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不好酒卻以與酒有關的沽酌，比喻在好書中讀出思想來

向敬之

素來不好酒的讀書人止庵，卻借了一回與酒有關的辭彙「沽酌」，寫成了一卷耐讀也甘醇的書話書評集《沽酌集》。看到沽酌二字，大多人會立馬想到文人墨客多嗜酒，昔日太白 先生舉杯邀明月、王羲之乘酒興揮就蘭亭一序，凡此等等，酒能助興，勝似尤物，但讀止庵清醒寫出的讀書文字，卻能找到幾許清心又舒神的感覺。

止庵

雖曾幾次面識止庵儒雅，但困於同為評書人不願攀附，少有交談，只是除在報刊多讀其文字，還不時買來其作品，諸如《樗下隨筆》、《苦雨齋識小》、《拾稗者》、《樗下讀庄》、《插地花冊子》、《畫廊故事》，甚至連同其修訂的《周作人自編文集》（36種），或細細讀著，或好好珍藏。也曾聽朋友話及止庵，家中藏書不少，一間大約20平米的房間，一面是窗戶，其餘三面牆都是齊頂的書櫃，中間放張大書桌，上置一台電腦，別無他物。能如此讀書和藏書，需一種操守與境界，但也是一種增長見識、開闊眼界、接受美感但讓人歆羨不已卻望塵難及的享受，無怪乎其在讀書界、出版界都有著口碑很好、見解甚佳的評價。

讀書，能讀出幾多平靜，也有不少君子讀來了半腹牢騷滿腔空想。止庵不然，只需你翻讀一冊分四卷《沽酌集》，就能讓你看到獨特與自然來。凡56篇文章，外加新序與原序，從名人傳記到歷史研究，再到中國詩文集、現代文學與外國文學理論、哲學和文學……多方涉及，雖篇幅長短不一，但所容納的立意、信息與素材，均為豐贍。如談及擅長描寫中國革命的馬爾羅的《反回憶錄》，不僅僅論及沿襲作者舊作內容可疑一面，還多方藉助米歇爾·萊蒙、莫洛亞、J．貝爾沙尼、利奧塔等人的評述，來談論馬氏的優長與欠缺。在他看來，「《反回憶錄》中不無玄虛而未必深刻之處。『英雄』也好，『東方』也好，並不是通往本質之路，至少不比馬爾羅自己的切身體驗更重要」，他從而發現也告知讀者馬爾羅曾多有著作在中國譯出，甚至多版次地推出，但始終難有類似薩特、加繆、莫利亞克和「新感覺派」一般的反響，究竟何因，待人細讀。

他評某一作家的單本書，也論某一群體的多卷本；他綜述某一大家的數本著作，也漫談自己讀書寫書的心得體悟。他不就書論書，由點及線，深遠論述，又行文舒展自如，深入淺出。無論是解讀思想性文字，還是論說名家的力作，或是品談大家背後的小人物、細微事，都是認真審慎，絕不為取悅讀者愛看私密隱聞的窺探心理而挖空心思、極盡所能。他理性論思想、歷史、文化、藝術，輕鬆談抄書、讀書、文章、寫作，縱橫解西方文學、古今典故、舊作新篇、美食時尚，以文字和書本為話說對象，關涉原作者與有聯繫的人物，一一寫得簡約雅潔。

止庵的讀書文章，讓人讀來除了感覺清明外，多有思想對接，他把閱讀心得、生活體驗與情意感知融為一體，酣暢成文。如談保羅·約翰遜《知識分子》，止庵沒有在附議作者揭發、評彈盧梭、雪萊、易卜生、托爾斯泰、海明威、羅素、喬姆斯基等20位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所謂言行不一的醜事，也不去談論 何為偽 君子、貪財、好色、無情、虛偽、不道德的標準，只是對原著中肯切實的話語表示贊同，但對於其中譴責人品出格的問題不多贅及，他認為：「思想應該是獨立的價值體系，人格不是判斷標準。思想者的貢獻僅僅在於思想。思想為思想者所貢獻之後，就已經成為人類的共同財產，成為文明的組成部分，而不再為該思想者所獨有。思想是否為思想者所實踐，僅僅對思想者有意義，對思想則沒有意義。」當然，作為一個產生出眾思想且能俾之服務於人類的思想者，在行為處事上不可輕易地去觸犯道德底線，形諸有價值、有意義的思想，最起碼當為思想者自身做起，否則且不又為一個言語巨人、行動矮子的羅亭。

電影《色，戒》劇照

隨著小說《色，戒》被李安、梁朝偉、湯唯等人拍攝得激情火熱之後，本時冷時熱的張愛玲小說又被人們青眼有加。止庵突然發現曾被張愛玲在遺囑中要求銷毀的小說《小團圓》，他依據張氏手稿複印件，參考皇冠版成書，認真編訂校讀，並聯繫作者用字習慣、方言用法與舊有人、地、物名詞不便刪改等因素，還發現十餘誤處。《小團圓》雖說是男女之間的矛盾掙扎和顛倒迷亂，但在長時間內亦為人們心底深處諸般複雜情結的影像，張愛玲以一貫嘲諷的細膩工筆，渲染性事反映情事，刻畫出其深知的人生素材，餘韻不盡的情感鋪陳，已臻爐火純青之境，可以說此是濃縮張愛玲一生心血的巔峰之作。在止庵看來，《小團圓》是一部有真實、也有虛構的小說，但是我們難以確定真實與虛構之間的界限。《小團圓》在張愛玲的生平資料方面只有「破」的意義，沒有「立」的意義。我們閱讀《小團圓》，很難避免不去對號入座，但是不能一味地對號入座，或只是對號入座。對張愛玲全無了解的讀者，閱讀時或許會更接近小說本身。因此，他還寫出了《女作家崔九莉本事》、《〈色，戒〉與〈小團圓〉》、《張愛玲片斷》和《〈張愛玲片斷〉後記》等諸多文章，為人們思想誤區中的張愛玲、胡蘭成戀情正名。

朱安，這個名字隨著魯迅研究的深入，人們慢慢都知道其為魯迅的結髮妻子。遺憾的，魯迅對其毫無感情，但又不敢逆反慈母的懿旨而接受了這一遺產，遺憾的是，素有反抗精神的新文化運動幹將，卻以沉默造成了朱氏終其一生孤苦無依，做了形同無夫的活寡婦。文史研究家門多從魯迅方面來研究這個苦女子，而止庵獨從魯迅辭世後朱安的一句話「你們總說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遺物，你們也得好好保存我呀」出發，作人性化的思考，冷靜地評論了這一史實。按常理，朱氏不論和魯迅有過夫妻之實與否，都是其遺孀，當為尊敬 魯迅 先生的人們所善待。雖說她不是一件物品，不屬於真正意義上的遺物，更非大文豪遺留的文物，但止庵以為：「其實朱安所要求的，也正是一條底線；尚且談不到尊嚴，只是生存而已。這是人對物的世界一點微弱的抗議聲音。」魯迅在思想上、文學上的貢獻，迄今尚無出其右者，但對於處理已默認的、但不負責的妻子朱安事情上，還是存有欠缺與不足。而我們在懷念先生大才大德之時，更不可忘記如何善待其身邊的人，而不要過多地對其用過的飯碗、穿過的衣服、坐過的椅子頂禮膜拜。

左為魯迅與許廣平，右為朱安

《沽酌集》原本止庵舊作，2002年5月在北嶽文藝出版社初版，收其2000年1月以來的讀書筆記，發行不力，坊間罕見。後來於2009年11月由嶽麓書社重印推出，在封面內頁裝幀上均見書卷氣。作者刪去幾篇，又增益數作，對於其他也少作修訂，仍能吸引讀者，可見止庵所讀所評均為好書，不為時勢變化而落伍。至今時過七年後重溫，卻仍可以讀出飄逸著陣陣書香的思想來。好書，就像好久不怕巷子深那樣，不怕時光逝去得太久太久。

止庵書話與書評文章寫得耐人回味，讓人讀著能輕鬆發現其所讀到的真諦。他擅長於讀書，無論是中外佳作，還是傳統經典，或是現代新書，只要是好書，就能被他讀出豐富多彩的思想來。曾見一篇文章，止庵介紹讀書之道：第一，要有相關的背景知識；第二，要有自己的選擇標準；第三，要知曉中國的出版狀況；第四，以上三條要不斷拓展，不斷更新；第五，讀書還要得法。能有如此心領神會，足見其不斷買書、淘書、寫書與評書，是下足了功夫，而不時有自己的思想見諸報刊書本，不然豈能讓我輩讀著《沽酌集》，也讀到了淡淡的純粹與濃濃的厚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