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千古詞帝李煜的亡國之悲

【詩詞背景】

有言「窮而後工」，大概意思是，當一個人面臨很多苦難與磨難的時候，他的情感才會更濃烈，才會寫出更好的作品。這句話是有道理的：文學是一種傾訴，當作者內心積滿了很多的情緒，不得不傾訴的時候，其話語自然會更加情感飽滿。

李煜，尤其是亡國之後，生活的境況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亡國之前，他貴為一國國君，手握生殺予奪之大權；亡國之後，他被囚封亡命候，家國之恨之外，愛妻小周后又被強奪，此恨無以復加。

本篇文章，選擇李煜亡國後的四首詞，一起體會這位千古詞帝，亡國之後的悲慘心事。

故事，首先從李煜亡國開始說起。

公元975年11月，北宋兵馬在大將軍曹彬的帶領下，兵臨南京城下，李煜被迫投降。第二年正月，李煜被俘至北宋京城汴京。雖被宋太祖封為違命侯，但是實際卻過著囚徒一般被軟禁的日子，生活也變得拮据。而且家門口有獄吏看守，自家人和來往客人的交往，都會被監視甚至被禁止。這樣的生活，對於帝王之身的李煜而言，無異於人間地獄。這種人間極大的落差，在他的心裡，造成極大的痛苦，而這種痛苦，體現在詩文里，就成就了他引人共鳴的悲哀，如《清平樂》與《浪淘沙令》。

【詞境還原】

《清平樂》

李煜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

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作別故國，來到汴京，如今回首，已經兩月有餘，而春色業已過半。這座嶄新的城市，觸目驚心，處處都讓我感到陌生，內心更是滿腹凄慘，肝腸寸斷。

繞著庭院閑走，石階下的落梅，已經堆積成片，亂風吹來，繁花飄零，更生凌亂。落花滿衣，添我思緒煩亂，剛剛拂去落梅，轉眼一身又滿，奈何這樣的景色，掩蓋不了我心裡裝滿的惆悵和煩亂。

看有飛雁經過，但是卻沒有帶來任何音信。而遠方故國，想要回去，卻覺得也許這是痴人說夢，怎麼可能。且不說路途那麼遙遠，更可悲的是，如今，甚至不是自由之身。

想起離別場景，我心裡的恨意太多，恨自己，恨江天。離恨如春草，鋪滿江山。這一路顛簸，來到京城，走到哪裡，觸目都是原上青草，風吹草長，如我離恨一般，故國愈遠，我恨愈深。

【詞境還原】

《浪淘沙令》

李煜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天色還沒有亮，而我卻無法安睡，一夜亂夢中醒來，聽窗外細雨潺潺，而我心事寥寥，愁緒重重。春意闌珊，我索性起身，懶懶地在屋內徘徊。

時有寒風吹來，擾動珠簾，讓我感覺一絲寒冷，才發現，早起五更，寒意尤甚，而薄薄的絲衣，無法阻擋這清晨時候的寒冷。

昨晚，又夢到回到故國了，一樣的笙歌唱和，一樣的宮娥肌雪，一樣的雕欄玉砌，一樣的粉玉佳顏，可是醒來才發現，不過是一場夢境，而我也不過是夢裡的過客。可是，僅僅是過客，我卻曾那麼入戲，那麼貪歡。想起這人生，何嘗不是一場夢，而我，註定只是在繁華中經過，終究落得孤單如此，失落深沉。一晌貪歡，一晌貪歡啊！

又獨自來到樓上，倚著闌干遠望。可是每當看到遠方，便是滿心蕭瑟。不要再臨闌遠望了，那無限江山，三千里山河，會刺痛我的心，離開的時候，那麼簡單，可是，想在回去，卻真的好難。

看著天慢慢明朗，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流水落花的暮春景色。曾經春色正濃，百花嬉笑春風。如今春意闌珊，可憐流水落花。想起自己，曾經貴為天子，如今淪似囚徒，天上人間，多少悲歡離合，多少憂心慘淡！

【詩詞背景】

公元976年，北宋開國之君趙匡胤逝去，而他的弟弟宋太宗趙光義在「斧聲燈影 」的懸疑下登臨帝位。當年太祖趙匡胤對李煜還算友善，而新皇帝不僅對他刻薄，更是好色之徒，多次召小周后進宮，肆意凌辱。如此，對於亡國之君李煜而言，又新增奪妻之恨，此恨海深，卻無可奈何。命運有如螻蟻，只能任人凌辱。那年秋天的一天，小周后又被召入宮，而詞人，更是牽腸掛肚，徹夜難眠。如《烏夜啼》一詞所記載。

【詞境還原】

《烏夜啼》

李煜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此夜無言，內心凌亂，夜色漸深，卻難入眠，索性起身，獨上西樓。樓外天邊，彎月如鉤，環顧四野，一片清清，有如我心，滿是悲涼。

梧桐院落，大門緊鎖，庭院幽深，一片凄清。唯有梧桐與我，嗆然對面，而你又被召進深宮，我看著空空庭院，想起宮裡的你，心裡五味雜陳，有如刀割一般。

心裡滿是愁緒，想控制自己安靜下來，可是心亂如麻，剪也剪不斷，怎麼整理都還是很凌亂。命運的無能為力，讓我此時，比生死都更加難受。

離開時候，你回望的眼，刺痛我心，這不是一般的滋味，奈何我卻無言，只能獨上西樓。

【詩詞背景】

這樣的日子，持續一年。公元978年，宋太宗派徐鉉拜見李煜。單純的李煜，和徐鉉交談的時候，多次流露出悔恨之意，並且後悔自己當初不應該處死潘佑、李平，否則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交談感懷之深，以致「相持大哭、坐默不言」，而太宗知道這件事情之後，便心懷不滿。

這年7月7日，也是李煜42歲生日，李煜便在住所聚會后妃，填詞《虞美人》追思往事，懷念故國。

【詞境還原】

《虞美人》

李煜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想起當初，生活是多麼的繁華，春天百花盛開，秋日圓圓明月，花間月下，美女如雲，美酒相伴，從來都很少消停過，如今，時過境遷，這樣的往事，還能追憶多少?

昨天夜裡，東風又起，看著白色紗簾隨風捲起，月光斜照入屋，我心裡有多少思念，想起故國，想起我的金陵城，想起我的宮殿，曾經那裡就是我的天堂，只是如今卻不堪回首，月色融融，我心凄慘。

也許，我的故國，那些白玉的台階、哪些精雕的木樑，都應該還在吧！改變的，也許只有我的朱顏，如今肯定容顏憔悴了。

想起故國，念及今日，今夕對比，人間天上，我心裡滿是愁緒。這愁緒有多少？就像是滿江春水一般，浩浩湯湯，浪花萬里，東流不盡！

【故事後續】

詞人寫完這首詞之後，便交給南唐故妓詠唱。宋太宗聽聞之後，非常憤怒，於是便賜牽機藥酒毒殺李煜。

牽機藥酒，毒性惡劣，服用之後，會引起全身性抽搐，最後頭部與足部相接而死，狀似牽機。可憐一代才子李煜，在自己的生日宴會上，在自己心愛的小周后和南唐故妓面前，最終慘死，而《虞美人》一詞，也成為詞人的絕命詞。

詞人死後不久，小周后悲不自勝，隨即也殉情而亡。這對相識美好，落難苦命的戀人，最終一起化作塵土。

【品而論之】

李煜的詞很悲傷，尤其是對比他亡國之前的經歷，更覺傷心欲絕，因為其歷經了人類最深沉的悲傷。

我們很多人，並無法體驗帝王成囚的心境，但是，卻可以在詞人的詞里，稍微體會到這樣的悲哀。人有悲歡離合。每個人的經歷和閱歷，可能都是不一樣的。然而人類的情感，卻有很多共通之處。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悲吾悲，以及人之悲；喜吾喜，以及人之喜。我想，這也是人類情感中的連理之心吧。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價李煜為：「後主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李煜的詞，寫盡自己的悲傷，也寫盡人類 很多的悲哀，這種悲哀的相通與共鳴，也許就是慈悲吧。懂得別人的悲傷，懂得自己的悲傷，懂得將心比心。

韋煜最初接觸宋詞就因這句話「夢裡不知身是客」。一下子說出自己當時想說而無法言說的情感。時至今日，慢慢地懂得更多世事，懂得人間諸多不得以，也慢慢懂得人生慈悲。我寫的是宋詞，感悟的是宋詞里人生的傷悲，改變的是自己對人生的態度。

文 | 三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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