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爪：後真相時代，總統幫忙宣傳的文藝作品

文 | 黑爪

川普的競選勝利讓全世界懵了。對此，比較流行的解釋是精英媒體脫離群眾，自以為是，「怎麼死的你都不知道」。

然而世界還沒來得及思考總結，總統已經迅雷不及掩耳地製造出更大的一串眼花繚亂。混亂間，亞馬遜發現有幾本書忽然脫銷了，尤其是總統顧問凱莉恩·康威女士用「另類事實」（alternative facts） 這麼一個詞來指代「編造出來的胡扯」之後，上周末喬治·奧威爾的《1984》登上了銷量榜冠軍。

更具戲劇性的一幕，上星期五，在舊金山著名的嬉皮區Haight-Ashbury一個叫「書匠」（Booksmith）的書店裡，開闢出了一個特別的小區域，豎起一塊牌子，上書「Read up! Fight back! A mystery benefactor has bought these copies of 『1984』 for you if you need one.」（讀起來！反擊回去！無名贊助人買下了這些《1984》，需者請自取。）

店主說，50冊《1984》被很快取光之後，神秘贊助人（可能就住這一帶）迅速又買下店裡另外兩本書的存貨：加拿大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使女故事》（The Handmaid』s Tale），以及拉森的非虛構作品《野獸花園》（In the Garden of Beasts）。

這件事被店主形容為「有成效的，建設性的抵抗」，書店非常相信「文字在啟發、教育、勸說方面的力量」。紐約時報把奧威爾和阿特伍德的反烏托邦經典忽然出現的銷量奇蹟，稱為「川普猛增」（Trump Bump）。

忽然崛起在亞馬遜暢銷榜的還有另一本書，漢娜·阿倫特的《極權主義的起源》。儘管從去年十一月起，各種報紙評論便已開始頻頻引用這本書，但並沒有刺激到這麼多人萌生「得去買一本來讀」的念頭。大概那時覺得還遠，是超出想像力的情形。

《紐約時報》多年前刊登過一次阿倫特的訪談：「決定性的一天，是當我們聽說了奧斯維辛那一刻。在那之前，我們想，人都有敵人，這很自然，人為什麼不能有敵人？可這一次不一樣，就像一條深溝在地表裂開，什麼事在政治的領域內都可以被修改，但這件事絕無可能。」

阿倫特顯然還是低估了人類修正一切事實的願望和能力。這樣的事，同樣有可能。

漢娜·阿倫特

1月27日，奧斯維辛集中營解放紀念日。今年的這一天，在兩個不同的地方，發生了兩件與紀念日相關的事。一件，是歷史學家狄波拉·利普斯達特（Deborah Lipstadt） 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參加新片《否認》（Denial）的試映，她是電影主角的原型，美國埃默里大學的近代猶太史教授，猶太人大屠殺問題研究者；另一件，是這一天在美國，白宮發出了一份紀念日的聲明。

《否認》是一部剛剛公映的歷史劇情片，由瑞秋·薇茲（Rachel Weisz）主演，講述了英國右翼歷史學者，一度被認為最有影響力的大屠殺否認者，大衛·歐文，起訴利普斯達特在其著作中因稱他為「否認者」而對他造成名譽損毀的誹謗案。這場庭審，發生在2000年，一共持續了10個星期。由於英國傳統誹謗法要求辯方舉證，利普斯達特除了回擊，別無選擇；否則控方自動勝訴，而大衛·歐文的一系列主張——沒有毒氣室，沒有大規模屠殺，沒有希特勒參與，一切都是猶太人的炮製——便將一一受到英國法律的保護。

這部影片，按紐約時報影評的說法，「情感宣洩的缺位，（給它）留下了一片令人沮喪的空白」，將真實庭審辯詞盡數搬過來的劇本，缺乏激情，而英雄人物利教授，別說沒有芬奇律師在《殺死一隻知更鳥》里那種可以流芳百世的慷慨陳詞，她甚至依照律師的辯護策略，壓根都沒有出過聲……影片顯然並沒有對上美國人的口味。

偏偏白宮在紀念日發出的那份總統聲明，卻讓人聯想起了這件事。利教授和這場官司和這部影片，連帶當年官司所涉及的兩位明星律師，都在過去這不到一周的時間裡，登上了幾乎所有英美大報的版面。

電影《否認》劇照

無意中給他最厭惡的自由派知識精英，電影圈幫了這麼大的忙，這大概是川普總統始料不及的。

利普斯達特隨即通過《大西洋月刊》回應白宮的聲明。開篇直述：「對猶太大屠殺的否認在美國仍然存在，而且正通過川普總統的核心圈得到（廣泛）傳播」。

她說得知關於此聲明的消息時，剛剛經過了一整天的關於影片以及背景的密集受訪，出席試映儀式等，自己正在散步，起初沒有理會手機里傳來的那些滴滴聲。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她當時正好經過安妮·弗蘭克紀念館，最著名的滅絕猶太人見證文獻《安妮日記》正是在這裡被少女安妮記錄下來，這時手機里傳來的滴滴聲愈發執著，終於使她停下來，想看看發生了什麼。

從這些手機里傳來的信息中，她很快得知，白宮在當天的大屠殺紀念聲明裡，沒有提及猶太人以及反猶這些關鍵字，而代之以「無辜的受害者」。

互聯網炸開了鍋。白宮一臉委屈，我們明明是想顯得更加「包容」好嗎？此處難道不應該是點贊嗎？ 難道這不是改變了長期以來「其他」受害者被忽略的不公，糾正了猶太人盜取大屠殺為己有的不實嗎？

利普斯達特把這個態度叫做隱晦的大屠殺否認。當然有成百萬的非猶太無辜者遭到納粹的殺害， 有的在戰場上，有的因為被認為威脅到了的統治，而被德國人抓住。他們都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但，那都不是此大屠殺（The Holocaust）。

此大屠殺（The Holocaust）是徹底不一樣的一件事，這是有組織的計劃，以從地球上掃平一個特定族類為目的。猶太人不需要做任何事來招致自己的被殺戮，老人用輪椅被送上末日列車，嬰兒被抱到一起集中被殺。這與在佔領國殺死抵抗者是完全不一樣的行為，猶太人被殺，只因為，他們是猶太人。

這事關歷史的精準，而不是比痛。

白宮自然再次斥責媒體咬文嚼字，吹毛求疵。

讓我們再回到阿倫特，看看她在這件事上為什麼要咬文嚼字的說法。

[美]漢娜·阿倫特/林驤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

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中》她詳細闡述過一個軌跡：「反猶主義（不僅僅是恨猶太人），擴張主義（不僅僅是征服），極權主義（不僅僅是獨裁）」三者之間的關聯，在擴張主義的背景下，「反猶主義成為納粹運動的催化劑...進而演變成慘烈無雙的世界大戰，空前的種族滅絕。」

這一切是我們熟知而且認可的，可讓你不寒而慄的，是細節。

書中描述獨裁者的誕生，需要的是大眾，並不是暴民烏合之眾。這幾乎像是在讀一份社會學家關於川普支持者的論文，「大眾一詞適用於，數量巨大，或者平庸，或者二者兼具的人群，他們不能被歸入任何因為共同興趣而成立的組織、政黨、地區政府或專業組織或行業協會。他們存在於世界每一個國家，形成了中立、對政治漠不關心的主流人群，既不加入政黨，也從不投票。」 「他們從不對任何事情感興趣，或者認為什麼事有價值，他們認的只有一個，一個他們相信的偉大理念」，比如，讓美國重新偉大。

任何一個相信世界的多元和複雜性的個體，都不可能在這個領域有什麼發言權。

在那份大屠殺紀念日總統聲明裡，白宮保證「邪惡將再不會擊敗善意的力量」。可也是在這同一天，白宮頒發了難民禁令。

川普總統無意中幫忙營銷的那部電影《否認》，在影評圈裡反應平平，備受詬病的是它缺乏戲劇性，不錯，整部戲就像利普斯達特教授的律師團隊策略一樣，沒有被「感覺」所佔領。他們相信「讓你感覺最好的，不一定能使你做得最好」（what feels best isn』t necessairly what works best）。確實，就始終沒有讓角色和觀眾都酣暢淋漓地爽一把。但這部電影也許恰恰就好在這裡，清晰、及時、與當下有著無可比擬的相關性。何況漂亮的句子段落其實散落在劇中各處，只要有心，也俯拾皆是。

《1984》電影劇照

大衛·歐文的公開言論、個人日記、磁帶、錄像、電話錄音，包括了各種謊言，對有色人種的蔑稱，對女性身體部位的猥褻評論一一呈現在法庭上，作為對他個人以及行為的裁決證據。經過十個星期的漫長庭審，法官判定，歐文是刻意製造謊言的否認者、種族歧視者。Most crushing libel judgement in history! （歷史上最碾壓的誹謗案判決）——這是當時，2000年4月，出自英國媒體的歡呼聲。

對歐文所有言行的指控，放在今天，可能有人會用「過度政治正確」，「抓住私德不放」，「限制不同意見的言論自由」來開解。遺憾的是，那位法官的裁決將永遠因為他對人類文明的捍衛，對人類道德底線的捍衛而被銘記。因為，毫無疑問有一些進程不能逆轉，有一些底線不可突破。宣判後，面對前來祝賀勝利的原告歐文，庭辯律師——一個愛釣魚愛喝酒工作起來一絲不苟的蘇格蘭老紳士——默默扭頭離去，看也沒看他一眼，怎麼可以降格與你這種東西握手？人類走到今天，當然有一些美好和尊嚴值得堅守。

庭後，利普斯達特教授與她的出版商企鵝出版社聯合舉行了新聞發布會，關於這一判決是否挑戰言論自由的問題，她說，我一直在與試圖濫用言論自由的人戰鬥。言論自由的含義是，你可以自由表達，但這不意味著你可以撒謊而不為後果負責。並不是所有的觀點和意見都同樣重要，發生過的事，正如我們所知，它們發生過：奴隸制發生過，黑死病發生過，冰川正在融化，埃爾維斯·普雷斯利已不在人世。事實不可辯，只有觀點才可以。

2016年各新聞機構分別選出了各自認為具有代表性的年度辭彙，其中最為公眾認可的當屬「後真相」（post-truth）無疑。大衛·歐文似的信口雌黃，在我們這個後真相時代又開始流行，「另類事實」 （alternative facts）一詞的出現就是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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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爪|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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