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正男真的擁護改革開放嗎

金正男曾是被隱瞞的孫子，被疼愛的兒子，被培養的接班人，被美化的輸家，和被獵殺的流亡者。 2017 年 2 月 13 日，他成了被殺死的兄長。

文｜黃章晉

神秘的朝鮮領袖家族中，金正男是個人信息曝光最多的人。其父金正日曆來嚴防其生活細節泄露：2010 年 5 月訪問中國時，為防止外界刺探其健康信息，金正日甚至連糞便都打包帶走。而金正男則不斷接受外媒採訪，親自透露信息。

▍2003 年 6 月 30 日《時代周刊》封面——金正日的秘密生活

不過迄今為止，金正男大量基本信息依然成謎。2017 年 2 月 13 日金正男死亡時，他所持護照的名字是 Kim Chol， 1970 年 6 月 10 日出生於平壤，而專家認為金正男的生日應當為 1971 年 5 月 10 日。修改出生日期似乎是領袖家族從金日成開始的傳統。

▍馬來西亞警方的聲明，其中有金正男的化名、生日和出生地等信息

被隱瞞的孫子

無論出生於 1970 年還是 1971 年，金正男降生時，他的父親金正日還只是祖父金日成的秘書兼警衛部隊隊長，在外界默默無聞。當時領袖家族中地位顯赫的是金日成的弟弟金英柱，時任勞動黨組織指導部部長，在黨內排第六位，被外界認為是金日成的接班人。

▍金英柱（1920- ），金日成之弟，前政治局委員及中央委員會書記，政治鬥爭失敗後退隱

金正日的長子金正男就更默默無聞，一度甚至連金日成本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金正日當時據說已有一位妻子，名叫洪一天，並有一個 1968 年出生的女兒金惠敬。金正男的生母成蕙琳只是金正日的情人，而且金日成堅決反對金正日和成蕙琳成婚，因為成蕙琳不但比金正日年長六歲，且已經結婚，育有一子一女。金正日逼迫成蕙琳離婚後，他與成蕙琳生下金正男一事是瞞著金日成的。

▍成蕙琳（1937-2002），電影演員，被視為金正日的第二任妻子

不過，作為領袖家庭的第一位第三代男性血脈，金正男得到了非常好的照顧。他和母親住在被稱為 15 號住宅的寓所里，有大批服務人員和警衛照料。後來，成蕙琳寡居的姐姐成蕙蘭一家也搬了過來。

金正日每周都會有幾天看望成蕙琳母子，他異常寵愛這個新生兒，每次都會哄著他入睡。那時，金正日對成蕙琳會以妻子相稱。

然而成蕙琳最終也未能轉正，1973 年，熱愛文藝的金正日又喜歡上了年輕的金英淑，後者與成蕙琳一樣都是演員，她很快成了金正日的正式妻子。

這個晴天霹靂斷送了成蕙琳的念想。她還聽說，自己要被搬離 15 號住宅，而年幼的金正男將由金正日最信任的妹妹金敬姬照顧。生怕因此失去兒子的成蕙琳情急之下抱著金正男出走，後被尋回，遭此打擊的成蕙琳遂落下了抑鬱症、高血壓等病症。

▍金正日的妹妹金敬姬，丈夫是張成澤

金正男母親的人生陷入了絕望，父親金正日卻終於引起外界的注意，展現出未來之星的光芒。1973 年，32 歲的金正日擔任宣傳部長，正式走上前台大顯身手，組織策划了一系列轟轟烈烈的政治活動，很快又擔任組織部長。金日成的意圖變得非常明顯：他已放手讓兒子培養自己的班底。

1974 年 2 月 14 日，朝鮮勞動黨黨報開始以「黨中央」一詞，指代最高領導人金日成之外的另一個領袖人物。當時金正日剛剛在朝鮮勞動黨五屆八中全會上當選為政治委員會委員，金日成的弟弟金英柱退出了政治舞台。

▍1974 年 2 月 16 日《瀋陽日報》對於朝鮮勞動黨五屆八中全會的報道

雖然父親金正日已被黨內秘密擁戴為金日成的接班人，金正男依然不為祖父金日成所知。雖然父親經常會來看望，但金正男被禁止外出，為了防止他被憋壞，金正日只好將這個秘密的小家不斷搬來搬去。

和母親一起被「深藏」的歲月可謂不幸。金正男的姨媽成蕙蘭日後回憶，四歲那年，正男有次患病需要到入院，不巧的是在醫院碰到金正日的繼母帶著金正日異母弟視察，情急之下正男被外婆背著翻過窗戶躲進樹蔭里。

▍金正男與外婆

但爺孫相見的機會終於來了——1975 年，金日成的護士為金正男生了一個比他小四歲的叔叔，這個小生命讓偉大領袖感到非常棘手。金正日幫父親解決了這個棘手的難題——這個孩子被登記為金敬姬的丈夫張成澤某個兄弟姐妹的兒子。

▍傳聞供朝鮮人民黨高官取樂的女性組織--歡樂組

趁著這個難得機會，金正日告知了金正男的存在，偉大領袖雖然震怒，但鑒於當時情境不能太嚴厲。他這才第一次見到了四歲的孫子，並親自為其取名「正男」。但金正男的生母成蕙琳並未被承認，也失去了寵愛甚至信任。金正男被託付給姨媽成蕙蘭，成蕙蘭的兒子李韓永和女兒李南玉成為金正男親少年時期最親密的玩伴。

1980 年 10 月 10 日勞動黨的黨代會上，金正日並未如人們預先猜測的那樣，公開成為金日成的正式接班人，而是稍後不久在黨內秘密傳達。據分析認為，是因為當時《人民日報》不點名批評領袖指定接班人不符合社會主義的壓力所致。

「將軍同志」

不過，年幼的金正男不但早已知道父親將是未來的偉大領袖，而且自己也將成為偉大領袖。父親曾帶他到辦公室，滿懷期待地撫著寬大的桌子說，將來你也要坐在這個地方。

為了培養接班人的男子漢氣概，金正日很鼓勵金正男玩槍玩軍艦模型，還送給他一把真槍，後來金正男也像父親一樣有非常出色的槍法。

這一年，九歲的正男經歷了人生最大考驗，他被送到蘇聯留學，之前為了避免泄密，他不能上學也無法結交同齡玩伴。但是，金正男無法忍受蘇聯的教學環境，他嫌學校廁所太臟，於是被轉到瑞士求學，由姨媽和姨媽的女兒李南玉陪讀。在瑞士期間，金正男表現出相當卓越的天賦，他擅長數學，能流利使用英法俄三種語言。

這一年，正男的父親又有了新的愛人高英姬，她同樣是一個演員。這位漂亮的新媽媽得到了父親最長久的寵愛，正男的母親成蕙琳和姨媽成蕙蘭私下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大鼻子」。

▍高容姬（1952-2004），據說是從歡樂組中脫穎而出

雖然父親另有新歡，對方還為他添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但正男卻並未失去父親的寵愛，他每個假期都飛回平壤與父親團聚。每當告別這個寄予無限希望的兒子時，金正日甚至會依依不捨，默默流淚。

十九歲那年，金正男回到了父親身邊。當時國際環境對朝鮮非常不利，朝鮮內部也出現了不安定因素，平壤街頭零星出現攻擊他祖父金日成的大字報和傳單，據查是朝鮮部分不良高幹子弟所為，在朝鮮，只有他們能讀到內部出版的馬列原著。

回到父親身邊的金正男逐漸顯露出在國外留學的副作用：金正男在國外養成了喜歡流連夜店、飈車的習慣，回國後，也喜歡駕著賓士車在空闊的平壤街頭飈車。金正日年輕時也喜歡這麼干，甚至還因此負過傷。

從小受寵的正男，比父親還要桀驁不馴。叛逃朝鮮高官說，他曾為了爭奪女性與人發生口角，直接拔槍指著對方的頭。正男身上的「資本主義」傾向讓父親警惕起來，為避免重蹈覆轍，他的兩個弟弟在海外留學的時間被縮短。

▍金正恩也曾使用化名在瑞士求學，不過是以朝鮮外交官子女的身份

金正男生母的名分問題，此時開始成為他的負資產：先是姨媽的兒子李韓永在瑞士期間叛逃到韓國使館，到達韓國後改名換姓，一度從事反朝鮮的播音工作，後來在他勸說下，姨媽成蕙蘭也叛逃到了西方。1992 年，和正男關係密切的表姐李南玉也叛逃了。

▍李韓永（1967-1997），著名脫北者，因時常批評朝鮮，在韓國被朝鮮特工暗殺

金正男母親家族的表現，甚至讓金正日身邊的人懷疑金正男是否可靠。好在正男的母親自從被放逐性地赴莫斯科養病後，為了兒子的前途，一直沒有離開莫斯科，也始終沒有對外界透露領袖家族的情況。

儘管金正男有種種不堪繼承大任的表現，讓父親不快，但父親還是極力栽培他。金正男實在太像他的父親了，精力充沛、天生樂觀，性格外向，有幽默感，和父親一樣對藝術感興趣，喜歡畫畫，看電影，看書，也喜歡拍視頻。

1994 年 7 月 8 日，祖父金日成去世，早已成為事實上最高領導人的金正日繼位，對外宣稱守孝三年。金正男加速被作為接班人培養。

祖父還健在時，有一次金正男陪著金日成、金正日遊覽長白山時，金正男的馬術讓金日成驚訝，忍不住道「我們家又誕生了一位將軍」。1995 年金正男 24 歲生日那天，金正日送給他一件特殊禮物：一套有將軍徽章的人民軍軍裝。他真的成為了將軍，直接被授予大將軍銜，由此開始被稱為「將軍同志」。

▍身著朝鮮人民軍軍裝的少帥趙明錄（右一）

去世前，金日成還希望金正男學習管理經濟的知識，以幫助經濟工作上有所不足的金正日。1997 年前後，姑姑金敬姬輔導「將軍同志」學習經濟管理。1998 年，「將軍同志」被任命為朝鮮計算機委員會主席，因為他是個電腦極客，熱愛電子遊戲。

「將軍同志」逐漸開始像父親當年一樣，在紀錄片中陪著父親金正日視察工作。他在軍隊、安全部門的管理崗位歷練後，又在宣傳部、組織部擔任要職——與當年祖父培養父親時走過的路完全一致，但比父親更早顯露出是未來的接班人。

金正男真的支持改革嗎

儘管後來金正男有過很多批評朝鮮體制的言論，甚至說他留學回國後受海外觀念影響，認為朝鮮必須改革開放，並因此與父親發生觀念衝突，但他在失勢前並非如此。有人認為，他應當對 1996 年朝鮮饑荒最嚴重時期惠山 40 個人遭清洗負責。

▍1989-1997 年間朝鮮水稻和玉米產量

隨著金正日栽培「將軍同志」的用意日益明顯，金正男在父親面前變現得越來越收心。有了兒女後，他看上去已經是一個好父親了，經常會帶著妻子兒女一同出國。然而，這只是一個蒙蔽父親的假象。

從 1995 年開始，「將軍同志」就不斷秘密進入日本，到了九十年代末，「將軍同志」已經成為吉原地區——日本最著名的紅燈區——某澡堂的熟客。有個東京高級俱樂部的女服務員記得他曾多次在那裡享受 350 美元/小時的服務，她還記得「將軍同志」背上有一個龍樣紋身，像黑社會大佬。

▍2008 年的吉原一角

一個夜生活工作者稱，她與「將軍同志」在 1998 年曾共度一晚。據她回憶，「將軍同志」喜歡唱日本歌，直到滿頭出汗。他那天吃了三盤比目魚刺身，還幹了許多杯軒尼詩，讓人想起電影中的黑幫教父。不過，「將軍同志」語氣輕柔，待人禮貌，他的日語和對日本文化的了解讓人驚訝。

「將軍同志」頻繁微服出訪，如果不是最喜歡去風月場所，也許可以被看作一個當代朝鮮版彼得大帝。他的生活作風，最終也造成了惡果。

2001 年 1 月，金正日訪問中國，「將軍同志」陪同，並與中方 IT 官員交流。這幾乎是公開向外界昭示「將軍同志」的接班人地位——但不到四個月，「將軍同志」的一切戛然終止。

2001 年 5 月 1 日，日本成田機場管理局拘留了一位中年男子，持偽造多米尼加護照入境，護照上的姓名是中國名「胖熊」的拼音——此人正是朝鮮的「將軍同志」金正男，一同被扣押的還有他的妻子、女秘書和四歲的兒子。驗明身份後，「將軍同志」全家被強制遣返。

▍2001 年 5 月 4 日，金正男在日本成田機場

無法想像金正男被拘留遣返時心中的波瀾。偉大領袖的兒子、未來的接班人在全世界面前丟醜，實在叫父親太沉重。金正日甚至因此臨時取消了訪問中國的計劃。

金正男喪失了接班人的資格，也毀掉了父親精心編排的棋局。他的大弟金正哲性格內向羞怯，根本不適合做接班人，小弟金正恩當時還不到 20 歲。

2002 年，金正日出訪俄羅斯，在專列上，俄方陪同人員康斯坦丁·普里科夫斯基問起接班人問題，金正日為了遮掩對金正男的失望，只好說他喜歡經商對政治不感興趣，關心政治的兒子金正恩和女兒金淑貞又太小。

▍2002 年 8 月 20 日，金正日訪問俄羅斯濱海邊疆區哈桑邊境站

當年 5 月 18 日，正男的生母成蕙琳在莫斯科去世，參加母親葬禮後，正男將妻兒送往北京，為流亡海外做準備。2003 年 2 月，朝鮮媒體開始不點名宣傳「敬愛領袖、偉大統帥最忠實的可敬母親」，也就是金正恩的母親高英姬。

分析人士認為，宣傳高英姬，一方面是為過於年幼、不宜公開推出的金正恩鋪路，另一方面是為了反襯整個家族都叛逃的成蕙琳，藉以抹黑或打擊曾經的「將軍同志」。

2003 年，被拋離權力中心的金正男在澳門被人發現，他出沒賭場，花錢大手大腳，顯然已經徹底自我放逐。當時，澳門本地一家銀行深陷「朝鮮黑錢」的消息沸沸揚揚，金正男的出現讓人們懷疑，或許他參與了朝鮮的洗錢活動。

雖然被父親流放，但人們發現他在澳門租的別墅的門楣上，有一個不太醒目的向日葵圖案。這也許是用特殊的方式表達對父親的深情，只是父親看不到。

金正男開始自暴自棄，比誰都跑得快的日本記者打動了他，他開始接受採訪，心情好的時候有問必答。他口無遮攔地談朝鮮，談他的父親，說自己因為主張改革開放，不為父親所容，但對父親依然滿是尊重和理解。曾經暴虐、桀驁不馴的「將軍同志」，逐漸變成了一個溫厚肥胖的中年男人。

▍2012 年出版的《我和我的父親金正日》

2004 年，金正恩的母親高英姬去世，宣傳「忠實的可敬母親」的熱潮突然終止。朝鮮接班人問題被暫時擱置，畢竟當時外界連金正恩的名字也搞不清，而且他也過於年幼。

2008 年 9 月，朝鮮建國 60 周年閱兵式上，金正日罕見地未出現在主席台上。事實上，久病纏身的金正日已於當年 8 月中風病倒。金正男親赴法國，邀請一位醫學專家前往平壤為金正日診治。但這位法國醫生在平壤治療期間，自始至終只見到金正恩和金淑貞陪同在金正日身邊。

病癒後出現在公眾面前的金正日，消瘦而虛弱，自知命不久矣，遂在家庭會議中提前確定，把金正恩作為最高權力接班人。

金正男對媒體談到朝鮮接班人問題時，則說他無意於當接班人，而且早年就反對世襲制，這個問題由他父親決定。這種態度很像邱會作、吳法憲的後人，只有當自己喪失從體制獲益的機會時，才會真切地反思其中的問題。

至於金正日之後的朝鮮會怎樣？金正男口無遮攔地表示，金正恩的權力體系很難維持。

父親最終於 2011 年 11 月 17 日去世。金正男飛回平壤弔唁父親，這是他最後一次回到祖國。他沒有參加正式追悼會，官方報道中也沒有他的名字。

▍金正日追悼會上的金正恩與其姑父張成澤

此後金正男突然銷聲匿跡，或許是意識到言多必失。但是，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不看好金正恩的大有人在，金正男的「反世襲」乃至反對朝鮮政治制度的言論在海外也並不新鮮，但他畢竟是被廢黜的前皇儲，言論的分量和性質大不一樣。

金正恩被確立為接班人後，金正男就已遭遇過兩次不成功的謀殺和綁架。與只在電影里無所不能的西方特工不同，朝鮮特工做起事來，真的不在意其他人的顏色。

金正男再一次登上媒體頭條是在 2017 年 2 月 14 日，作為吉隆坡機場暗殺事件中的死者。父親去世前，他曾對媒體披露，只在瑞士留學時見過金正哲，與金正恩從未相見過。我們無從知道，金正日去世時，金正男、金正恩兄弟有沒有見面。但金正男回國時既未被扣押亦未被刺殺，大概是在父親遺體前，他們還沒有做好準備，撕下最後一絲手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