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情萬般彈秦箏

北宋詞人晏幾道，在寂靜的夜，天上月殘，地上花落。几案上，香霧裊裊升騰，與秦箏發出的靈動之音，相互纏繞在了一起。過分的安靜，令詩人陷入了月缺花殘的離別之傷。於是，便有了《鷓鴣天》：

「花易落，月難圓。只應花月似歡緣。秦箏算有心情在，試寫離聲入舊弦。」

深夜不眠，晏幾道在思念誰：是家中老母？是結髮之妻？是故交好友？亦或近期相識的佳人？我們不得而知。但看得出，箏作為一種古老樂器，如花月般，已經成了詩人寄託情思之物。

古箏起源

古箏以「古」為名，更顯其古。古到它的起源，眾說紛紜。

古箏也叫「秦箏」，晏幾道在詞中便是如此稱呼。看來，箏是與「秦」有關係的。

唐代趙磷認為，古箏可以遠推至傳說中的黃帝時代，在其《因話路》中有「箏，秦樂也，乃琴之流。古瑟五十弦，自黃帝令素女鼓瑟，帝悲不止，破之，自後瑟至二十五弦。秦人鼓瑟，兄弟爭之，又破為二。箏之名自此始。」

西漢馬王堆出土 二十五弦瑟

17世紀日本宮廷樂師岡昌名所著《樂道類集》中也有類似的說法，區別只是兄弟相爭或姊妹相爭。總之，箏之名因「爭」而起，又因其為竹製，故加「竹」頭而為箏。

01春秋戰國十三弦箏（江西貴溪崖墓出土）

02戰國十二弦箏（江蘇吳縣長橋鎮戰國墓出土）

也有說法，箏是戰國時的一種兵器，用於豎著揮起打人，還有一句古話叫「箏橫為樂，立地成兵」。後來在上面加上琴弦，撥動時發現悅耳動聽，於是發展成樂器。隨著時間的推移，兵器越來越輕便，箏這種體形龐大、質量不輕的兵器就被遺棄了。所以，眼下人們見到的箏都是以樂器的形式出現的，形態優美，並附有精美裝飾。

無論起源如何，古箏在戰國時，確實盛行於「秦」地，李斯在《諫逐客書中》說：「夫擊瓮，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韶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可見，李斯是把箏當作秦國樂器的。

也許，是可愛的古人想為箏找一個具體的發明人，就把重任交到了秦國大將蒙恬的身上，便有了「蒙恬造箏」的傳說，漢代應邵《風俗通》載文：「謹按《禮樂記》，五弦，築身也。今並、涼二州箏形如瑟，不知誰所改作也。或曰蒙恬所造。」

西漢漁陽墓 五弦築 長31.3、通高3.8厘米

五弦築復原圖

歷史上，還有「蒙恬制筆」的傳說，一位攻無不克、大敗匈奴的秦國名將，在人們心目中除了孔武有力，還帶上了些許文藝范兒。

丁子峻版蒙恬

古箏弦數之變

古箏的弦數，根據文獻記載，早時多為五弦，漢晉之前以十二弦居多，隋唐時開始流行十三弦。

當然，一種弦數古箏的流行並沒有完全取代以前不同弦數的古箏，如五弦箏出現很早，但在五代末期仍然存在，吳越王錢俶獻給宋太祖趙匡義的貢品中就有四張五弦箏。

唐《伎樂圖》（新疆博物館）一位身穿花衣、頭戴花帽的豐滿樂伎斜抱著一架六弦箏，似乎正準備去排練或演出。

元明時開始出現十四、十五弦箏，但當時流行最廣的還是十三弦箏。清末，箏弦逐漸增至十八、二十一、二十五等多種形制。

明《十八學士圖》（奏樂部分）

義甲

彈奏古箏，是需要戴假甲（義甲）的，是出於保護真甲免受磨損、增大箏弦音量、追求明亮動聽音色等多重目的。

義甲

用假甲彈箏，古代已有先例。漢魏時期，用於相和歌伴奏的箏就多用骨甲代指，彈起來錚錚作響。南北朝時期，梁代《梁書·羊侃傳》中載：「有彈箏人陸太喜，著鹿角爪，長七寸。」

在唐代，箏樂發展的輝煌時期，假甲備受彈箏人的喜愛，而在唐詩中就有多首曾提及到彈箏用的假甲，詩中多稱「銀甲」。

古箏地位之變

漢代是古箏改變在樂器中地位的時期。

漢代桓寬《鹽鐵論》中有：「古者，土鼓塊枹，擊木拊石，以盡其歡。及其後，卿大夫有管磬，士有琴瑟。往者，民間酒會，各以黨俗，彈箏鼓缶而已。無要妙之音，變羽之轉。今富者鐘鼓五樂，歌兒數曹。中者鳴竽調瑟，鄭舞趙謳。「可見，先秦時期，樂器使用分等級，卿大夫階層用的是管、磬，士階層有琴、瑟，這些都在八音之列，然而，箏只是和缶一樣，在小酒館這樣的地方才會使用，上不了大檯面。

到了西漢後期，高堂之上曾經只有琴瑟的局面被打破，箏的地位得到提升。

西漢劉向處於漢室由盛轉衰時期，作《九嘆》借追思屈原抒發憤懣，其中《愍命》有句感慨世風日下，「破伯牙之號鍾兮，挾人箏而彈緯。」號鍾是一張琴，伯牙彈過，後來傳到齊桓公手裡，它代表被漢王室荒棄的典雅音樂，「粗俗」的箏卻成為堂上音。

東漢劉熙在《釋名》中說：「箏，施弦高急，箏箏然也。」箏既有錚錚鏜鏜、慷慨磊落的壯士之氣，又有不疾不徐、遲速合度的君子之風，絲弦的纏綿柔美、空靈悠遠，它同樣具備。

當它的種種好處被發現之後，從帝王貴族，到文人墨客，它迅速在上流社會群體中傳播開來。

寄託情感的古箏

秦漢文賦，唐宋詩詞，秦箏的悲苦，在文人華美的辭藻、誇張的想像中，擺脫了西北的「土」味，帶入更深刻的家國悲愁，加之被董仲舒神聖化了的先秦儒家思想，箏也被賦予如孔子眼中《韶》樂般的至善至美。

唐伎樂浮雕（北京房山坨里萬佛堂） 彈箏者右手用大指、食指和中指彈弦，左手張開手掌在按弦。

曹丕的父子情

魏文帝曹丕熱愛彈箏，他創作了不少相和歌辭。一首《短歌行·瞻仰》被公認為「聲制最美」，因是傷悼曹操之作，而不得入宴樂。

《歷代帝王圖》局部 曹丕，眉宇間顯露著帝王氣

但情之所至，在演奏此曲時，他移身到古箏前，親自撫箏和歌，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君王身份，忘記了「煮豆燃豆萁」權力爭奪，有的只是建安父子深情，旁邊的歌人受寵若驚，只說出「貴官彈箏？！」

彈箏女的愛情

揚州美人薛瓊瓊，是當時的第一箏手。天寶十三年清明節，皇帝詔官妓郊遊踏青時，她被書生崔懷寶看上，崔以詩寄情：「平生無所願，願作樂中箏。得近玉人縴手子，砑羅裙上放嬌聲，便死也為榮。」二人便走到了一起，但薛瓊瓊身為教坊宮妓，只能悄悄與他私定終身。

五代 周文矩 《合樂圖》（傳） 現藏於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

不久，崔懷寶調任荊州南一帶的司錄參軍，偕同薛瓊瓊私奔，宮中少了第一箏手，本不安寧，薛瓊瓊也很快被催生同僚發現，兩人受到告發後，被押回洛陽，最後還是楊貴妃求情，使唐玄宗開聖恩，賜婚二人，終成眷屬。

五代 周文矩 《合樂圖》（傳） 現藏於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

白居易的痴情

白居易是個箏痴，他崇尚流行，琴在他的眼中是過時的古聲，不合時宜，羌笛與秦箏才是當時的時髦。

劉松年 十八學士圖 局部

姑娘們調試一下樂器，操練起來呀！

他的好友牛僧孺為他購了一張寶箏，白居易千盼萬盼，箏卻遲遲不來，在等待的過程中，他寄了十多篇詩給這位牛大哥，既是盼箏來，也是表達感激之情，通過表達感激還是希望對方能把寶箏早點送過來。

牛僧孺怕白居易等的不耐煩，快馬加鞭先給送來一封信安慰他，「寶箏隨後就到！你只要肯多等幾天，另外再多給你一份喝酒錢」。就像大人在安慰小孩子一樣，用額外的獎勵——酒錢，令他耐心等幾天。可見二人友情之深，也足見白居易對寶箏之痴。

唐 《宮樂圖》局部

歐陽修的故人情

北宋時，禁衛軍騎軍名下設有名為「引龍直」的樂隊，挑選軍隊中具有音樂才能的士兵組成，淳化四年改名為「鈞容直」，天子出行的時候，他們隨行奏樂。

晚唐樂隊飛天（敦煌莫高窟85窟壁畫）

歐陽修在年輕時，曾聽過一位鈞容老箏手彈曲，遠超當時水平，此後二十年，歐陽修都不曾忘懷，直到某天他再次聽到了古曲，「不聽哀箏二十年，忽逢纖指弄鳴弦。綿蠻巧囀花間舌，嗚咽交流冰下泉。嘗謂此聲今已絕，問渠從小自誰傳？尊前笑我聞彈罷，白髮蕭然涕泫然。」

那巧囀花間舌的技巧和玄妙之音仍在，兩兩相望，聽箏人老，彈箏人更老！

參考文獻：

1.蘇泓月.《古樂之美》.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16年版.

2.金建民. 圖說千年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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