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農村地主家族可以多無恥？手塚治虫畫出驚人現實

手塚治虫是日本動漫歷史上難以逾越的高峰，其一生所作漫畫高達15萬頁之多，作品涉及多種題材和類型。《鐵臂阿童木》《怪醫黑傑克》《火之鳥》等，都是內涵豐富且廣受歡迎的作品。光環太耀眼、太廣為人知的相信大家都知道，不用過多贅述。其實在手塚治虫的等身著作里，更多的作品相對沒有這些「代表作」那麼著名，但也同樣是非常精彩的，比如這部現實題材的作品——《奇子》。

《奇子》

《奇子》的故事發生在二戰結束後的日本農村。天外家是澱山的大地主，家中次子天外仁朗在戰後幾年回國，卻發現自己新添一名妹妹「奇子」。很快，他發現奇子竟是父親與大嫂私通所生。之後，由於奇子不慎目睹作為美軍間諜的仁朗協助謀殺某左翼黨派人士的罪證，一家人把她關入地下室十幾年之久??

有讀者看過《奇子》後，不由聯想起同樣涉及地主家族內部爭鬥、謀殺等題材的俄語著作《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著，手塚治虫還畫過陀氏作品《罪與罰》的改編漫畫）。不過，《奇子》的故事與日本的傳統文化和特殊的時代背景密不可分，帶有濃厚的本土特色。

《奇子》故事時間跨度很大（1949－1972年），其中故事初的美佔期背景，對奇子的命運影響巨大。在那段特殊的時期，舊世界的權力勢力尚存餘威，新的社會形態方興未艾，恰是經濟、政治、文化各個層面都充滿鬥爭與變動的更迭之際。

故事開始於1949年，距離日本在二戰中投降已過去4年。然而對於戰敗的日本來說，戰爭並未在宣告投降那一刻立即停止。日本從1945年8月至1952年受到外國控制，即「同盟國佔領日本時期」，但因為事實上美國佔據了絕對主導權，稱這段時期為「美佔期」更合適。在這段時期，美國通過向日本政府施壓，推行了一系列非軍事化和民主化措施，引起了日本在社會各層面的改革，如解散財閥、農地改革等。改革整體上促進了日本社會的進步，但過程中也引發了一些經濟與政治方面的動蕩。

「男尊女卑」的惡果

戰後，日本大量戰俘被扣押在（前）蘇聯、中國、東南亞和菲律賓群島等地，其中許多因疾病或饑饉等死去，剩下的則幾經周折歷時幾年才回到日本。故事開頭歸國的仁朗，當屬後者。然而仁朗歸家後立刻遭到父親的責罵，「為什麼你沒有為國犧牲！」在戰時，日方軍中的確有「被俘乃軍人最大恥辱」等說法，其或可追溯至日本悠久的宣揚「忠義」、強調「榮譽」的武士道傳統。在戰後，一些大城市的日本民眾已部分了解到本國軍隊的惡行，對曾經的宣傳做出了反思。而仁朗父親的這句責問則暗示了讀者：在仁朗老家所在的鄉村，思想的主流仍然是戰時或更老舊的思想傳統。

「為什麼你沒有為國犧牲！」

奇子，可以說就是殘存的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封建思想的產物。奇子是仁朗父親與大嫂的孩子，這是家中公開的秘密。眾人噤若寒蟬，只因根據父權制的等級體系，父親是「王」一般的存在，掌握著一切事務的決斷權。第一卷開頭，一家人正襟危坐等待父親發號施令才能吃飯的場景，便是這種父權的縮影。

一家人等待吃飯

逆來順受的大嫂，即奇子的生母，是父權制陰影下的女性的典型。儘管倍感屈辱，大嫂卻並不敢為自己抗爭，一來出於傳統思想的束縛，二來也是由於沒有經濟來源，無法獨立。傷心至極，她也只能想到以死尋求解脫，所幸被家中之女志子救下。兩人關於「該如何面對欺辱」的對話，展現出新、舊思想對女性的不同影響。志子，代表了相信「平等」、「人權」等理念的新女性。女性思想的解放與美佔期時代背景息息相關，歷史上，美佔領方在那一時期的確提倡要廢除使男尊女卑合法化的封建家族制度，並鼓勵婦女參政。1946年，日本婦女第一次得以行使選舉權。

大嫂與志子的對話

政治、經濟鬥爭

奇子被關，導火索是她不幸看到哥哥協助暗殺左翼黨派人士的血衣。這一事件的導火索具有較強時代性，映襯出當時多方政治力量糾葛鬥爭所導致的動蕩。書中，仁朗受雇於美軍軍方，作為間諜協助謀殺某左翼人士。該情節設計的歷史背景是，美國在日本推行的經濟改革部分地損害了國企工人與公務員的利益，左翼黨派代表了這部分工人階級的訴求，聯合工會與美方鬥爭。在這段時期，罷工與抗議活動頻發。而美方面對此種情況，也要進行正面或暗中的鎮壓。仁朗或是被美方握有把柄，或是如他所言，是出於對無政府主義的信仰，選擇了為美方服務。而其妹志子，則參與了左翼的秘密活動，且其戀人正是被仁朗所殺。兄妹立場的衝突，也是社會鬥爭的縮影。

唯美凄涼的暗殺場景

同時，藏匿奇子這一決定，可以看出天外家對「恥辱」的高度敏感，並且此種恥辱的承受對象以「家族」為單位。在商討如何處理奇子時，眾人皆把家族門面作為最重要的事情，並因此同意關禁奇子。《菊與刀》的作者在書中提出日本是「恥辱感文化」，靠外部的約束力來行善。而在《奇子》中，正是這種對「恥」的敏感使與天外家相關的人們成為一個互相包庇的團體。在對外營造好名譽的同時，內部人進行著秘而不宣的無恥活動。這種外部道德約束力的弊端由此可見。

故事中，維護家族門面的幌子背後還有利益勾結。天外家是地主，直接或間接地掌握著當地的各種資源，因此當地的居民或佃農不得不依附順從。不過，此處的地主階層也屬於尚未及被清理的舊勢力。在美佔期，日本逐漸推行了土地改革，將大地主的土地收購然後再低價賣給農民，使從前的佃農變為自耕農。可見，天外家在道德淪喪的同時，其經濟地位也在同步瓦解，天外家的衰落是無可避免的。

天外家逐漸失去對土地的控制權

人性之惡

奇子的悲慘境遇與時代密切相關，但其背後的有力推手仍是人性之惡。

例如貪婪。天外家的長子天外市朗，為了獲得父親的遺產，才情願將妻子作為籌碼送入父親手中。之後市朗為遺產竟殺死妻子，可謂貪心至極。又如色慾，仁朗的父親年事已高，卻仍貪戀女色，倚仗著自己的權勢侵佔他人的年輕妻子。奇子，以及書中另一位有智力障礙的女孩涼子，都是他此種罪孽的結果。另外，奇子在被幽禁期間，竟還和家中三子伺朗多次發生關係，並曾險些遭到其他陌生男性的騷擾??這些混亂的關係，使人看到的竟是涌動的原始慾望。

仁朗的膽怯與逃避也是奇子被囚禁的原因。倘若他肯大方承認自己的罪行，天外家便無需匿藏奇子。然而與此相反，仁朗在得知事情敗露後，做出的反應卻是殺人滅口。同樣是目擊者的涼子，便被他無情殺害。奇子，即使是不被藏起，恐怕也終究難逃哥哥仁朗的毒手。

奇子的危險

《奇子》的故事不算很長，一共三卷，故事在前半部尤為緊湊，精彩。不過，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頗具魔幻色彩的結尾。仁朗、伺朗、志子等人和奇子都被埋在了山洞裡，因為伺朗出於對奇子的愧疚近乎瘋狂，本想用炸藥與眾人同歸於盡。

山洞漆黑逼仄，正是奇子當年被幽禁的地下室的復現，並和它一樣，成為了作品中時代的、人性的黑暗的縮影。最終，其他所有人，包括無辜的探長之子，都死在了山洞中。毀滅的結局，彷彿暗示了「人終將葬身於自己所造出的惡」。但只有奇子奇蹟般存活下來，去向不明。奇子生於黑暗，卻最終憑著對黑暗的熟悉走向了可能的光明，這一具有反諷意味的開放式處理，大抵是擅於描繪社會與人心之暗面的手塚治虫心中仍存的樂觀。

只有熟悉黑暗的奇子存活下來

文：焦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