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理髮師 正午·短章
小海是一個理髮師,14歲起,他從福州,到洛陽,最後定居在上海,四處飄蕩,努力生活。
他說:「無論將來如何,老了以後我不會丟下這份工作。要是你們老得走不動了,我會提著工具箱親自上門。」
上海理髮師
口述:小海
採訪:吳越
1.福州
14歲那年,我當了一名地下童工。記得上班地點在福州倉上區一家印刷廠,要在一塊很大的板上綴滿銅片,那個叫什麼?好像叫電路板,我就是做那種材料,先腐蝕一下再做。整個工廠瀰漫著各種化學氣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為了那一個月一千一百塊錢,拼盡全力。有一次下材料的時候,車床切下來切到指甲傷到肉,指甲全部下來了。送到醫院,醫生說,還好沒切到骨頭。
就這樣我的工作丟了。還想再找工作,整天晃著。晃到茶亭街立交橋下,路過一家髮廊,正好那裡找學徒,我走進去說想學這行。師傅說,你這個年齡應該上學,你怎麼不去上學?我講了我的大致情況。師傅說,我這裡要收學費的,一次性繳兩千。我哪有那麼多錢,看手把幾個月的積蓄都給花完了!後來找到父親,他給了我一千塊,我又從姐姐那裡借了幾百,硬著頭皮去找師傅。他看到我的誠意,就收了我。當時師傅的父親母親也在,我清楚地記得他們當時下了一碗扁肉給我吃。說實話我已經餓了一天了,那碗扁肉幾乎是倒進去的!
大概是一個月之後,師母說小海你平時去上學,暑假就過來住在這裡,賺的錢我幫你存著。這麼巧,我師傅跟當地教育局有些關係,就幫我安排了借讀,還把原來收的學費都還我了。
雖然有學可上,但我沒念多久就沒怎麼去了,吃、住都不能解決,談何讀書!沒辦法,背著師傅一家,我離開了學校去了別的髮廊,開始當上了全職的學徒工。因為那時我發現錢對我更重要。
我沒有退路。什麼也不會,將來一點也看不到,眼前只有一把推子。但我發現,當我真正拿到推子、給別人推頭髮的時候是有快感的。在第二家髮廊,我剪頭髮一共就學了三個月。頭一個多禮拜全是在掃地,拖地,洗毛巾,接著開始練習洗髮,濕洗,乾洗。店裡生意不是特別忙,沒有任何人給你上手和練習的機會,當時有一個小師妹,我們就相互在對方的頭上練習乾洗,洗手的手勢輕重很難掌控,一開始我洗得她滿臉滴水、滿臉都是泡泡。
會洗頭之後,又相互在對方的頭上學卷杠子,因為卷杠的大小,排列的方法,一個頭規定有多少個杠子,都是很精確的。老闆還是蠻有耐心地跟我講解,他給了我一本書,讓我去看色彩,學三原色,顏色的疊加和配合,根據顧客的發質和染膏的性質結合起來,最終會產生一個什麼樣的目標色。這些基礎工學起來都還可以,只要努力去學去看去操作,都不難。
最關鍵的是找不到肯給我剪頭髮的人,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人我都死皮賴臉地去求他們。第一個頭我記得很清楚,是我老闆的一個舅舅,人長得憨憨厚厚,正好過來玩,對我也蠻有好感,所以他說那你在我頭上練吧,隨便你怎麼弄,剪壞了也不要緊。我上手的時候,老闆站在旁邊做指導,我一邊手忙腳亂,一邊拚命記住他說的話。
我想起來了,那家理髮店對面有一家早點鋪,店老闆和我老闆算是同窗校友,他經常嘲笑我,說你學個兩三年都學不會,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屑,還是故意刺激我,激發我。但是我頂著這股氣,拼了命地白天工作和學習、晚上去練。不管是理論上的還是最後實踐操作上的,背得滾瓜爛熟,配色方案啊,各種藥水的藥性啊,觀察客人啊——客人一進來就要學會目測分辨他們頭髮的結構,有沒有特別的發質,是不是敏感皮膚,再針對ta的性格合理安排下面的工作。
在這家髮廊的頭三個月,我不知道剪壞了多少頭髮,但是我膽子也練出來了,開始單獨剪髮。從助理到技師,再到髮型師,這個過程我只花了半年的時間。不是我技術多好,是那個老闆很愛泡舞廳。有一段時間,我印象很深,大街小巷都在放任賢齊那首《心太軟》,「我總是心太軟,心太軟」,還有那首「我讓你依靠,讓你靠,沒什麼大不了」。一聽到這兩首歌,我眼前就出現空落落的店鋪,三張凳子加一個沖頭槽,因為老闆老不在店裡,我和小師妹就自己瞎剪,結果把店搞關閉了。最慘的一次把一個孕婦的臉剪破了,血流如注,我當時都快哭了,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那孕婦是和丈夫一起來的,真要找麻煩我怎麼辦。人家看我還小,沒說什麼,她丈夫給傷口清理乾淨就走了。這事情我記了很久,在我成長過程中看到正面的東西還是占多數。
2.洛陽
我出生在江西景德鎮,去福州,是投奔我的父親。我父親是福建人,母親是江西人,他們從年輕吵到我父親去世。在我小時候,他們不單吵架,還打架,我父親離家出走,去了福州,我姐也走了,一個家就這樣分開了。
我在福州只待了三年。三年之後,因為身份證要重新辦,我又回到江西,去找我的母親。我在景德鎮一家理髮店找了個工作。我沒有別的技藝,只能靠著這個,可最初的起步卻像個乞丐。我那時候非常需要錢,要買幾件衣裳,吃東西,但理髮店老闆對我不好,剋扣我的工錢。
一次偶遇改變了我的軌道。那天下著暴雨,店裡沒什麼生意,兩個年輕男人進到店裡,我發現他們身上濕了,隨手遞了吹風機和毛巾,我說老闆不在,擦擦吧。他們說不洗頭。我說不洗頭也沒關係。聊了幾句,原來兩個人是洛陽文物局的,來淘一批瓷器。
第二年,我在景德鎮這家理髮店實在待不下去了,想走,走去哪兒呢?我那時年輕,腦子裡沒那麼多框框,穿上一件當時覺得最好看的衣服——西裝,說走就走,還帶上了一個小我兩歲的師兄南下廣州。
外面的世界給我們當頭一棒。在廣州流花火車站,就打了個盹的工夫,西裝口袋裡的錢被偷了。刀片劃的,沒傷肉,錢一分不剩。在人潮洶湧的廣州,我們身無分文舉目無親,掏掏口袋只有幾張破舊的車票和名片,就在這時我想到了,那兩個洛陽朋友走前留給我一張名片,上面有個--拷機號。洛陽,九朝古都……那個地方說實話只有書本上的記憶,但一定不錯!再說也無處可去。
那時候治安沒那麼嚴,我們先沿著軌道走,總會到沒柵欄的地方,就從那裡走進下一個車站,找一個北上的火車,躲進去。很快就被列車員發現了,倒也不趕我們下去,而是叫我們干苦力,打掃整個車廂,還可以撿人家剩下的麵包吃。凌晨三點,洛陽到了,我和那小師兄在火車站兜了半天,在候車室衛生間垃圾筒旁邊撿到一張綠色的紙幣——貳元錢。欣喜若狂,先花了一元錢買了兩個五毛錢的麵包,接著開始打電話聯繫洛陽文物局的那兩個朋友。
我只有一個記在紙條上的拷機號碼,那時候打拷機4毛錢一次,我打了一次之後,就守在公用電話亭旁邊,從早上6點等到上午11點。別人用公用電話時我很緊張,怕來電被衝掉了,每響一次我們都很擔心是不是我們的電話。快到中午的時候,電話鈴響了,終於是我盼著的那個人——暫且叫他霖哥吧——打來的。我解釋了半天,對方終於想起我是誰了,他開摩托車到火車站接上我們,帶到洛陽老城區周公廟,安排了吃住和工作。住的是50塊錢的一個小房間,工作是在當時洛陽非常有名的「大佐」。當然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霖哥他們給我安排的咯!我在那裡工作了一年多,直到霖哥投資給我開了一家店。
那是一段快樂的日子。我、霖哥,還有兩個霖哥的發小,四個男孩子在家裡打牌。當時霖哥工作也不順心情也不好,說要不出去走走。也不知去哪,霖哥說要不去火車站,趕上哪趟車就去哪,就這樣我們去了西安。到了西安之後,在法門寺門口看到三個氣質美女,時而英語時而普通話,一看就很特別。回程時我們發現她們和我們同一節車廂,還坐在我們的座位旁。就這樣認識了三個上海小姑娘,那是1998年的最後一天,後來我們還一起去了華山、一路上儘是歡聲笑語。
從西安回到洛陽不久就過年了,我雖然技術還可以,但是不善管理,那家店就在年後關門了。我還得繼續走。去哪兒呢?在霖哥的幫助下我去了威海,也工作了半年多,可威海我待不慣,我總覺得不安定,沒有歸屬,於是帶著賺的一萬多塊錢去了北京。
記得1999年春晚上唱了一首歌《常回家看看》,我跟著唱,唱著唱著我就哭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可是我沒有家可回,父母對我來說是陌生人,他們連我在哪裡都不知道,我想起更遙遠的幾年前,在景德鎮,我是一包速食麵過了年三十的晚上。中國人的年味很重,這種時候你能怎麼辦?洛陽的朋友們顧及我的情緒,盡給我買東西讓我開心。所以至今我還記得那年是怎麼離開洛陽的,各種不舍、無奈、迷茫、哭哭笑笑!
3,上海
到北京已是夏天,那一個多月里,我每天不知道怎麼過馬路。我個子小,有點害怕北方人。我找工作找不到,處處碰壁,玩的地方倒是一個沒拉下,香山,故宮,頤和園,天安門。說實話,我不喜歡北京,待了一個多月逃回來了。去的時候有一萬多塊,離開時只有一千多塊錢了。
又不知往哪兒去了,正糾結,我看到包里幾個上海小姑娘的電話(別人的電話我從來不丟的),馬上和她們聯繫,得到了很熱情的答覆。於是就去了上海。
到了上海,三個小姑娘親自來接的我。幫我安排,住在火車站附近一個老房子裡面,臨時性的。幾天後在她們的安排下,我到瑞金二路的一家髮廊「曼都」工作,如今已經關了,隔壁的上海銀行還開著。在那裡待了半年,我覺得我可以有更好的發展。新的生活環境和朋友圈讓我有了這種信心。
這不是我第一次來上海,而是第三次來上海。前兩次都是什麼情形呢?我給你講講。
第一次是7歲,我覺得我奶奶對我不好,打我罵我,恨鐵不成鋼,很多時候我說我去找爸爸,真的就去找了,但完全沒有方向感,從樂平到鷹潭,到南京,一路扒火車,花了三天到上海,覺得上海沒什麼意思,就在鐵道上又上了火車,知道火車上有吃的。火車座席還是木條紋的凳子,我坐著睡著了,到南京,被南京遣散站的人關起來。我只報得出我家地址,沒料到來接我的是朝思暮想的我爸。更沒料到一見面就是被他拎到旅館裡打了一頓,直接又送回江西了。我奶奶見面就哭了,後來也沒打過我罵過我。
第二次來上海是父母徹底決裂,我離家出走。鄉下很多包都印著上海,印個外灘,我再次覺得上海是很好的地方。出門的方式,當然還是扒火車,能省錢就省錢。在車上,我會主動跟工作人員說能不能幹點什麼,如果他們趕我下去我就下去,不反抗。在鷹潭到黃山的路上,我沒票被發現了,就在黃山過了一夜。我一點也不覺得辛苦。在鄉下,我也沒怎麼吃過好東西,出來在路上撿到的吃的都比在家裡吃的好。你知道我在出走的路上想得最多的是什麼?我無數次幻想被擄走,去好人家做別人的兒子。
第三次來上海,我了解到自己的學歷不夠。最後憑自己的努力,在上海戲劇學院進修舞美專業。
我在上海開過兩家理髮店,2005年,這兩家店先後都關了,我把客人存在卡里的錢一筆一筆退回,退完最後一筆,心安理得去上班了。我去了上海電視台,給一位節目主持人化妝做頭髮,這職位很搶手,還有一個競爭者。但是我這個人不擅長做這些事情,為了生存硬著頭皮做了一段時間。這時候,不少以前的客人打電話給我,問我還做不做,我說不做了,沒有店了。他們就說,你家在什麼地方,我自己洗頭,洗好過來,就在你客廳里擺張凳子給我剪。這樣剪著剪著,我發現在家裡剪髮的收入已經比我工作收入高,立馬辭職,做了自己的工作室。茂名南路進賢路,錦江飯店建的筒子樓你知道吧,我在那裡開了五年工作室,很多阿姨媽媽投訴,因為隔音效果不太好。
2010年,我因為個人原因離開了上海,在外面待了一年,我不太適應,又回到上海,在西藏南路租了其中兩間朝南的房間繼續開工作室。
現在你到我家(工作室)來,自己洗頭,自覺排隊,剪完自己放60元錢(現在漲到70元)到化妝鏡前面的小抽屜里,這一套流程是客人自發形成的。我原來也帶過徒弟,也請過人洗頭的。結果徒弟跟著別的女生跑了。我又洗又剪,有的客人心疼說你蠻辛苦的,我自己洗頭髮,你只要剪就好了。
我也算走南闖北過了,南北是有差異的。北方人喜歡整整齊齊,平頭一定要平得像能放住紙。南方喜歡毛寸,用剪刀剪,自自然然,像沒剪過一樣。北方姑娘噴很多定型水,很大氣,但不夠精緻。
如果要我給你提個專業忠告,我會說,不要老去染髮。燙頭髮和染頭髮相比,染髮是最傷害的。染膏里有一種苯,會造成白血病,白頭髮總比沒頭髮好吧。
我喜歡給女孩子剪短髮。很多女孩不夠自信,擔心剪出來顯臉大。當然要承認,短髮暴露出來的東西比長發多。我一開始是想挑戰,想給客人建立自信,帶來驚喜,因為我對短髮有心得——線條,層次感,刀功,距離感。現在我做頭髮,工具已經不重要,我更感性,會進入你的世界,換作你的角度去想你是什麼樣子,希望你變成什麼樣。我不引導你做無謂的消費。比如,很多人洗了一輩子不知道洗頭怎麼洗,在發尾搓了半天。其實頭皮是關鍵,要好好洗乾淨,不然會造成毛囊堵塞。有些髮廊乾洗是不對的,毛囊是打開的,頭皮抓碎了就堵住了。我在這個空間里不希望用劣制化學用品。我親自操作,你看我的手,不是經過腐蝕藥水的的手。
就這樣,我攢了多少錢呢?2015年在市中心位置買了一套近四百萬的70多平米的房子。這是在上海這輪房價大漲之前,還好買了。
走到現在,所有的一切都來自三個字:不甘心。我需要安全感,我要踏實,我要有自己的家。這種踏實感不一定來自家庭或來自夫妻,我要的是自己的空間。我的艱辛不想讓下一代去重複。我前半生太辛苦了,後半生不想搭進去。有時候想想也蠻驕傲的,如果我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我父母親有很好的工作,有很好的房子,也未必就能買了一套房子,對不對?
我在上海這些年,無親無故,所有的社會關係都是從客戶發展而來的,很多人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從剛來上海的第一批客戶到現在,很多成了「閨蜜」,成了「鐵杆」,幫著我。比如,周同學,她是評彈團一個中流砥柱,跟我一樣大,十幾年的閨蜜。還有一個阿姨,她從認識我到現在,每一次頭髮都在我這裡剪的,而且她每次來,都帶著她的狗狗。最早我是在她家小區附近開店,那還說得過去,後來從蓮花路搬到茂名路,她就坐地鐵來,每次來都不空手,我無數次拒絕,但我發現拒絕沒用。水果,大包小包的,提子,換著品種給你買過來。
做這一行要去吃百家飯。我對我的工作有很多的熱情在裡面,我開過店,我知道開店的狀態和我現在最大的區別是有沒有商業氛圍。你到我這裡來,就像到朋友家串門一樣,不是單純的理髮,就像來聊天。我想無論將來如何,老了以後我不會丟下這份工作。要是你們老得走不動了,我會提著工具箱親自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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