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二指供佛的著名「詩僧」八指頭陀原來是湘潭人!
八指頭陀
八指頭陀,俗名黃讀山,法號寄禪,中華佛教總會首任會長。1877年,他27歲之時,在寧波阿育王寺佛舍利塔前燃二指,並剜臂肉燃燈供佛,自此號「八指頭陀」。其人擅詩詞。
1852年1月3日生於湖南湘潭縣石潭鎮的一個農民家庭里。父名黃宣杏,母親胡氏。他小時即易感傷。7歲時母親亡故, 11歲時入私塾讀書。12歲父又死,因無衣食,為人放牛謀生。
放牛時,他想著自己的心事,想念母親,想念父親,可他們都先後過世了,少年的眼中噙著兩顆晶瑩的淚珠,陽光在其中投下虹影。他還記得,有一次,母親說:「真是好奇怪的,生你的前一天晚上,我夢見到處開滿了蘭花,連風都是香的咧。」那年,他才七歲,母親就去了極樂世界。她說過,在西方樂土,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是善良的,一切的一切都讓人無憂無慮。對母親的話,他堅信不疑。平日,她念佛經,拜觀音,不吃葷腥,少年也學著那麼做,真是奇妙,內心裡竟好像開滿了黃黃白白的蘭花,一縷縷馨香經久不散。
他沒有讀什麼書,沒爹沒娘的放牛娃似乎也沒必要去弄懂那些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但他是北宋文豪黃庭堅的裔孫,身上自有文學的遺傳因子,他對文字,尤其是詩歌,十分著迷。有一天,他與一群野毛頭在村中避雨,聽見私塾中的孩子讀唐詩,讀到「少孤為客早」這一句,他不禁潸然淚下。塾師周雲帆見狀,驚訝地問道:「怎麼回事呢?」他回答道:「父親過世後,我輟了學,沒有書讀。」周雲帆動了惻隱之心,便對他說:「你為我洒掃庭除,我有閑暇就教你識字,你看好不好?」他納頭便拜,立刻行了認師禮。他天分高於常兒,學業最優秀,恩師很開心,逢人就誇:「這孩子勤學苦讀,將來必定會有成就,可惜我老了,只怕看不到那一天了。」沒多久,周雲帆駕鶴賓西,這苦孩子只好另尋所在。他聽說某大戶人家要給家中子弟找個伴讀,便欣然應選,哪知主家把他當僕人使喚,不許他私底下讀書。他心想,我來這兒本是為了讀書,既然事與願違,我怎能為了一日三餐聽人使喚,遭人呵斥,淪為家奴!他決定拍屁股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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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指頭陀的詩 他重獲自由,高興時,折根樹枝,以地為紙,默寫幾句唐詩,例如李白的「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可是他既不會寫「壺」字,又不會寫「酌」字。這難不倒他,畫個酒壺,畫個酒杯,擱進句子,反而有一種妙不可言的趣味。多年後,他小有詩名了,還照這原模原樣寫給(也是畫給)同鄉大才子楊度看,令後者擊節稱奇,讚賞不已。有時,他也會自然而然地想一想自己的將來,做個詩人多快活啊!但他心裡明白,要寫詩,先得填飽肚子才行,都說「民以食為天」,莫非肚皮才是第一神靈,最需要供養?猛然間,他的腦子裡有了電光火石的一閃念,做和尚不就是一條明擺著的出路嗎?這個念頭一生出,他又立刻覺得很慚愧,出家難道只圖吃三餐飽飯?那時,他還不可能考慮到「救贖靈魂」這般緊要的問題。但他深信,出家當和尚與混飯吃是不該牽扯上任何曖昧關係的。
遠山之上有一座法華寺,他眺望過許多回了,每一次投去目光,心裡就會為之一熱,彷彿那裡就是自己的家,母親正在倚閭而望,等著他驅犢而返,每當黃昏,她總喜歡高一聲低一聲地呼喚他的乳名。
十八歲,這個年齡讓人猝不及防。他心中生出了異常強烈的愛,對天地萬物滿懷不可遏止的悲憫,哪怕是對微賤的蟲蟻,對無知的草木,對羅中鳥,對網底魚,他都會掬一把同情之淚,但他不明白這究竟是怎樣的一份愛。
那場暴雨來得多麼及時啊!他看到籬間的白桃花被摧殘得片片零落,隨溝瀆里的流水各奔東西,生命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如此不明去向,母親和父親的生命不就是這凋落的白桃花嗎?他哭了,情不自禁地哭了,那穿雲裂帛的痛哭聲,終於激成了深心裡的波濤與感悟。
他向遠山走去,向法華寺走去,拴在樹上的牛兒望著他義無反顧的背影,滿是疑惑不解的眼神,「哞哞」的叫了很久很久。絲絲風片中,他不肯回頭,不曾回頭。
他投在湘陰法華寺東林禪師座下為弟子,臨到老境,東林沒料想自己能收到根器如此純正壯碩的徒兒,他很開心。但他並不自私,法華寺太小,自己的修為有限,可別耽誤了這孩子的光明前途。東林立刻修書一封,將他薦往南嶽祝聖寺,那裡的高僧大德很多,這孩子能得到最上乘的教益。
他遵依本師之命,去了衡山,依從賢楷律師受具足戒。賢楷對他說:「從此,你就不再俗姓黃,俗名讀山了,你的法號是『敬安』,敬慎的敬,安祥的安。你可知這兩個字的深意?」
他略略沉吟,然後輕聲答道:「敬我佛,安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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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以嚴明著稱的賢楷律師嘴角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連說「甚好,甚好」。那意思也就是孺子可教。
讀經,是日久方知味;參禪,也是慢工出細活。敬安畢竟是青年佛子,樂於迅猛精進,不願深埋於青燈黃卷中苦煎苦熬,他想得到更快捷的法門,及早修成正果。他聽說過曹溪六祖的故事,對南禪的「頓悟」有一種不可遏止的神往。可六祖惠能是唐朝人,唐以後,傳人寥落,南禪漸漸式微,迄於世變紛綸的清末,野狐禪風行,南禪的山陰路上,更是人跡罕至。敬安打探了一陣,皇天不負其赤誠之心,他終於打探出,衡南岐山仁瑞寺的恆志和尚倡教外別傳之旨,是南禪的正脈。可巧到了冬天,下了一場埋人不用鎬的大雪,敬安一路跋涉,凍得手腳生瘡,牙齒打架,總算站到了恆志的法座前,心想,能飽聽大師一席教言,這樣凍個半死也值了。可他萬萬沒想到,恆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並沒有熱情相待的意思,只神情淡漠地留他在廟裡掛單。白米飯有吃,但米飯不可白吃,他得晚睡早起干一份雜役,究竟要干多久?惟有天曉得。
具體說,敬安的活計除了劈柴,挑水,洒掃庭除,還得飼養幾條護院守門的烈犬。這樣一干就幹了好幾年。志公(恆志)和尚對他的表現還算滿意。有幾次,志公似乎要與敬安接談了,卻又欲言而止。敬安已預感到,機會正在不遠的地方等著他。一天,他喂狗時有點粗心大意,投食稍多,狗的胃口沒那麼好,積剩了一些。志公平日最看不慣弟子浪費糧食,敬安怕因此受到訶責,便橫下一條心,將餘食囫圇吞下肚去,總算把「戰場」打掃乾淨了。他正要收工回房,突然看見一條小狗吧噠著舌頭從茅廁里出來,樣子幸福得不得了。敬安想到剛才自己所吃的狗食,裡面或許雜有糞穢,頓時大為噁心,險些將整條腸子嘔了出來。但正是這一嘔,他把本心裡的迷惑也連帶嘔了個精空,因而恍然大悟:世間萬物,原本無所謂污垢,無所謂乾淨,眾生偶合而成的肉體,落在混混紅塵中,也本無所謂好惡取捨,只因漸久形成的知識處處武斷,才妄生若干差別,這無疑是修道者務須盪除的最大的心魔。
釋迦牟尼佛曾有「千瘡求半偈」的說法,旨在倡導苦修。敬安本性最能耐苦,燃頂時,頭上灼了四十八個香疤,從脖子到腹部還灼了一百零八個香疤,兩臂更是體無完膚。稍後,他告別志公,前往寧波阿育王寺,這回,他發願更大,竟忍痛割下手臂上的肌肉,像銅錢那麼大,共割了四、五枚,置於佛前長明燈的燈油中;意猶未盡,他又毅然將左手的兩根手指在長明燈上燒斷,從此自號為「八指頭陀」。
以自殘的方式禮佛,不僅與儒家鼻祖孔子的主張——「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大相乖悖,空門中的苦修門類雖繁,花樣雖多,也很少有人像他這樣割肉斷指,以一時之慘痛表白一世之虔誠。這種手法太酷,太剛,太烈,太決絕,芸芸眾生只要想一想,就會心折骨驚,渾身直冒虛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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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指頭陀的詩
從此,法號「敬安」漸漸從人們口頭上消失無蹤了,剩下「八指頭陀」這個怪異的稱呼,背地裡,眾人將它叫得順溜爽脆,一半是出於難以言喻的驚奇,另一半則出於莫名其妙的敬意。
前面已說過,八指頭陀還是放牛娃時,就喜歡詩歌,這種與日俱增的愛好並沒有一朝放棄。他在岐山仁瑞寺學習禪修,功課之餘,常見精一禪師作詩自炫。八指頭陀對詩歌的章法一知半解,因此還不清楚心中老有平平仄仄的妙語撞來撞去,是何等滋味。一次,他以微諷的語氣對精一禪師說:「出家人須專心研究正宗佛學,哪有閑工夫迷戀這等世俗文字?」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於僧人而言,作詩是捨本逐末,自殘慧根。精一卻反唇相譏:「你看你,灰頭土面,只適合參枯木禪。小小年紀,迅猛精進,他日成佛,大有可能。不過說到文學中的三昧,今生今世,只怕你沒辦法證得其妙諦了。你以為文人的慧業是那麼好成就的?他們別有懷抱,顛倒於情河慾海之中。我們出家人,置身其間而要無玷無染,亦屬難事。世俗文字可不好擺弄啊!」八指頭陀聽了這話,心想,我本心裡也是愛詩的,只不過怕它影響禪修功課,聽他這樣一說,只要定力夠強,倒是沒有多少妨礙,我又何妨一試?再說吧,浪費靈感同樣是暴殄天物,硬把自己憋成悶頭僧,又有什麼生趣可言?
寫詩?還是不寫詩?這樣的問題已不再像藤蔓似地糾纏八指頭陀。沒多久,他去巴陵順訪親舅,與諸公同游岳陽樓,別人都分韻賦詩去了,他卻澄神趺坐,下視湖光,一碧萬頃。逢此美景當前,豈無佳句寫照?他不費思索,如有神助,竟從濤頭浪際看到雪樣分明的一句詩:「洞庭波送一僧來。」那「一僧」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是天地間一位大慈大悲大徹大悟的高僧,則無疑。就在那一刻,他喉嚨眼裡差點迸出石破天驚的壯語:「我不僅是詩僧,我還是詩神!」
八指頭陀回到湘潭故里,拜訪了名士郭菊蓀。後者是「中興名臣」郭嵩燾的侄子,飽讀詩書,頗有識人的清鑒,八指頭陀牧笛橫吹時,他就曾預言,此兒宿根非凡,將來的慧業不可限量。暌隔了多年,相貌堂堂的八指頭陀托缽還鄉,談及詩歌,竟能發古人所未發,豐沛的靈思大有鐵閘擋不住的勢頭。最好玩的是,許多妙語從他結結巴巴的嘴裡講出來,老是慢上半拍一拍的,教人為他好不著急。三國時期,魏國大將鄧艾打起仗來如同黑龍出潭,猛虎下山,蕩平蜀漢,他立下頭功,已被歷史清清楚楚地登錄在賬。可是鄧艾平日沉默寡言,只因嘴頭不夠利落。《世說新語·言語》篇中記載了一條趣聞:鄧艾口吃,常自稱「艾艾」。司馬懿有意拿他尋個開心,便問道:「你老是自稱艾艾,到底是幾艾?」鄧艾這人雖是個結巴子,腦袋瓜卻十分靈光,他應聲回答:「鳳兮鳳兮,當然只是一鳳。」此言一出,他不僅未落下風,還猛可間自抬了身價。要說什麼是機智,這就是機智。口吃的人通常很聰明,八指頭陀也不例外。他把那句詩——「洞庭波送一僧來」——說給郭菊蓀聽,後者大為激賞,說,你有這樣的夙慧,若能明格律,識章法,還愁好詩不來投緣?!郭菊蓀是性情中人,也不在乎沾上好為人師之嫌,便將蘅塘退士編纂的《唐詩三百首》傳授給八指頭陀。後者是何等悟性?過目成誦,半點未誇張,其精進之快,顯然是常人策馬飛舟都趕不上的。
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正是山川的靈秀所鍾,日月的精華所毓,造就他為萬古「詩仙」。八指頭陀也熱愛大自然,行跡飄然不駐,遍訪雲山煙水,所以他的詩跌宕有奇氣。三十歲後,其詩名卓然而立,天下士林不復以尋常僧人視之,而以大師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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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指頭陀墨跡 有人說,八指頭陀的詩,帶雲霞色,無煙火氣,塵外之味多,人間之情少。這並非確論。誠然,他有「三影和尚」的雅號,寫過「夕陽在寒山,馬蹄踏人影」、「寒江水不流,魚嚼梅花影」、「林聲闃無人,清溪鑒孤影」這樣不落塵抱的詩句,但他也寫過不少悲天憫世,關懷民瘼國艱的詩篇。《贈宗湘文太守》一詩中有「秋風不動鱸魚興,只有憂民一點心」的真誠表白;《感事二十一截句附題冷香塔》中則有「誰謂孤雲意無著,國讎未報老僧羞」的深沉感喟。他不僅借詩抒臆,還動了拳頭,你可以想像嗎?那是甲申年(1884年)間,法軍侵犯台灣,中國守軍屢次被法軍的開花炮彈所挫敗,電報傳到寧波,八指頭陀正卧病延慶寺,不禁五內俱焚,以至於唇焦舌爛,三天三夜都沒合眼,心裡不停地琢磨如何破解敵軍的炮法,卻苦無長計。出了門,正好見到法國傳教士,他怒不可遏,竟將那位闖了煞的高鼻樑、藍眼睛的倒霉蛋揍了個半死,總算出了胸頭一口惡氣。八指頭陀曾致書李梅痴,道是「蓋貧僧雖學佛者,然實傷心人也」,他為什麼傷心?為的便是國運不昌,民氣不振,佛法不興。
八指頭陀不僅言談期期艾艾,不善應酬,而且書法奇拙,也就是說,他的毛筆字寫得簡直不成體形。他曾夜宿同鄉名士楊度家,後者拿出宣紙、湖筆、徽墨、端硯,要他題詩。這可有點強人所難,趕鴨子上架,逼他示短露拙的意思了,八指頭陀別的不怕,就怕這個,他推脫了好一陣也推脫不了,寫就寫吧。真如外間傳說的那樣,他筆下十字九誤,這裡少只「胳膊」,那裡少條「腿」,他窘得滿臉通紅,楊度也自覺有點施虐的殘忍,當即頒布了「特赦令」,讓八指頭陀依著自己的意思,作一首詩充作「罰金」。清朝人特別重視書法,不僅科舉如此,別的時候,別的地方,也都看重這塊敲門磚。曾有人譏笑八指頭陀的書法對不起觀眾,差不多就是嘲笑他浪得虛名。八指頭陀倒也絲毫不惱,只口氣平和地說,「字不欲工,略有寫意;語不欲明,略存話意」,其中的禪機恐怕不是那些滿腦子橫、豎、撇、捺、點、折、勾的人所能瞭然於心的。不少人的字蠻中看的,實則其俗入骨;也有些人的字並不悅目,卻是返樸歸真。弘一法師死前,遺言「悲欣交集」,那筆意略形枯瘦,絲毫不像其早年的書法那麼溫潤秀媚,但我一眼看了,便感到不絕如縷的悲憫之情從中生髮,裊裊然若生篆煙。「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話移用到書法上,也是通理啊。
八指頭陀與近代名流(王闓運、王先謙、陳三立、樊增祥、易順鼎、章太炎、楊度)都有十分親善的交往,其中與龍陽(常德)才子易哭庵(順鼎)相交至厚。有一回,他倆同宿山寺之中,哭庵偶然得句:「山鬼聽談詩,窺窗微有影。」不禁自鳴得意,八指頭陀卻笑道:「這詩若是寫鬼影,與工巧還有幾丈地的距離。依我的意思,可改為『孤燈生綠影』,你看如何?」哭庵拍案叫絕,稱讚道:「摩詰(王維)詩中有畫,寄禪(八指頭陀字寄禪)則詩中有鬼。我願意用一百兩銀子換你這句詩,你看如何?」易順鼎的手面很寬,出價可是夠高的。八指頭陀卻不為所動,搖了搖頭。他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你就是再加十倍的價錢,我也不賣。」他可真是嗜詩如命啊!
八指頭陀沒受過幾天正規教育,純粹是自學成才,其詩卻章法精嚴,取譬常出人意外,且不打誑語,毫無宋人的詩禪惡趣。優秀的詩人需要好視覺、好聽覺、好嗅覺、好觸覺和好味覺,這「五覺」,八指頭陀均超人一等。他曾品評唐、宋兩朝的詩歌,饒有見地:「唐人詩純,宋人詩薄;唐人詩活,宋人詩滯;唐詩自然,宋詩費力;唐詩縝密,宋詩疏漏;唐詩鏗鏘,宋詩散漫;唐詩溫潤,宋詩枯燥;唐人詩如貴介公子,舉止風流,宋人詩如三家村乍富人,盛服揖賓,辭容鄙俗。」這番評語比喻貼切,讓人解味之餘,尚能解頤。其中顯然包蘊了真知灼見。
陳三立畫像
奇人而有奇行,奇人而有奇遇。八指頭陀因為讀書少,寫起詩來,用力之勤,用心之苦,均遠勝於那些才思敏捷的詩人。有時,一個字安置不妥,他如負重累,竟焦慮到寢食皆廢的地步。即便他如此用功,還是有些詩暗結珠胎數年,才得呱呱出世。從他推敲不斷的苦吟精神來看,說不定他是賈島的後身。八指頭陀曾遍游吳越的山山水水,親眼看到過海市蜃樓。當時,他發明了一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詠歌方式,將《楞嚴經》、《圓覺經》的經文混合著《莊子》、《離騷》的警句隨意宣唱,許多人見他如此打通佛、道、儒諸家門徑,不執一端,不守一藩,不解其味的死腦筋就難免視他為走火入魔的狂僧。八指頭陀對人說過不止一次,他曾冒著大雪登上天台山的巔頂,立於雲海之中,振衣長嘯,驚醒了睡意朦朧的山大王,老虎咆哮跳踉,兇巴巴地要用人肉作午餐,八指頭陀畢竟是得道高僧,他不慌不恐,只用目光傳出慈悲的心勁,老虎頓時收了威,垂頭而去。八指頭陀平生好善疾惡,往往能觸景生情。他曾渡曹娥江,謁孝女廟,竟然重重叩頭,流了許多血,同行者看不過眼,責備道:「你是大和尚,幹嗎要如此屈身禮拜女鬼曹娥?」八指頭陀也不等傷口上撒好雲南白藥,就把這人的責怪輕鬆擋回,他說:「你難道沒聽說過波羅提木叉孝順父母?諸佛聖人,都是以孝為先。在我眼中,這位漢朝的孝女曹娥,完全與佛身等同。禮拜她,又有什麼錯?」聽了大師這席話,對方打算猛轟一陣的譴責之炮頓時便啞了火。
佛家要了生斷死,禪定乃是正業。八指頭陀喜歡「參父母未生前語」,即往世幻相,大有不知昨昔種種,豈了今日般般的意味。他一旦冥然入定,即能做到「內忘身心,外遺世界」,坐上一天,也只當是彈指一揮間,何況山水清幽,內心不難獲得寧帖。八指頭陀「猝聞溪聲有悟」,也就在情理之中。
從三十九歲至五十一歲,十二年間,八指頭陀先後出任湘中五寺(大羅漢寺、上封寺、大善寺、密印寺和上林寺)的住持方丈。身居亂世,為推行佛法,他嘔心瀝血,不遺餘力,後經浙江寧波天童寺僧眾盛情相邀,出任該寺住持,其後,他更將佛教朝積極入世的方向推動,鼓勵弟子關心國難民瘼,不要只聞鐘磬,不聞鼙鼓;也不要只觀黃卷,不憐赤子。六十二歲那年(1912年),八指頭陀還出面籌組了中華佛教總會,當仁不讓地出任了首屆會長,總會的本部設在上海靜安寺,機關部設在北京法源寺。國體更迭之際,宗教衰絕,八指頭陀見各地僧人因避禍而流徙還俗,一些中、小寺廟行將廢棄,他對此深以為憂。孫中山極力推行三民主義,這讓八指頭陀看到一線希望,他喜形於色地說:「政教必相輔,以平等國,行平等教。我佛弘旨,最適共和。」他為了取得相應的宗教權益,還特意前往南京行轅,拜謁臨時大總統孫中山,請求國民政府及早頒令保護佛教,得到了孫中山的首肯。然而,在動亂不靖的年代,攘奪僧產,毀壞佛像這樣的事情,尚屬小事,地方政府樂得從中漁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根本不予查辦。別處且不提,湘省一地,寶慶(邵陽)鬧得最凶,僧侶們都快沒有活路了,於是聯名呈狀給北洋政府內務部,請求中央下令制止這股侮滅佛教的歪風。然而,內務部的主管官員以鞭長莫及為由,將此狀束之高閣。
末法時代,河決魚爛,佛教註定要大大遭殃,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即便天下太平也很少有人植根過堅牢的信仰,所抱持的只是利益原則,膜拜佛祖也好,巴結神鬼也好,供奉基督也罷,推崇某某主義也罷,若不能與私己的利益掛鉤,他們就會抹下臉來,給佛祖、神鬼、基督厲害看看,或者公然踐踏某某主義,半點不留情。遠的且不說,單以近、現代而論,太平天國狂毀江南佛寺,民國大肆侵奪廟產,共和國全面「破四舊」,哪一次不讓佛教大傷元氣?缺乏信仰的大眾往往會鮮廉寡恥,不肯自省,不肯自悛,不肯自救,這樣的大眾除了使用厚黑手段追求切身利益之外,對人間公義、公德和公道還能有多少關心?
楊度 八指頭陀受湘中宗教界人士全權委託,決意去北京與內務部禮俗司司長杜關當面交涉。到了北京,他住在法源寺,弟子道階是該寺的住持,師徒相見,在這樣的時節,惟有唏噓再四。八指頭陀到內務部見到杜關,杜的態度既強硬又惡劣,他說,僧產原本得自募化,充公沒什麼不合理的。八指頭陀則指出,杜關口口聲聲講「布施為公,募化為私」,根本就是界說不明,豈不知「在檀那(施主)為布施,在僧侶則為募化」?這是一事之兩面,根本不存在任何利害衝突。杜關性情褊狹,見大師忤逆己意,駁得他無詞以對,忍不住邪火攻心,詬罵之餘,竟動手抽了大師一個耳光。由此可見,民國初年的政客何等囂張!八指頭陀受此奇辱,當晚胸膈作痛,第二天一大早就圓寂了。政客公然行兇,一代宗師憤恚而死,這無疑是民國的恥辱一樁。似杜關那樣的貨色,雖百死豈能贖其罪孽!更何況他矢口抵賴動手打人一節,受庇於某高官的羽翼下,不僅毫髮無損,竟依舊「好官我自為之,好財我自發之」,更令虔心奉佛的善良者氣憤填膺。
中國古代的詩僧,為世所稱道的,在晉朝有法顯、道林,在唐朝有寒山、拾得、皎然、齊己、貫休,在宋朝有參寥、石門。近代方外工吟詠的,蘇曼殊、弘一法師和八指頭陀均堪稱巨擘。可惜他們生不逢辰,生在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晚清,再好的詩也很難廣泛博得世人的愛重,倘若他們身處唐朝或宋代,無疑都將是卓爾不凡的大方之家。
「三影和尚」之外,八指頭陀還有另一個雅號,那就是「白梅和尚」。他曾刊行《嚼梅吟》和《白梅詩》二集,刻畫梅花,原是梅妻鶴子的林(逋)處士的拿手功夫,可他一覺醒來,倘若讀了八指頭陀的白梅詩,也會自愧不如,甘拜下風。曾有人稱白梅詩獨擅千古,道是「意中微有雪,花外欲無春」為梅之神,「澹然於冷處,卓爾見高枝」為梅之骨,「偶從林際過,忽見竹邊明」為梅之格,「孤煙淡將夕,微月照還明」為梅之韻,「凈姿寧遜雪,冷抱尚嫌花」為梅之理,「三冬無暖氣,一悟見春心」為梅之解脫,可謂識者之見,難怪八指頭陀會「聞言大喜」。好詩要得解人,原是很難很難的。
北京法源寺
人有人的命運,詩也有詩的命運。八指頭陀生前,詩名已流播海隅,與其酬唱的多為一代俊彥。版本學家葉德輝眼界極高,凡庸之輩根本莫想攀其門戶,可他解囊斥資,精刻八指頭陀的作品,合為五卷集,這一權威版本迅速流傳開去,為眼明手快的讀書人所玩味,所珍藏。從此天下識得八指頭陀的人,不僅喜歡他的詩,而且也喜愛他身上自然的佛性。
八指頭陀晚年的詩作則有賴於楊度的保全。短命的洪憲法王朝猝然垮台後,作為「帝制餘孽」,楊度遭到段祺瑞臨時政府的嚴令通緝。即便成了驚弓之鳥,不得不倉皇出逃,楊度仍然將一篋故人的手稿隨身攜帶,稍得喘息之機,便為其編定次序,這樣的摯情高誼,確為人間所罕見。
革命和尚蘇曼殊平生難過色界與情關,好作痛語和恨語,他那「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的愴然情懷令人久久難忘。八指頭陀則終生不涉慾海,心中無艷情,筆下無綺語。應該說,蘇曼殊是一位詩人,卻並非高僧;八指頭陀則既是一位詩人,也是一位高僧,這就顯得尤為可貴。
佛壽本無量,吾生詎有涯?詩心一明月,埋骨萬梅花。
這是八指頭陀為寧波天童山上冷香塔所寫的銘識的前四句,他真可以飛身佛界,帶著沉沉的詩囊,什麼「文字障」,都已一筆勾銷,而那些詩,正是佛心別樣光芒的閃耀。除了盲者,一旦有緣停駐在八指頭陀的詩前,誰能無動於衷?
[來源:新湖南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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