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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書評︱許禮平:黃般若菩薩心腸畫大火

去年東莞博物館舉辦了「鄧爾疋黃般若藝術作品展」。眾多參展精粹中,我獨重黃般若的作品《木屋之火》。



上海書評︱許禮平:黃般若菩薩心腸畫大火


黃般若在畫展會上,背後即為張大千題詩堂的《木屋之火》


首先,論題材,該圖是中國美術史上少見的。中國畫的傳統題材,如山水樹木、庭院樓閣、風雲月露、佳人名士、鳥獸蟲魚等,都能讓人體察自然的融和、含蓄,與讀畫者適然相合。但黃般若先生筆下的「木屋大火」卻以災難為題材。火,在傳統上給人「尊而不親」的感受,是有欠祥和的,讓人畏避。故此歷史上畫火的作品並不多。回顧黃氏年譜,其畫火之作亦只佔少數。這次展出的《木屋之火》及寫大火的兩件小畫稿,均系香港藝術館藏品。此外,尚有兩件分別為博物館及私人收藏(下文會提及)。一句話,物以罕為貴,這是我偏愛該畫的第一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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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莞博物館展出的黃般若《木屋之火》



上海書評︱許禮平:黃般若菩薩心腸畫大火


東莞博物館展出黃般若木屋大火畫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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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莞博物館展出黃般若木屋大火畫稿之二



其次,是我能從畫中感到黃先生鐵肩擔道義的擇題膽識。傳統中國人講究「語貴吉祥」,這是長期的經驗,也是成見。明明是「禁火」,卻要說「寒食」。明明是阿房宮起了大火,卻要用遠距離的事後追維口氣,說成「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可謂避重就輕,避近說遠,因為這樣才不至於「刻露」和「驚心」。連文字都成了忌諱,遑論作為繪畫題材?


不過,歷史上也有極少數智者不拘於先例,像吳道子《地獄變相圖》、羅兩峰《鬼趣圖》,都能在題材、法則上作變異,把難看的東西畫出趣味,不把人們的忌諱當回事。但妖魔鬼怪畢竟不是現實,沒有火的頃刻張皇、倏忽萬變來得恐怖。所以,黃先生改變常例而以「大火」為題材,是要有英雄手段的。


說黃氏改變常例,是對他更逼近的觀察。黃氏筆端能有「靜意」,於社會上早成定評,他畫的羅漢,常令讀者有禪靜之感。這次展覽中就有黃氏所畫《達摩面壁圖》,圖中是羅漢的圓光禪坐。此畫歸入寒齋多年,今番由東莞博物館出展,有幸與諸君共此忘機靜境。而黃氏筆下千鈞一髮、倏忽萬變的「大火」卻和平素的「禪靜」風格大不相同,「能者無所不能」,這是他厚積薄發的另一面。柳亞子為潘達微畫題詩,說「誰為流民圖鄭俠,空教絕技擅僧繇」,指責許多畫家的不敢為。但黃般若卻是敢為的,而且一畫就是好幾張。中國畫史上沒有「災難畫」這一門類,如鄭午昌的《畫史》,分析上有羅列、有圖表、有比例,而且資料宏富,偏就少了「災難畫」。而我私心對黃氏的「災難畫」是極為推許的,這是我要拈出黃氏的《木屋之火》作為話題的第二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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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士釗題詩的《九龍火舌圖》



記得黃氏另有橫幅《九龍火舌圖》,上有章士釗題詩:「咸陽三月意難平,只為龍潛水不行。底事九龍麕聚處,竟容火舌遍燒城。丁酉春在香港為般若先生題。孤桐章士釗。」丁酉即1957年。此圖不在本次展覽之列,而曾在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1995年舉辦的「黃般若的世界」展覽與香港藝術館2008年舉辦的「香港景山水情——黃般若藝術展」中展出。

令筆者驚異的是,該圖竟以「火舌」命名。已是「災難畫」了,還要加個廣東人忌諱的「舌」字——廣東人稱「舌」為「脷」,是諱「蝕」(諧音「舌」)為「利」(諧音「脷」)的陋習。既「蝕」了,還要有「火」,不燶何待?這就比「糞翁」、「苦禪」(國語「禪」、「慘」同音,又「苦」又「慘」)更觸霉頭。章士釗之用「火舌」,因他不是廣東人,但黃卻是地地道道的廣東人,怎能不忌諱一下?以畫家賣畫為生而論,畫這種「大吉利是」(廣東習俗,每逢新年或喜慶之日,小孩說了不吉利的話,都要被大人逼著說句「大吉利是」)的作品能吸引買家嗎?這忌諱的題材、忌諱的題名的畫作,當年應該是沒有市場的,也就只好「子孫永保」了。


十多年前,黃氏哲嗣黃大成兄嘗贈我照片,是不在東莞展出之列的黃般若所畫另幅《木屋大火圖》,詩堂有張大千題跋,云:「此般翁狀眼前景色,彷彿若奔走呼號之聲從紙上出,令觀者目悸心駭,欲哭無淚,當與鄭俠《流民圖》並傳千古也。」後來亦見該畫收入集古齋展刊《黃般若畫集》(1971年10月),卻沒有刊出大千的跋。大概那是比大火更火紅的年代,所有事物都要看政治立場,自然是容不得張大千的跋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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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為黃般若《木屋大火圖》所作題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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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古齋所刊黃般若《木屋大火圖》無大千題跋



其實,張跋不蔓不枝,恰到好處,以宋代鄭俠寫《流民圖》來比喻此畫,極為允當。所謂「當與鄭俠《流民圖》並傳千古」,話也有兩層意思。一層是指作者而言:鄭俠與黃般若無獨有偶,都是為民發聲的畫家,是美術史遙闊長空上的兩顆晨星。另一層是指歷史而言:上世紀五十年代,香港因國內戰亂而導致人口驟增數十萬,衍生出許多社會民生問題,一度又被用作政治鬥爭的借口。這些事情,與黃般若惻隱哀矜的本意是相去甚遠的。


且來說說「木屋大火」的歷史。1952年11月21日夜,九龍靠近啟德機場的東頭邨,某戶打翻火水爐(粵語,即煤油爐),引發大火,導致多家住戶儲存的火水罐隨火連環爆炸,令夜空一片火紅。這場大火,燒毀木屋三千七百四十戶,造成災民一萬六千餘人。依荒山而搭建的木屋本屬非法僭建物,災後香港政府自然不許在災場原址重建。但災民多是工聯會員和家屬,於是當時就有左翼人士認為這場火災或是港英政府的陰謀,牽扯到了政治。左翼人士發動賑災活動並組織群眾,事態愈演愈烈,加上朝鮮戰爭影響,於是港府出手遏制。1953年1月9日凌晨,港九紡織染業職工總會九龍城支會主任、書記遭到拘捕,翌日遞解出境。而同時遞解出境的還有司馬文森、馬國亮、齊聞韶、劉瓊、舒適、楊華、沈寂、狄梵等文化界、電影界人士。


當時有左翼人士傳言,3月1日廣州有慰問團到香港。當天尖沙咀火車總站人山人海,青年不斷高唱《團結就是力量》。但慰問團一直未出現,當高音喇叭宣布「慰問團被阻在深圳,過不了羅湖橋,請大家散開,各自回去」時,在場的熱血青年情緒翻成怒火,進而演為暴動。燒警車者有之,砸店鋪櫥窗者有之,工人陳達源(紡織染業職工總會會員)更是爬上旺角警署樓頂去扯米字旗,為警察開槍擊中(延至3月17日卒)。此即「三?一事件」。整個事件中,死一人,逮捕百多人,判罪十八人,遞解出境十二人。其後,左翼骨幹陸續遭遞解或被勸諭離境,聲名較著者為莫應溎(被勒令四十八小時內離境)。


這次扯上了政治鬥爭的大火發生一年之後,繼而石硤尾又起大火。港府痛定思痛,開始制定徙置政策。木屋區逐步清拆,徙置大廈不斷興建,窮苦大眾得以上樓。這政策的成功,體現為「路人皆見」的大廈。上世紀八十年代有北京來的朋友擬參觀木屋區,筆者無法應命,因那時「木屋」已幾成歷史陳跡。



上海書評︱許禮平:黃般若菩薩心腸畫大火


上世紀五十年代,九龍石硤尾木屋大火



撰本文時,友人傳來當年石硤尾大火的照片,和黃般若所畫對比,兩者似是同一視角。黃畫的綾邊有醫生詩人許菊初的詩跋:「罡風不入烏衣巷,野火常資落葉媒。我亦天涯飄未定,何堪相對劫餘灰。般若我兄大方家屬題,庚子重陽晚香許菊初。」此圖曾於1960年8月22日在香港聖約翰副堂舉行的黃氏「香江入畫」個展中展出,當時無此題跋,當是展後補跋。


許菊初(1901-1976)名伯干,字菊初。廣東番禺人。抗戰勝利後加盟廣州越社,後移居香港,是碩果、披荊等詩社中堅,時有「碩果四子」之譽。他為「大火圖」所題的詩雖只四句七言,卻能咬實題意,聯繫身世,直抒胸懷而又意在言外,自然流麗而又有掩抑,絕非近輩詩人所能及。這位許詩人體胖聲洪,出語往往令人忍俊不禁,「當時只道是尋常」,誰料風徽一去,這四十年,人間再也見不到這樣的詩人。


友人慕容羽軍曾為《星報》總編、《工商日報》副刊主編,喜寫香江竹枝詞,四十多年前有《火神肆虐》詩云:「隆冬已顯火神威,又見紅光處處迷;一擲煙頭知禍患,滿堆通路藐安危。燎原屢起無情劫,毀宅還教冇地棲,最是高樓和木屋,家家應備過牆梯。」注云:「入冬寒燥,火神顯威,連日以來,已見火燭多宗,大多以一枚煙蒂起禍,而殃及人命,常以通路阻塞無法逃生而致命。」


隔了幾年,他又在報上發表《冬火》一詩云:「風高物燥易燎原,遭劫焉能獨怨天;往日火神欺木屋,此時大駕到輪船。頻聞工廠成焦炭,最怕高樓貯醋酸。若果家家勤檢點,當然不致咁該尊。」 注云:「冬日風高物燥,盡人皆知,而易燃物品失於檢點,致釀巨禍。住所多有最得人驚者為存儲化學原料之工廠,偶一不慎,本身遭劫,連帶鄰舍亦受株連,可不慎哉!」雖是遊戲之作,也頗能道出那個年代的特點。


木屋區大火對災民是壞事,於建築界卻是商機。石硤尾大火發生在聖誕節前夕,石硤尾山邊白田村等六村起火,大火燒了六個小時,毀屋無算,無家可歸的災民達五萬八千人之多。這回港府學聰明了,決定立即興建徙置區(六層高H形大廈),解決災民和貧苦大眾的居住問題。工程由何耀光的福利置業有限公司中標承辦,兩個半月內即建起第一座大樓,解決了許多問題。何氏因此贏得港府信賴,日後承接政府多項工程,業務蒸蒸日上,也就發達致富了。


何耀光是香港工運領袖何耀全(電車工會主席)的胞弟。何耀全是1925年省港大罷工的領導者之一,與蘇兆征、鄧中夏齊名,於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中在廣州珠江犧牲。何耀光的奉獻情懷與乃兄一樣,但行事方式又有不同,乃是以另一種方式濟世。他是有名的善長仁翁,照顧貧困文化人尤其不遺餘力。


何氏雅好書畫,收藏甚富,齋號「至樂樓」有名於時。何與黃般若是老友,至樂樓藏品中最著者為石濤《黃硯旅詩意圖冊》(王文治對題,鄧爾疋、黃賓虹、吳湖帆許為諸石濤畫中之精品、奇品),此冊原為黃般若「四無恙齋」舊藏,何氏得之,極為寶愛,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刊印行世。1968年黃般若病重,入跑馬地養和醫院治療,何耀光哲嗣何世鏗醫生正巧在養和診症,對黃照顧有加,陪護他走完人生的最後歷程。


2008年,香港藝術館舉辦「香港景山水情——黃般若藝術展」。展出的黃氏作品中,有一件橫幅描繪木屋區大火的《九龍火舌圖》,即上文提及章士釗題跋那件。時何耀光已離世,其另一哲嗣何世堯參觀展覽,看到《九龍火舌圖》時深有感觸:這件作品所描繪的場景,與何氏福利置業公司後來的發展太有關係了。他輾轉找到黃大德,希望此畫能歸藏至樂樓。黃大德與乃兄大成商量之後,即舉以奉贈,「以續兩家情緣」(參黃大德《說說家父黃般若二三事》)。


何家後人的念舊,黃氏後人的仗義,今天我來重說一遍,又恍如在講《世說新語》中的六朝故事了!(文/許禮平)


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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