審對哥哥還不是那麼熟悉，如果前面有一、兩部戲給人家看到，肯定會有印象分。」

不過，按照哥哥的說法，他並沒有因為「失獎」而有任何不快，反而獲得了作為演員的滿足感，甚至第一次有「被尊重」的感覺，這個，相信會比獎項更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