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東民間故事：故壘蕭蕭山民淚

詞曰：

四圍青山屏障，平地溪水宛然。飛瀑流泉映山花，小橋流水人家。

平空霹靂驚魂，殘垣瓦礫荒丘！薜蘿藤葛秀喬松，留與誰人憑弔？

這一首西江月詞上闕說的是湖南桂東縣普樂鄉的黃泥田地方。這地方地處桂東縣東部諸廣山中，四面俱是靈秀峰巒，群山環繞。中間一塊盆地，群山溪澗中流泉飛瀑，匯成涓涓溪流從盆地中宛然流過。真箇是巒頭高聳青翠，磋峨怪石峋崚。薜蘿痴纏古樹，藤葛廣漫巨崖。林中涼風颯颯，澗底魚蝦纏綿。一嶺山花紅錦涴，半溪煙水碧羅明。說甚泰嵩衡華秀，此間風景若蓬瀛。真正是鳥語花香，風景秀麗，天生一個世外桃源！下闕說的卻是在這天堂般的世外桃源，卻因一句童言，天降彌天大禍，把一個花團錦簇的好地方，頃刻間化為殘垣斷壁，好端端數千良民，霎那間成為野鬼孤魂。如今只剩得荒徑蔓蓬蒿，故壘蕭蕭；一掬無辜山民淚，雨冥冥，風浩浩。

話說當年朱元璋與陳友諒大戰鄱陽湖，陳友諒座船中炮，全軍覆沒。陳友諒手下有一偏將，姓李，留守大營，躲過一劫。帶領後營百十殘兵敗將和少數隨軍家屬，趁亂逃脫。真是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似漏網之魚，一路向南逃竄。這一日越過了贛中平原，為了躲避追兵，轉而向西，進入了湘贛邊界的大山之中。一路上罕有人煙。一行人沿著深山峽谷南行。說不盡的艱難困苦，一日數驚。這一日來到一塊山間平地，卻是淡雲撩亂，山月昏蒙，正是金鳥西墜黃昏至，萬鵲歸林入夜時。多日奔逃，人疲馬乏。李偏將命令就地紮營休息。安排斥候，探聽四方情況。找來山民，一打聽，知道已到湖廣的桂東境界，過了泉江，就進入羅宵山脈南段的諸廣山區了，離鄱陽湖自是遠了。忽有斥候來報：附近百十里範圍內沒有發現朱元璋的隊伍。知道已經擺脫了追兵，眾人鬆了一口氣。李偏將命令再探。有兵丁在與山民交談中獲知，由此往南百十里有一地方，四面環山，中間藏一盆地，人稱黃泥田。此地只有南北兩個出口，險要非凡。只要守住兩個山口，飛鳥難進，是個易守難攻的好地方。盆地中尚有千畝左右的土地可供開墾。有一獵戶曾因追逐獵物進去過。李偏將聞言大喜。忙叫尋來獵戶，以重金相請帶路，擇日向南開拔。

不一日，過了一處平峒，來到一座山前。只見得：參天古樹，漫路荒藤，崔巍險峻，高接青宵。真箇是飛鳥難越，猿猴難攀。眾人疑無去路。只見獵戶毫不理會，仍然領著眾人前行。轉過一個山嘴，進入一條山澗。只見一條瀑布飛流直下，發出雷鳴般的響聲。眾人沿山路上山前行。路漸行漸陡，一邊是懸崖峭壁，一邊是萬丈深淵。道路最窄處只能容一人側身而過。奇險非凡！只見前面兩崖對峙，現出一個寬不盈丈的山坳。正中一塊高約兩丈的巨石，周圍荊棘叢生，疑無去路。獵戶撥開石旁一叢荊棘，眾人穿過棘叢，突然眼前一亮，齊聲喝彩：只見一塊幾十里方圓的山間盆地，展現在眼前。盆地中植被繁茂，四周群山環繞。獵戶所言不虛，實在是一個十分險要之地。李偏將大喜。進入盆地，安排兵丁搭建營帳，就地宿營。次日，重賞獵戶。獵戶拜謝而去。

第二天，李偏將帶了三五個親兵，尋訪土人，踏勘周圍形勢。發現此地方地處諸廣山腹地，離諸廣山主峰齊雲山只半日路程。四周高山環繞，懸崖峭壁。高山上古木參天，峻岭上飛瀑流泉。清澈的泉水匯成一條小溪，從盆地中宛然南流，在南面出口處形成一簾飛瀑。盆地中土地肥沃，四周坡地也有百十畝土地可供開墾！南北兩個出口，兩邊都是危崖聳立，寬不盈丈，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滔滔漚江，像一條飄帶，悄然西來，到山腳下轉一個彎，掉頭南下。李偏將喜不自禁。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夠安身立命的所在。眾人都十分珍惜。決心遁入深山，鑄劍為犁，不管天下是非了。從第二天開始，大家搭建茅屋，開墾荒地，準備在此長住，休養生息。為了躲避朱元璋對陳友諒余部的追捕，大家都隨李偏將改為李姓，推李偏將為族長。對外只說是為了躲避戰亂，從江西舉族搬遷過來的李氏家族。

通過艱苦的努力以及和山外鄉民的溝通，購買器具，開墾田地，拓寬山道，在南北兩口修建防守迎賓兼用的房舍和牌樓，生產、生活實施逐步完善。通過與周邊山民通婚，人口也有了很大發展。在盆地中逐漸建起了一個村落，起名為「黃泥山莊」。李族長也成為了李莊主。雖然黃泥山莊鑄劍為犁了，朱元璋也南面稱孤了，天下也算太平了，但李莊主仍是不敢怠慢。一邊率領庄丁從事農事生產，一邊派出斥候，探聽四鄉情況。一邊督促庄丁勤練武藝。黃泥山莊從艱難創業，到成為名聞三省十幾個縣的繁華集鎮，農事和武功一直沒有放下。

星移斗轉，轉眼就是百年。傳到莊主李隆彪，已是大明正德年間。

經過李氏家族的慘淡經營，黃泥山莊形成了具有東西南北井字型四條主街、十幾條巷道的小集鎮。鎮上店鋪林立，光鐵匠鋪就有三十多家。生產的鐵器農用器具和木製傢具、蔑制傢具等暢銷湖南、江西、廣東三省的十幾個縣。換回糧食和日常用品。

莊主李隆彪系李偏將嫡系子孫。身長七尺，虎背熊腰。樂善好施，性格豪爽，不拘小節。從小好武，稍長即外出遊學，廣交四方豪傑，拜師學藝。練得一身好武藝。一把金耙使得出神入化，確實了得。接任莊主後，勵精圖治，把一個黃泥山莊治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四方鄉民和湖南、江西、廣東三省的十幾個縣的商賈都到這裡經商。繁盛時常住有二三千人，往來客商和四方豪傑比本庄居民還多！真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繁華一時。

卻說這一日是李隆彪莊主六十大壽。親朋好友，四方豪傑，都趕來祝賀，熱鬧非凡。山莊中各旅館人滿為患。山莊居民和四鄉士紳也爭相祝賀。李隆彪莊主自是感激不已。少不得大排宴席，款待各路賓客、親朋好友。一連三日的宴席，從自家大廳一直擺到街上。從早晨直到黃昏，個個盡歡。按照李氏家族慣例，本家至親的小孩不安排上正席，只在偏房另擺幾席，讓小傢伙們隨意鬧騰。

莊主有一小外孫，年僅一十二歲。小名山仔。家住縣城南廂，家道殷實。自小嬌生慣養。別看他小小年紀，卻是大大的狡猾，一肚子壞水，性喜吹牛，且十分記仇。是個闖禍的祖宗。因經常在縣衙前玩耍，跟一些當差的混得溜熟。這一日隨父母來到山莊給外公拜壽。外公認為他是本家至親的小孩，不安排上正席。只讓他和一幫表兄弟在偏房入席。山仔卻認為自己既和父母一起來給外公拜壽，應該是賓客。外公應該給他安排席次。只讓他和一幫表兄弟坐在偏房，是外公小看他。山仔大發脾氣，恨聲不絕，揚言要給大人們好看。父母管教不住。不等宴席結束，不告而別，惺惺然下山去了。

李莊主思量自己外孫沒有管教，小小年紀，四處闖禍，將來必定給李家帶來麻煩。先人創業不易，後人自當小心謹慎。但一個黃口小兒，少不更事，耍個小脾氣，也是常事，以後嚴加管教就是了。也就不當一回事，照常招呼賓客。誰知這不起眼的一樁小事，卻引發滅門大禍！

這山仔氣憤憤下得山來，越想越氣。恨聲不絕。回到家中，父母未回，無人約束，更是自由自在。天天在外淘氣。一日，溜到縣前街上，與一幫小淘氣玩耍。也是合當有事。碰上縣前當差的黃二。

這黃二乃本縣人氏，也住縣城南廂，與山仔家相隔不遠。黃二外號牛蹩，人前甜言蜜語，背後卻心狠手辣，喜從小孩口中套取情報，設計陷害良民。是只天良喪盡的笑面虎。善逢迎，頗得知縣大人歡心。娶妻付氏，卻是一個穿街走巷，搬弄是非的馬泊六。剛好前天知縣大人叫他代理刑名師爺。黃二心中得意非凡。山仔常在縣前玩耍，黃二平常看得熟了。立即前去，逗山仔玩耍。這黃二性喜吹牛，山仔也是聽得慣了的。這黃二一邊逗山仔玩耍，一邊胡天胡地亂吹。說自己是本縣的高人，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並且深得縣尊青睞，不久就要時來運轉，飛黃騰達。聽黃二吹得天花亂墜，這山仔年齡雖小，卻也是吹牛的秉性。聽黃二亂吹，頗不以為然。一撇嘴，脫口就說：「你有什麼了不起！我外公才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家裡有花不盡的銀子，使不完的錢。結交天下豪傑，天天賓朋滿座。占著黃泥山莊，三十幾家鐵匠鋪，白天造犁耙，夜裡造刀槍！」

黃泥山莊農事武功兩不誤，人盡皆知。四方豪傑，常有往來。鐵匠鋪造幾把平常刀劍，本不足為奇。黃二卻心中一動，聽出苗頭。忙問：「真的會造刀槍麽？」山仔不知是計，說：「誰還騙你不成。我親眼看到過的。」

黃二大喜。高興得手舞足蹈。轉身家中，不斷念叨「我要發財了！」妻子見黃二發癲，劈頭就是一個栗鑿。罵道：「你個豬腦殼！又在做什麼白日夢哩！」黃二懼內，不敢發作，陪個小心。說：「虧你是我的老婆，一點不開竅。還給我栗鑿！山仔說他的外公占著黃泥山莊，結交三教九流，賓朋滿座，有使不完的錢！還有三十幾家鐵匠鋪，白天造犁耙，夜裡造刀槍！你想：造刀槍幹什麼？不是要造反還有什麼？報告縣尊，賞賜下來，我們不是發財了么？」妻子罵道：「既知道如此，還不快去！還在這裡挺屍麽！」黃二不敢多嘴，馬上跑進縣衙，求見知縣。知縣一聽是舉報反情，非同小可！但想黃泥山莊大名在外，莊主樂善好施。說他反叛，有點不靠譜。叵耐黃二在一旁攛掇：「黃泥山莊三十幾家鐵匠鋪造刀槍，明擺著是要造反，是寧王朱宸濠餘孽。此時正值軍門黃守仁大人在江西平叛，本縣發現叛逆，知情不報是要殺頭的！」知縣無奈，只得吩咐連夜累成文案，黃二將文案做實。八百里加急，送呈軍門大人。

時任提督南贛軍務右副都御史王守仁當時正在江西，剛剛平定寧王朱宸濠叛亂。接桂東縣衙稟報：黃泥山莊是寧王朱宸濠餘孽。事關反叛，自是不敢怠慢。軍門王守仁想起一年前才在江西崇義左溪平定藍天鳳、謝志山等反叛。桂東離左溪不足一天路程，民風彪悍，南宋時即發生過黑風峒瑤漢農民起義，震動湘粵贛三省，幾成燎原之勢。所報賊巢地處古黑風峒。接報後自是深信不疑。馬上派手下最善山地戰的部將伍文定和贛州知府邢珣各率五千精兵，星夜兼程，趕赴桂東平叛。這伍文定身經百戰，勇冠三軍，足智多謀。時正在吉安知府任上。在剿滅寧王朱震濠的戰爭中戰功顯赫，朝廷賞賜豐厚，正是春風得意。接令後與刑知府密謀，只可智取，不可力敵。為免打草驚蛇，先派一撥人馬化裝成商人和江湖豪傑，先行混入黃泥山莊。伍、邢率大隊人馬化裝成各類人等，隨後跟進。這黃泥山莊承平日久，不虞有他，毫無戒備。等到發現有變，已是晚矣！

卻說這一年桂東正鬧災荒。一連七個多月滴雨未見，顆粒無收。鄉民有的四處乞討，有的賣兒鬻女。更多的人去挖一種叫「神仙糍」的泥土充饑，結果不能消化，痛苦呼號而死。李莊主心中不忍，吩咐大開倉門，賑濟四方災民。派出老成庄丁，在四鄉建立粥廠，一日兩次施粥，救活災民無數。

這一日李莊主山外賑災歸來，用完晚膳，已是戍初時分。正在書房休息，忽報街上火起。莊主認為是民宅失火。急忙吩咐手下組織救火。忽聽得喊殺聲、老幼婦孺哭聲一片。急忙來到街上，只見滿街大火，燒得通紅。叫聲「苦也」不知高低！正沒理會處，不提防斜刺里一彪人馬殺來，大喊「不要走了李隆彪！」莊主李隆彪一頭霧水，措手不及，急忙躲進院內。一群凶神惡煞的兵丁殺入院門。莊主慌亂中廳上取過金耙，奮起抵抗，殺了幾個官兵。怎奈官兵太多，殺散一撥，又來一撥。有道是猛虎難敵群狼，沒奈何只得護了家小，殺開一條血路，落荒而走。

李莊主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提著金耙，護著家小，偷開後門，且殺且走，退往後山老林中。看看身後沒有追兵，緩過一口氣。回頭一看，包括家小在內，總共只逃出二三十人。庄丁只跟來十幾個。遙望山莊，只見回祿肆虐，火光衝天，殺聲和哭聲震天動地。官兵素來殺良冒功。想來是鎮是數千無辜男女、百十客商，都將被殘殺殆盡。只覺心頭一甜，一口血噴了出來。頓覺天旋地轉，望後便倒。

也不知過了多久。莊主悠悠醒來。眾人圍在身邊，正在著急。只見天上漫天繁星，山下火把亂舞。喊殺聲與哭聲卻漸漸小了去。眼見得庄內的屠殺即將結束，官兵將要清理戰場。眾人正想稍事休息，恢復體力。忽聽得山下大呼「走了李隆彪！」知道官兵不會放過他，馬上就要搜山。只得找尋出路，想法逃過此劫。

卻說這黃泥田盆地形勢險要。四周高山，儘是懸崖峭壁，深山老林，猿猴難攀。除了南北二口，根本沒有出路。要逃得性命，只有偷出南、北二口。舍此別無他途。但地勢險惡，老幼婦孺是逃不出去的。這李莊主與大家商議，決定把老幼婦孺分散藏於深山老林深處。自己帶領這十幾個男子設法逃出去。躲過這一劫，再設法接走留在山裡的人。仗著地形熟悉，趁著黎明前的黑暗時分，莊主率領十幾個壯丁，偷出南口。踉踉愴愴，好不容易逃到江背山。離黃泥山莊已有幾十里遠近。又飢又渴，思量要找個地方歇息，弄點食物充饑。奈何山上人煙稀少，又是大災之年，要弄糧食，談何容易！只得扯幾株野菜，喝幾口涼水充饑。思量不知因何原故，天降橫禍。繁華集鎮，頃刻灰飛湮滅。數千無辜男女糊裡糊塗做了無辜冤鬼，到如今剩得這十幾個人。好不凄慘！好不冤枉！又氣又急，又累又餓。正沒理會處，忽聽得山下人喊馬嘶。

莊主登高一望，真箇是「掰開兩片天靈蓋，一盆冷水澆下來！」四面山腳，都是官兵。原來這伍文定行伍出身，身經百戰，足智多謀。見報走了李隆彪，即派人四面搜尋。發現有人偷出南口，命人連夜追蹤。在江背山附近發現了李隆彪蹤跡。伍文定接報，留邢珣在黃泥山莊繼續清剿，務必斬草除根，不留後患。自己火速率兵包圍江背山，傳令務必活捉或擊斃李隆彪。伍文定知道李隆彪驍勇，為防逃脫，命令四面合圍搜山，並命在山腳下埋伏八百弓箭手。將整個江背山圍得鐵桶相似！這李隆彪就是插上翅膀也難飛出江背山！李莊主率領眾人，打起十二分精神，奮勇殺敵。莊主憑著一把金耙，所向披靡。怎奈官兵太多，左衝右突，殺開了一層又有一層，總脫不出牢籠。從黎明殺到黃昏，十幾個壯丁已無一倖存！官兵將李莊主里三層外三層圍得鐵桶相似。李莊主奮起神威，一步步殺下山來，卻被一條大江擋在眼前。正準備過江，對面卻是一個深潭。忽然懸崖邊轉出一隊官兵，大叫「不要走了李隆彪！」莊主一天一夜水米未進，又累又餓。雖然虎死雄風在，卻是筋疲力盡，氣力不加。官兵們在這一天的廝殺中眼見李莊主似一尊天神，所向披靡，心膽已寒。雖見李莊主又累又餓，筋疲力盡，已是強弩之末。卻無人敢近前。只張弓搭箭，將李莊主困在江邊。忽聽一聲「放箭！」李莊主措手不及，被射得刺蝟也似的。金耙跌落深潭。人們因為李隆彪莊主和數千黃泥山莊老幼婦孺死得冤枉，將金耙跌落的深潭命名為金耙潭。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如今的黃泥山莊，已不見往日的繁華。只剩下遍地閑花野蔓，斷壁殘垣，堆堆瓦礫，槃秀喬松，供文人墨客憑弔。這真是：白骨亂蓬篙，水寒風似刀。黃花殘陽今猶在，千古奇冤口口傳。

本文轉自：漚水船夫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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