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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陳衛

雪 陳衛



陳 衛


他打開家門的一瞬間,驚呆了。銀亮的雪光鋪天蓋地。地面鼓起很多,看起來房子都變矮了。地上、樹和房子都被雪蓋得圓鼓鼓的。


這個厚度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不說別處,就看腳前,它高高地沒到門檻上面,沒在門檻上的厚度也已經超過了門檻的高度。它已經堵住門了。


一瞬間他都不能相信這是自己的家門口。他來回看著,前面仍舊是二丫頭婆婆家的後門。右邊還是自己家的小樹林。只是雪蓋得它們快認不出來了。

輕微的風飄過,並不冷,卻有濃濃的雪的香味。他不禁張開嘴使勁地吸了兩口。雪的清香迅速躥進頭腦,他覺得眼睛頓時更加明亮。


只是天色仍舊陰灰,雪光其實只是黯淡的白,但雪面圓潤,雪面上沒有一個腳印,圓圓地起伏著。


而且現在並不下,沒有一絲雪花,沒有一根草或樹葉,雪好像早就停了,一切都凝固靜止著。它是昨天晚上在人都睡下之後下了一整晚?這麼厚,得下一整晚吧。又在早晨大家醒來之前及時停住。它從下到停,整個都在沒有人的時候悄悄進行。


一整晚下這麼厚,它下的時候得下得多麼猛啊。雪花肯定像花瓣一樣既快又慢地往下掉。卻又無聲無息。


剛才在屋裡燒早飯吃早飯那麼久,竟然一丁點都沒有發現外面已經有這麼大的雪。

雪和雨真的是完全不一樣,它真的是完全沒有聲音。它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給整個世界換件新衣裳。


隔著下睫毛,他看到自己的臉也被雪映亮。眼睛裡似乎也充滿白光。這隻眼可以看到另一隻眼睛裡的白光。就連兩邊的門板上也很亮堂。門口腳邊的地面上雖然灰暗,但也明顯透著雪光,只是在他身後迅速被屋裡的灰暗吞沒。而屋裡,比剛才開門之前更加黢黑。他都不能相信剛才是在這麼黑的屋子裡吃的早飯。


他現在想起來,怪不得剛才在屋裡,有那麼幾個瞬間,隱約感到家裡的光亮跟平時有點不一樣。這種亮不刺眼,是一種灰亮。一種灰灰的清亮包裹著屋子裡面。那是雪光從窗子和明瓦里照進來。他只是沒有顧得上朝外面看一眼。


他轉身回屋去找套鞋。


他穿套鞋時不禁暗暗驚喜:今天去約小青有很好的理由啊,這麼大的雪可以互相照顧。想必她爺爺奶奶、尤其是村上別的大人看到我們倆走在一起,也不會覺得不合適吧。

但是他重新走到門口將要踏出去的時候,他停住了,雪面是如此光滑整潔,沒有一絲痕迹,真捨不得踩。但這絲不舍只是稍作停留,他就不想它了。他知道不可能因為這一點而不出門、不去上學。而且不久之後等天大亮,遲早要被人踩的。


僅一腳踩進門外的雪,他又停住了。雪的厚度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沒過了套鞋高高的管口,蓬鬆的雪塊已經落進了鞋管里。他又縮回來,有一瞬間他準備重新換上球鞋,想著濕就濕了,今天這一整天,就穿著濕鞋。但最後一刻,他轉念一想,在門後找到兩根細布帶,把套鞋的管口貼著腿腳紮緊。他一邊扎的時候一邊擔心這樣實在太丑,活像上工的村民或者摸魚佬,不知道這樣是否會給小青留下不好的印象。「可以盡量不讓她看到。雪一直覆蓋它的呀。」「等到了學校,我再解開來,沒人發現。」他要求自己快一點。本來今天時間很寬裕,但這樣一折騰,他擔心自己晚了,擔心小青先走出了村口。


等到他完全走進雪裡,他才著著實實地看清楚了:每一步,雪都完全沒過了他的膝蓋。他感到自己半個身體都陷在雪裡。每一步,他都要歪過身體、拖著腳跨起來才能踏向前面。走路明顯比平時吃力。但也覺得有種奇怪的勁,他覺得每一步虛虛地踩下去踩到底踩到那塊雪凝的硬地時,他隱約能感到它有一點點彈性。


路上、村上,還有河那邊的田地,一個人也沒有。好像平時他這麼早去上學時,村子裡應該也有人起來了。難道厚雪帶來了安寧,讓大家睡得更香更踏實,都不願意起床了?

好像自己昨晚也睡得特別香實。


這麼厚的雪,沒有一個人踩過,沒有一絲痕迹。雪面上圓潤光滑。他每往前走一步,心裡都覺得可惜。他快速回了一下頭,看到整個茫茫雪地上只有自己這一串腳印。「不知道他們起床後看到這第一條腳印,是否能想到這是我的腳印。是否能知道,我是第一個看到今天的雪的人。」


河水的顏色同樣讓他吃驚。和雪比起來,它簡直是黑色的。但仔細看,他知道那只是墨綠。雖然厚雪和河水看起來冷,但他想到河裡的魚在這厚雪覆蓋下的綠水裡,卻更加暖和舒服。


他走到村頭的路口,轉身朝小青家的方向看。每天早上他走到這裡,都希望小青也正好從家那邊走過來,然後他們就能很快地一起走上離開村子、去往大岸連接公路的田埂。這樣就減少了他在這裡等、在村口逗留被別人看見、取笑的機會。


小青並沒有走過來。也沒有任何別人的身影。


他沒有停太久。徑直向小青家走去。今天這麼大的雪,理由很充分。


一路仍舊沒有人,家家戶戶的門都還關著,也不見他們的灶間升起炊煙。整個村子似乎全都在雪天里睡懶覺。


他站在小青家關著的門前,猶豫著。隔著門能聽見裡面她奶奶的說話聲。她不會已經走了吧?或者她爺爺送她上學去了。他猶豫著,他知道這麼早敲人家的門很冒失,但來都來啦,並且今天理由很充分啊。他敲了門,他聽見屋裡一靜,隨即小青的奶奶自語似的問「誰啊,」同時門開了。


「小波啊。」奶奶歡喜地把他迎進門。桌上一盞煤油燈亮著微紅的光,但屋裡還是很黑。灶間和堂屋相連的門口,一個紅火一明一滅,那是小青爺爺窩在那裡吸旱煙。家裡有股好聞的煙味。


伏在桌上吃早飯的小青朝他睜大了眼笑了一下,立即端起碗扒拉碗里的最後幾口泡飯,即便如此,奶奶還是用她那顫抖的聲音朝她低聲責怪:「你看你還不快點,小波已經來了。」


奶奶又回頭問他:「雪很大吧。」


「嗯,大得很。你看都沒到膝蓋了。」


「你看這雪下得。」


小青斜端著碗停下來,朝他的腿腳看。他不禁縮了一下扎著鞋管的腳。但此刻也無處躲藏了,只能一動不動,讓她看。


「穿什麼鞋也沒用,只能這樣了。」


「是應該這樣。」黑暗裡的爺爺慢悠悠地誇道。「小青也把套鞋穿上。等會兒也把鞋管紮起來。」他的聲音好像睡了一夜覺現在被旱煙粘著,瓮聲瓮氣地帶著鼻音。


「你看這雪下得。」小青奶奶又用抖抖的聲音說道,「一百年也沒遇到這種雪吧。」


爺爺彎著腰拎著小青的套鞋走出來:「我們南方是一百年沒遇上了。要在東北天天都是這樣的大雪。」


小青把書包和紅領巾放到長凳上,然後坐到竹椅上穿套鞋。她的套鞋是湖藍色的。這是女式套鞋才有的顏色,明顯比男式套鞋一律的黑色好看。小波不禁再次為自己腳上的鞋而羞愧。但隨即又感到:女孩子嘛就應該好看些,自己作為男的,丑一些就是為了保護她。


爺爺又從黑黑的廚房那邊走出來,手上拿著麻線,蹲下來給小青扎鞋管。小青扶著爺爺的肩膀,和小波面對面站著,身體在爺爺的動作下時而晃動,在幽暗中,她和小波四目對視,她安安靜靜地看著小波,忽然她朝他用力抿著嘴笑著。小波也朝她抿嘴一笑。紅紅的油燈光在她左邊臉蛋勾勒出一條圓潤的弧線,在嘴角起伏著,突顯著她的笑。看著他的眼睛留在灰暗中,被她模糊的長睫毛覆蓋著,黑幽幽看不出亮光。小波低下頭,假裝認真看爺爺給她扎鞋管。


當第一腳踩進雪裡慢慢踩到底、雪沒過她的膝蓋,小青害怕得驚叫起來。爺爺奶奶立即扶住她繼續往前走,口中念叨著:「不要緊不要緊,往前走。」小波走在前面轉身面對著她,幾次也想伸手去扶她,但忍住了沒動。


小青逐漸習慣了雪對腿腳的淹沒,也和小波一樣開始扭動著身體向前拽步。爺爺奶奶在後面看著,直到走過廷芳叔叔家,小青和小波都喊著讓他們放心回去,他們才回了家門。


脫離了爺爺奶奶之後,小青反而走得很老練,她恢復了平時的幹練。但同樣沒法走快,每一步都需要踩到底,才能拔起另一隻腳向前邁。小波幾乎每一步都留意著她。走到村口向田埂轉彎時,突然小青一腳踩深,身子歪斜過去要跌倒,同時驚叫起來,小波立即要去扶她,但小青穩住身體笑著朝他擺手:「沒事,沒事。」他伸過去的手立即停在那裡,沒有碰她,直到她重新撥正身體,拎起後面的腿腳跨出去踩實,再拔起剛才陷下去的左腳往前邁動,他才跟在她後面走起來。


剛才差點拉住她的手啊。他想。


可是這還在村裡,會被別人看見的。


可是就算不在村裡,我們就能拉手了嗎?


這些念頭只是在他搖晃著身體一步一步往前走的時候在心裡轉瞬而過。


但其實拉不拉手也沒那麼重要。他並沒覺得一定要拉她的手。


「你看河水的顏色好深啊!」


「就是啊,就跟黑的似的。」


走了好幾步,他還是補了一句:「其實是墨綠色的。」


小青沒有說話,也沒有再看河水,只顧看著腳下,雙腳認真地一步步踩,呼吸也濃重起來。


「因為雪太白了,反襯得水顯得黑了。」他聽見自己用了一個有點高級的詞「反襯」,還好他沒有把這個詞說得很響。他聽見自己也有點喘,說話斷斷續續的。


「嗯,」小青微微地抬頭,「天也灰灰的,河裡亮不起來。」


小青的臉卻沒有被雪光照白,反而因為吃力奔走而泛起冷冷的紅。她偶爾抬頭看前面或左邊的田野時,他看見她黑眼睛裡亮晶晶的閃著白光,白光之外,眼珠子卻更黑,就像河水一樣黑。她黑眼睛裡的白光襯得她的臉更紅。


整個村子以及離開村子的這條田埂上,只有他們四行深深的腳印。不知道村裡的人起來之後看見它們,是否能夠知道,這是他們倆的腳印,是否能夠知道,是他們倆首先看到了雪、踩過了雪。


公路卻是黑色的。原來已被汽車壓出了泥痕。但公路的路面好像也比平時高出很多。車把厚雪都壓扁,雪硬實地黏在路面上,高低不平。公路上已經有三三兩兩從附近村子匯聚過來的學生,共同往鎮上的方向走。


「天吶,電線杆都被雪壓斷了。」


「怪不得早上起來沒有電。」


「你看,那棵樹也被壓斷了。」


當走到公路上的時候,因為遠遠近近不斷有別人出現,他感到他們來到了一個新的世界。雖然小青並沒有離他更遠,也沒有不說話,但她逐漸恢復了在學校里的樣子。並不是有什麼明顯的動作和話語,而首先是表情,她逐漸擺脫了村裡人、家裡人的感覺,而是逐漸恢復了雖然不是班長也不是班幹部但是一個優秀的女生的樣子。不過好在小青並不驕傲,平時在學校里就不驕傲,現在、今天也沒驕傲。她總體上還是和他親近著的,只是隨著走上大路,隨著別的學生越來越多,隨著離學校越來越接近,自然地就轉變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這是很正常的。他想。


公路上雖然有很多學生往前走,但也都只在前前後後,並沒有人離他們很近。


他們始終還是兩個人一起走著。


由於公路已被車壓出車痕,他們就揀路邊的車痕走,這車痕雖然壓著雪塊,但因為硬實,差不多就像平常的路了,走起來幾乎不比平常慢。


他們接近鎮西大隊部的時候,那輛藍白色的早班客車逶迤而來,他留意到它開得不是一般的慢,他從來沒有看到它開得這麼慢過,它前面通暢無阻,但它慢得簡直就像人在慢慢地走。這讓他感到既好笑又微微的害怕。好不容易開到近前,在大隊部站冒著熱氣停下來。他看到它的輪胎上綁著鐵鏈,雖是第一次見到,但他立即明白這是為了防滑。他甚至想不起來是否在哪裡讀到過這樣的知識。他想了一下覺得沒有讀過。那些鏈條並沒如他所願地服貼地綁在輪胎上,每個輪胎上的鏈條都有一段拖在外面,當車重新走起來之後,那段多餘的鏈條就隨著車輪拖曳、耷拉。


他很擔心客車這樣走下去,那些鏈條會掉下來離開輪胎。


車輪發出比平時響得多的「吧啦吧啦」聲。


現在看起來,路上又幾乎沒有其他人了,只有他們倆往前走。大雪使地上的一切都變小了。他感到自己和小青也像兩隻螞蟻往前爬。


好像越接近鎮上、越接近學校,雪越小。


但他覺得這不太可能,只是因為他們一直走在沒有厚雪覆蓋的公路上。


雖然走到公路之後他們幾乎不說話,只顧往前走,但他並沒覺得小青離自己更遠。他們始終並排著一起走。很長一段時間,他留意到,他們倆的腳步完全一致,同時左腳,然後同時右腳。


甚至在客車在他們身邊重新開起來時,小青還對他說:「小心點。」


他覺得有這樣就足夠了。


過了通濟橋,即將往校門拐彎的小針織店旁的巷子口,他停下來,低聲對小青說:「你先走吧。」雖然聲音低,但他盡量說得不膽怯,坦坦蕩蕩,安安靜靜的樣子。


小青朝他笑了一下,輕輕地點了一下頭,轉身向學校那條彎路走去。


她沒有回頭。這也是他希望的。


他退到巷子裡面,看小青一直走進拐向校門的小路,被圍牆擋住身影。他在巷子口繼續站著,低頭看沒到膝蓋的雪。雖然並不冷,也沒有看見冰,最初村裡的河水沒有結冰,現在這裡屋檐下也沒有冰柱,但雪也不濕軟。它們干蓬蓬地沒過他的腿腳,褲子上只沾著粉雪,並不濕。


他估摸著小青已經走進校門、走進教室,才從巷子里走出來。還好大路上仍舊一個人也沒有。他跺凈寫字和褲子上的雪,順便解開那兩根布帶,把它們塞進褲子口袋裡。當他抬起頭,他看見陳建斌和周遊背著書包從對面的橋上走上來。他們將比他先拐彎。周遊叫了他一聲,他應著,朝他們招了招手,心裡生起一陣激動,心想此刻遇上他們真好,自己和他們一起進教室更能遮掩他和小青從村上一起走來的事實。但這陣激動突然就沒了,他招著的手很快放下來,他突然並不想加快步子追上他們,他看著他們先拐了彎,自己仍舊落在他們後面,並且有意走得更慢,最終自己一個人走進教室。他認真地走進自己的座位,餘光看見小青已經伏在桌上晨讀。


課間操的時候老師宣布了下午放假。他隱約感到老師們肯定也是慌亂地這麼決定。按理說早上的雪更難走,下午反而好一些,一定是老師們也沒有想到一大早起來下了這麼大的雪,也沒法通知每個學生不要來上課。


下午的假來得這麼突然,他在教室前的空地上站著,想著下午回到家可以做些什麼。爸爸媽媽和哥哥所在的西溪應該也是大雪覆蓋,不過哥哥住校,今天不需要趕路吧。


他突然想到下午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家裡正好可以繼續畫畫。他記得好幾次看到和聽說,雪天看書或畫畫是最好的。雖然完全不會畫雪景,但不一定非要在下雪天畫雪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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