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做好書林一隻啄木鳥，徐雁坐擁雁齋讀書閱古今

向敬之

雁齋者，讀書人徐雁的書房名也。徐氏為江蘇太倉人,早年入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潛心於文獻學，現在南京大學信息管理系從事中國圖書文化史研究與教學，僅在近年就有《藏書與讀書》、《秋禾書話》、《秋禾行旅記》等書問世，在國內讀書界堪稱一幟。不論是讀書和研書，還是教書與寫書，抑或評書及搜書，徐雁坐擁足以清心讀書的雁齋，靜心形諸的字裡行間幾乎都為傳統文化典籍軼事的記述與思索，稍為寫現在風情者，也多偏重文史。

南京大學教授徐雁

能偏心甚至痴心於賞鑒分析舊書中的人事掌故，甘於寂寞，做一隻書林中的啄木鳥，需要一種常人難及的毅力和信念。徐雁選擇此道，卻以一懷赤情堅持了下來，引我輩深入中國舊書業深處一窺其中奧秘。近讀其集輯成書的讀書隨筆《江淮雁齋讀書志》（嶽麓書社2010年1月版），尤能感受其讀書明智、薦書坦誠的儒雅本色。

徐雁曾歷時三載又半，走訪大江南北碩果僅存的古舊書店，爬梳近萬種舊書典籍，運用中國文獻學方法研讀舊書業史，撰述成洋洋百萬餘言的《中國舊書業百年》(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此著由書及人，從近現代書鋪、書坊、書肆，到整體的古舊書行業；從微觀的書業書目、歷史上的書業厄運，到宏觀的舊書業發展，努力挖掘古舊書史料上的差異性、文獻上的多元性、版本上的趣味性、品種上的偶遇性、書價上的不確定性，以及歷來文人學士逛舊書店淘舊書的種種好處和樂處。其以上千條引文為依據，著力安排篇章長短，文字確切審慎地記述了近現代讀書人與舊書行業的因緣，昔日著名的書坊、書鋪的起止盛衰，以及坊間書友的嗜好和痴迷。

雖《江淮雁齋讀書志》不屬皇皇大書，不可與《中國舊書業百年》論評厚薄，然循著其中的文字情思，不難發現二者有一些關聯。翻讀書中「文獻史讀解」、「古歡與舊香」與「舊書文化隨札」三卷，不難發現即為徐雁傳統書業文化研究的傳承與賡續。

其對於北京廠甸舊書集市傾注深情，不惜筆墨鋪陳晚清以降、新中國建立前載歷代知識分子的搜書風情。他不但勾畫了晚清士子文人幾乎無一不愛在正月廠甸覓書的情形，還介紹了後來成為新文化運動幹將的魯迅、錢玄同、劉半農、周作人、胡適等曾是廠甸常客。在晚清士林中間，林則徐身為翰林院庶吉士，曾兩度觀舊書、賞古玩，都是早出晚歸耗時一整天，還在日記中留有記載；葉昌熾首度進京參加會試，也有半年蹲守在書攤書鋪購得不少好書；而翁同龢、李慈銘、惲毓鼎一類京官顯貴，幾乎年年都寫有游廠實錄。在現代學人一輩，各有喜好趣聞，魯迅有過七次涉足廠甸廟會買舊書的記錄，錢玄同曾連續多日一心想著在書攤購得幾冊舊書，周作人與舊書店多有來往原只為閱讀求知；此中有趣者，當屬大學問家胡適之，其買書多為好好應用，而不專註於善本，更不是挖空心思地找孤本秘籍……讀及此類，前人們不辭辛苦不避酷寒不問增值地忙碌在舊書攤鋪左右，求得幾本好書補充智能以便修養靜怡，很少有人揣一胸待價而沽的心理做塑造汗牛充棟的壯舉。

北京清末民初書攤老照片

徐雁讀書，旨在用研史求實的方式來直抒體悟感懷，其不人云亦云，拾人牙慧，而是借力於流利簡潔的文字，表達深中肯綮的看法與理解。 不論是溫讀《湖湘近現代文獻家通考》、《湖南圖書館古籍線裝書目錄》、《全祖望評傳》、《魏建功傳》、《陸侃如 和馮沅 君》、《福州的三坊七巷》、《夜趣齋讀書錄》、《國學四十講》、《胡適與整理國故考論》等書，還是覃思俞平伯、巴金、郭風、黃裳諸前輩舊書文化心理，或者是指導研究生選編《舊書業的鬱悶》、《舊時書坊》、《舊書風景曾諳》、《廠甸的冬陽》等，他都是充分地藉助所擅長的文獻學理論（方法），如實詮釋前輩賢達及其文字在中國圖書文化史上的地位與價值。

徐雁寫文人搜書買書與讀書，多以他們的日記、文論、詩詞為憑，援引原文，讓我們一睹前輩們求知務實的讀書風采。諸如洞察廠肆名賈陳濟川與孫殿起的人生行事、王獻唐創作雙行精舍書跋、中國地方志的蒐集流通與舊書業的關係等，極盡筆墨記述，寫出了當時的真實情景與今日的精彩閱讀。

有清一代臨近終止的最後數十年迄後，中日於政治上、軍事上屢番角力，民族情緒與日俱增，而在中日漢籍交流史上，亦是多起風雲。1884年駐日使館隨員楊守敬搜購包括宋元善本在內的二十餘萬卷中國古籍歸國，曾在中國文化史上引得文獻學家們大聲叫喊至今，但此舉於當時震撼了整個日本文化界。

日人對於楊氏的「漢籍回購」行動恨之入骨，他們製造了雖有才學但為人淺薄的島田翰遭同人傾軋而來中國謀職的假象，使得島氏十萬銀元購得湖州陸氏皕宋樓、十萬卷樓等全部藏書。楊氏購回漢籍，試圖為本國保全善本珍書，但哪知陸樹藩守不住祖上三代珍秘藏書，一次性賤價賣予島田翰引線的日本靜嘉堂文庫，也買到了島氏著文大加挖苦諷刺。

楊守敬

如此行為，難泯國中學人憤懣，幾十年下來，時有中國名士赴日訪書，而其間日軍大興強盜行徑也不知焚燒了、擄掠了多少珍異漢書。徐雁審視了中日漢籍交流史上的「楊惺吾情結」和「島田翰情結 」，一針見血地指出此事的前前後後給我們的教訓「應當認真記取」，其表面上雖是文化上的不同民族爭鬥，而事實上確是「相得益彰，相害互傷」而已。

行文至此，我不由想起一事。曾因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導致許多珍玩器物流落海外，近年來十二生肖獸時有問世，不少國人或強勢譴責外方歸還，或不惜巨資競拍歸國。但冷靜思之，這些行為雖貌似是維護祖國尊嚴，但有多少是尊重歷史和文物呢。歷史的悲劇已經發生了，是不可能用錢財聲勢可以改變的，也無法扭轉英法肆虐、清廷怯弱的事實，我們在不去承繼、傳遞仇恨的同時，更需記住過去那段真實的歷史；而不是驕傲於把那些所謂無與倫比的皇家玩物，重新擺放在那一堆殘垣破壁上，進一步方便某些人布展牟利，這樣是不存在多少真正的文物價值的。

徐雁長期致力於研究中國舊書業上的著作與學者，認真在史料中挖掘前人搜書的情境，也對熟識的今人作出了不阿的勾勒。如其以他人評述和作者文字為依照，平靜地探索黃裳的舊書情緣，寫實了黃氏與「喜歡買書，但從不買也不藏線裝舊書」的巴金交往淵源，寫詳了他從搜新文學作品原刊到南明史籍、明清集部轉向，寫出了老人追尋中國傳統文化之根而不懼山窮水盡的搜書樂趣，鮮活平實地為我們指明了欲知 黃 先生寫作山川風物、歷史人事、清雅書話、珍本題跋總能極具魅力、巍然可觀的幾分門徑，深入淺出地指出「黃裳之成為當代中國藏書史上的一個『傳奇』且不可複製」的原因所在。

如一本值得傳承的文化珍品，只是當作十二生肖獸一般擺設供奉起來，束之高閣，望之如寶，必然哪天蠹蝕殆盡，還以為價值斐然。若能好好利用，普世傳播，自然嘉惠士林，善莫大焉。徐雁縱橫解讀古舊文獻與人文大家，思路是清晰冷靜的，他沒有去考察哪些版本能賣得多少錢財，而是極力思索其存在與傳播的價值及意義。雖然說《江淮雁齋讀書志》不是一冊庋藏善本秘書的指南，但它對於我們拯治趨向枯竭萎縮的華夏古舊書資源現狀，鼎新已於20世紀後葉被徹底變造的中華民族傳統人文「生態場」，不論是讀其曉暢文字，還是品其淹博內涵，本書都絕非那些大談收藏經、生意經的庸書偽書所可比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