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曾一智的執著,讓我作為北京人而感到慚愧
文 | 肖復興
今天,才知道曾一智走了,兩天前,2月19日病逝於哈爾濱。她走得實在是太早了,她才僅僅63歲呀。
儘管我早就聽說過她,她以前是報社的記者,退休後,和華新民一樣,成為全國有名的文物保護志願者。只要提到她們這兩位女士,北京的文保部門,或關心北京文保的人們,或頭疼,或讚賞。曾一智多年執著的奔波於黑龍江和北京兩地,路見不平一聲吼,頻繁上書政府的相關部門,舉報屢有發生的破化文物的事件,獨行俠一般,誓死不渝做到堂吉訶德大戰風車一般力不勝荷的事情。可是,我們始終未曾謀面,卻是心有相同,彼此支持。
資料圖:曾一智,源自網路
一直到2011年,她給我打來一個電話。緣起於前門外的晉翼會館。因為趙本山將平陽戲樓改造成了劉老根大舞台之後,又相中了晉翼會館,打它的主意,開始對它動手動腳,大動干戈,要將其改建成劉老根會館,引起她強烈的不滿。電話里,她告訴我,她實地去了晉翼會館那裡,看到那裡擅自拆建,更是新搭起了三個莫名其妙的尖頂罩棚,改變並破壞了文物的本來面目。她告訴我她已經給北京東城區寫信,實名舉報這一事件,質問為什麼要把晉翼會館出賣給了趙本山?
她打電話給我的目的,是希望我也關注此事,因為她知道我寫過《藍調城南》一書,也曾經在報上多次發表呼應保護北京城南文物的文章。我立刻表示一定去看看那裡,並寫了文章對她的行動表示支持。她從北京回哈爾濱之前,又給我打來電話,對我講起她的奔波上書的悲哀和不屈,她對我說,政府部門和文物專家裡也有不錯的,給她支持的,她舉了好幾個人的名字。
我和曾一智唯一的電話聯繫,止於2011年的夏天。在我的記憶里,哈爾濱的曾一智和北京晉翼會館緊密聯繫在一起。對於將晉翼會館賣給趙本山這一事情,北京有那麼多知情人,都沒有說話,都裝作視而不見,唯獨讓遠在哈爾濱的曾一智看見,並上書舉報。這實在讓我作為北京人而感到慚愧,以致無言。
晉翼會館,作為原崇文區文物普查登記項目,屬於不可移動文物,是白紙黑字,登記在冊,有案可稽的。它在小蔣家胡同東側,小蔣家胡同是依託大蔣家胡同而存在的,都是在明嘉靖年間建的。當初,大蔣家胡同沿三里河舊河道而建,所以是條斜街。小蔣家胡同和它成丁字形,北口在大蔣家胡同,南路口開在冰窖斜街。
如今,去那裡看晉翼會館,已經找不到這種斜街的感覺了。晉翼會館前,是新開的寬闊馬路,馬路將冰窖斜街切斷,只留下街東側殘破的幾處老屋。改造後的這片街區,面目皆非。
起碼,十二年前為寫《藍調城南》一書,我到那裡看時,那裡的房子雖然破舊,但胡同的走向、建築的格局,包括晉翼會館和平陽戲樓,依然還是明清時的,基本未變。現在,一片簇新之中,不倫不類的石牌坊之間,清晰的地理肌理,厚重的歷史感覺,都沒有了。
晉翼會館緊靠著平陽會館。平陽會館建於明末清初,晉翼會館建於清雍正十一年(1733),後於平陽會館,也是有道理的,因為晉翼的翼指的翼城,當時歸平陽府管轄,平陽府府邑在臨汾,下設6州28縣,翼城是其中的一個縣,當然是應該先有老子後有小子的。不過,別小瞧了當時的翼城,在晉商中也屬於一方諸侯,清代在北京翼城商人建的會館有好多座,其中有名的有通縣的晉翼會館和虎坊橋的翼城會館。
資料圖:平陽會館
雍正十三年立的《創建晉翼會館碑記》中有記載,說當時建時龕座輝煌,燭幾煥彩,享獻有殿,奏格有台。當時,確實是仿照平陽戲樓,在院子里有戲台的。不僅有戲台,還有供奉關帝和火神、財神的神殿,以及軒豁的大廳。當時,是四進的院落,在北京的四合院里算是大的。十二年前,我在造訪時,看見大石碑鋪在地上,光滑可鑒,小孩在上面滑冰玩。不知道如今在什麼地方了。
晉翼會館最初是行業會館,歸屬布商行會。建在這裡,也是有道理的,因為,清時布業中心在前門大柵欄一代,有名的布巷子胡同就在旁邊不遠。光緒八年,晉翼會館曾經重建。
民國期間,在京的翼城商人漸漸衰落,翼城的幾家會館也隨之漸漸淪落。1921年,翼城人不得賣掉虎坊橋的翼城會館,以其資金修建晉翼會館。這一方面說明當時的形勢所迫,一方面也說明這裡對於翼城人的重要性,翼城人才由此有了這樣斷臂之舉。
解放以後,這裡變成了大雜院,四層院落也縮小成了兩層,但依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要不,趙本山也不會看上它,要知道在小蔣家胡同一共有四家會館呢,趙本山卻獨選了它。
當然,晉翼會館緊靠著平陽會館,是趙本山看中它的更重要原因。將平陽戲樓改造成了劉老根大舞台,就已經引起了人們的不滿。作為北京碩果僅存、歷史年頭最老的一座民間戲樓,國家級的文保單位,經歷了這麼多年的艱辛努力和翹首期盼,不演出我們傳統的京劇或崑曲,卻搖身一變為劉老根大舞台,唱起搞笑的東北的二人轉,即使說不上匪夷所思,也總讓人覺得有些擰把,不那麼對勁兒。
就像巴黎的紅磨坊是專門演出時尚大腿舞的,而維也納的金色大廳是專門演出新年音樂會的,讓紅磨坊的時尚歌舞到金色大廳里,讓新年音樂會改到紅磨坊去,能夠嗎?對得上榫子嗎?
緊接著,拔出蘿蔔帶出泥,趙本山又要一併把晉翼會館開發出來,作為劉老根大舞台的後花園,叫成劉老根會館,吃喝玩樂配套,擴占他的地盤。作為商人,趙本山有其眼光和心思,無可厚非。關鍵是這種開發的著眼點在於商業,對於歷史文物的保護能夠起到什麼樣作用,最值得思考。
因此,與其責備商人,不如責備是誰把平陽戲樓出賣之後又將晉翼會館拱手交出,而失之監管,讓晉翼會館不可移動的文物上面搭罩棚,下面挖游泳池,如此動頭又動腳的?
明白了這一點,搗清楚晉翼會館歷史的脈絡,才會明白2011年曾一智上書舉報晉翼會館遭到破壞一事的意義所在。而且,不僅是晉翼會館一處,曾一智先後還有九次上書舉報大蔣家胡同的台灣會館和江西雲間會館、羅家井胡同的福德禪林、柳祖祠、北孝順胡同的靈應三官廟、德豐巷的關帝廟、冰窖斜街的乾泰寺長巷頭條的湖北會館和西打磨廠的觀音閣這些處不可移動文物破壞情況。對於前面地區整體文物保護,她顯得比我們北京人還要關心和熱心。會有人認為她偏執,也會有人認為她難能可貴,她自己說:希望有更多的人來複制我的行為。
如今,六年過去了,曾一智走了,晉翼會館一事處理的結果如何,文物後來整治的情況如何,除了罩棚被拆,除了平陽戲樓改造的劉老根大舞台關張,其餘依舊不了了之,就這麼白不提黑不提了。時間是最好的稀釋液,容易讓人健忘,也容易讓人遮蔽。我只是覺得有些對不起曾一智。這應該是曾一智至死心有不甘又無奈的事情。
我們實在應該反省一下了。前門地區的開發,特別的前門東側,鮮魚口、台灣街這一片的開發到底成功與否,特別是,單一的商業性開發,以租地換取資金大拆大建主觀意圖改造老街的模式,不能僅僅是交了學費,卻摔了跟頭撿不回明白。
想當初,趙本山利用資本對晉翼會館和平陽戲樓的侵入,變老會館和老戲樓為劉老根系列,借水行船,為我所用,從而形成新的消費模式,同前門大街老店鋪引進洋品牌一樣,企圖老樹新花開出時尚熱門的新品種的思路大同小異。
但是,我們會不會覺得這樣的選擇,是文化的一種錯位,是對於老會館老戲樓價值的一種懸置,是對於文化資源的一種浪費,是對於歷史的一種不夠尊重?或者說是對於平陽戲樓潛在的文化價值和開發價值的一種近視和廉價的出售?
六年前的2011年,曾一智就已經直陳己見。六年過去了,她的意見並不過時。
謹以此文遙祭曾一智女士。
2017年2月21日寫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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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復興|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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