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白》:千年山水畫,自有我們的宇宙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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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 照亮生活 』
山
水
我早盼望這樣的史說:它須由畫家所寫,否則總嫌撓不到癢處;它須寫得好看、有文采,不能是庸常的中文;它該有銳度、有性情,它須能讀到作者這個人。韋羲此書,處處由唐宋經典而觀照山河,時時以山水畫盛世而審視今朝,他對西南鄉邦的眷愛,宛如沈從文,他的遣詞和語鋒,時見胡蘭成的影子。
——陳丹青
今天小編推薦閱讀的正是這部山水畫札記《照夜白》,作者以畫家視角解讀中西繪畫,以散文家文筆闡述獨到觀點,一部窮八年光陰寫就的藝術史讀物,優雅準確地重現了千年前的中國畫論傳統。
本書編輯如此評論此書:韋羲在這本書里比大衛·霍克尼更準確地論述了中國山水畫的游觀、透視,我之前對中國畫不怎麼感興趣,認為它沒有透視、不追求寫實、缺乏差異性,編完這本書,才算是有徹底全新的認識,看過書中的圖例和講解,會發現千年前的中國山水畫的意境和觀念,就已達到甚至超越20世紀西方當代藝術的水準。
本文選自
《照夜白:山水、摺疊、循環、拼貼、是空的詩學》
韋羲/著
台海出版社
2017年1月版
沒臨完《芥子園畫譜》,小學就過去了。
我兒時的玩伴,多是圖畫里的人物:三頭六臂的哪吒,七十二變的美猴王,手揮雙錘的小將軍岳雲 ——兒童的世界真假不分,一半是現實,一半是幻象,彷彿一覺醒來便已脫胎換骨,變為蓮藕身,花果山水簾洞就在不遠的山裡,在正午,轉過哪個山腳,沿路走下去,就到了宋朝。
一天天長大,連環畫里的古代世界日漸隔膜,唯溪邊野花、田間草蟲、屋後籬笆外的青山、山上的白雲、雨中的樹才是今天的。長大,有什麼不一樣呢?只記得看著草蟲的世界,會感到可喜的寂寞:夏天午後,蜻蜓飛過涼蔭,歲月寂靜如夢;七星瓢蟲的翅膀在空中震動的聲音,欲追隨而無從追隨;正午石頭下小恐龍樣子的蛤蚧,夏夜黃燈微明照著的壁虎,都像爬在一億年前;菜地里,小黃蝶小白蝶飛來飛去,春光更明媚,唯見了山裡蝴蝶,無端心生惆悵,似乎陽光也很老很老了,我在世上已過了一千代,一萬代,其實只是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連環畫里的風景畢竟不是山水畫,那裡的花鳥草蟲也不是花鳥畫。身在山水間而無煙雲之筆,山徒然靜,水空自流,待父親送我毛筆和《芥子園畫譜》,心頭的喜悅和寂靜才落到了紙上。佛經上說:芥子能夠收容喜馬拉雅山,山不改其大,芥子不改其小,真是畫譜的好名字。《芥子園畫譜》山水花鳥草蟲人物走獸草堂廟宇無所不有,我對著畫譜看山水樹石,看花鳥草蟲,覺得天地間都是畫意。
《芥子園畫譜》部分
小城在萬山叢中,我家在城西,前門臨街,屋後連接田野。上世紀 70 年代、80年代相繼從前門經過,屋後的荷塘年年夏天花開。荷塘外,青山下,竹林繞村莊,林間日光如水,路邊溪流聲喧,女人浣衣洗菜,男人田間勞作,水牛背著牧童,人們儼然還在《芥子園畫譜》的古代,唯有溪水朝著未來日子流去似的。
那時,我們白天在野地里漫遊,夜晚在月光和路燈下喧鬧。夏天河裡最好玩,多霧的春天和明朗的秋天,我們結隊入山,山林是最最天然的遊樂園,成全孩子們欣然陶然的光陰。玩耍的間歇,聲喧漸漸平息,叢山的寂靜佔有了我們,以及我們的沉默。然而小孩自身尚未有思,這般廣大的沉默毋寧是天地之間的沉默。宋代山水畫便收藏著天地間廣大的沉默,我曾在范寬《溪山行旅圖》和《寒林雪景圖》中遇到這偉大的沉默,當下默然震撼,沒有了自己。天地間存在著運動與寧靜兩種力量,偉大的山水畫家溝通這兩種力量,使靜者動而不改其靜,使動者靜而不失其動。小學五年級那年,《溪山行旅圖》把我劈為兩半,一半在遇到它之前,一半在遇到它之後,從此,我看見了山水,看見了山水畫。在我心中,范寬的山水可以和宇宙相媲美。
范寬《溪山行旅圖》
山令人幽,水令人遠。古人疊石成山,築地為池,把山水移入庭院,朝夕晤對,念的正是這份幽遠。舊居天井白牆上,積年的雨跡恍如光陰的年輪,青苔無限幽深,彷彿收藏所有逝去的光陰。苔痕雨跡的寂靜,可以棲身寄託似的,總讓我生出歸依之感,後來,我常想,山水畫最要緊的就是畫出這一點幽意與遠意。江山如畫,江山其實不如牆上的苔痕雨跡像山水畫,苔痕雨跡的幽深縹緲是山水的幽深縹緲,令人沉湎而意遠。造化之手以苔痕雨跡在牆上畫出幻象般的山水構圖,幻變,宛若雲動;神秘,猶如心象;無限,猶如全息,使我早早感到山水畫的超現實 —— 忽然已是少年,少年如青草,生長而茫然,不知為何總要叛逆,叛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冷落了毛筆和宣紙。中學念到一半,父親去世,隨後《芥子園畫譜》幾經輾轉,竟下落不明。後來北上求學,卻是學油畫,畢業那年冬天,老羅離京回廣西,留下一冊舊版《芥子園畫譜》。翻看幾頁,想起父親,以至於後來想到父親,便浮現《芥子園畫譜》,久而久之,《芥子園畫譜》成了父親的背影。
至今最懷念的,還是小時候臨摹山水畫的光陰。午後的陽光穿過天井,折進窗子,風吹動屋後高高的尤加利樹億萬片葉子,遠得像秋天的雨聲。我一筆一筆臨摹,前廳,父親在案上剪裁,母親踩動縫紉機,聲音斷續復斷續,和著屋後如雨的風吹樹葉聲,日子好長。一筆一筆臨摹之間,唯覺自己坐在時間的外面。回到時間裡,常常聽到「藝術」這個詞,而這詞又弄得專指西方的繪畫,再後來又聽到「繪畫終結」的說法,更令人憮然神傷。那時候,我們在時間的外面, 「中國畫死了」,那紛爭和我們不相干,和山水花鳥也不相干。外面的人畫夠了,我們還沒有。繪畫死了?果真如此,以後一代代生來愛畫畫的孩子簡直活受罪。
自從投靠西畫,宋元山水、晉唐書法,都成了舊夢。不料前年搬居,翻出不記得哪來的文房四物,打開一得閣,聞到墨香,即刻提起毛筆,寫寫字。寫字最無用不過,然而「此間樂」,樂在讀書畫畫之上。在我,又是臨帖的快樂最純粹,因為無我。書法真難,若要紙筆依人,總難免做作,一味順著紙筆,字會自然,可是無味,「心手相應」談何容易,古人句式「妙在某與某之間」 —— 藝術,原來是妙在自然與不自然之間。靜夜無事,隨手寫寫,不當它是藝術,唯是跟隨線條走下去,走到廓然悠遠的去處,不知何者是線條,何者是自己。忘記自己,忘記時間,就是與自己獨處,與時間相處,好比小時候在南國故居的燈下。
八大山人 山水
燈下看《詩詞例話》,臨《靈飛經》,是畫山水花鳥之外,我歷然分明的記憶。說也奇怪,那一年收起毛筆和《芥子園畫譜》,不再寫《靈飛經》,竟也找不到周振甫的《詩詞例話》了。雖然從此轉向西洋畫,敬佩文藝復興三傑的素描,戀戀於印象派色彩,卻還常在夜裡讀山水花鳥。夜真是靜,靜到天地間好像只亮著一盞燈,燈下有人在看寂寞的古畫,遇到八大山人,便以為前身是朱耷,見了董其昌、錢選、牧溪、展子虔、顧愷之,又疑是前世。其實不過是看畫之際的出神,萬籟俱寂,想起自己上輩子是松石,是山月,是流水。靜夜獨對一朵墨花、一座青山,恍惚自己便是一墨花,一遠山,泊在無古無今的空白中,泊在杳然無極的時間裡。
石濤《黃山八勝圖冊》
破曉時分,四面眾山像朵藍蓮花從黑夜深處醒來,朝著光亮打開,外邊不知通往哪朝哪代,日曆上卻是 1980 年代的某一天。80 年代的牆上,卧室里時興張貼港台明星照,俗氣喜氣,廳堂上改朝換代似的重又出現山水花鳥,格外有世上人家的嫻靜。《芥子園畫譜》是那時來到我家的,唐宋元明清種種山水圖式盡在其中,對照畫譜看山水,竟起痴念要糾正真山真水的形狀和紋路。在看過古畫的眼裡,江山已不如畫了。但《芥子園畫譜》雖好,畢竟是黑白的木刻,不著色,也看不到水與墨的濃淡乾濕,我四處尋覓畫冊,留心收集畫片。朱耷的《荷花小鳥圖》,一見如故,雖然不知所以然。石濤《黃山八勝圖冊》,單是春雲浮空般的線條便使人飄飄欲仙。在我那時搜羅到的山水畫片里,父親喜歡王時敏和王原祁,我問為什麼,父親只答了一字:正。我聽了高興,覺得父親和我可以做朋友。二王的風格,用現在的話講是沒有個性,但我偏偏喜歡沒有個性的畫。現代四家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潘天壽,固然偉大,我更愛展子虔《游春圖》和趙佶《芙蓉錦雞圖》,似乎畫是古的好。那時我們沒有老師,也好,反倒任性隨喜不自誤。小地方買不到宣紙,在土棉紙上點染江山,照樣喜樂。
趙佶《芙蓉錦雞圖》
臨過山水畫,便想畫真山。晴好的周末,我和阿盛、藍然結伴寫生,走入群山深處,像是到了大荒山無稽崖,唯有太古的靜。山中的寂靜是風和草木的寂靜,石頭的寂靜,世界自身的寂靜,沒有時間,沒有歷史,也沒有人類 —— 我們忘了自己。
說是寫生,其實是在真山真水之間尋找山水畫,找「畫意」,找「皴」 ——雨點皴、披麻皴、捲雲皴、斧劈皴、折帶皴、牛毛皴……「皴」用以描繪地貌紋理,也是一種符號,如同文字。符號是最簡潔的圖像,而山水畫的高度符號化與程式化,說明中國人曾經最懂得風格。山水畫家以「皴」把握世界,編織風格,織成繪畫的表面。美,在於表面。
艾略特說,文學史每出現一位新人,前人的位置都要動一動。我每新遇一位古代山水畫大師,眼前的真山真水也隨之一變,山水畫「敞開」了「遮蔽」在山水中的「山水」,藉此我得以目睹山水的「真身」:初見范寬,故鄉的山驟然集結億萬雨點;遇到董源,故鄉漫山遍野都是披麻皴;翻閱郭熙和王蒙,雲的形象潛入群山;心儀董其昌,身外山山水水都空靈起來。山水畫改變山水,未見山水畫之前的山水、見過山水畫之後的山水,是兩個世界。懸崖斷壁如此李唐,雨後雲山多麼米芾,看過敦煌壁畫,眼前的山水無不裝飾性。觀摩南宋院體,轉身眺望真山水,格外感到空間的深遠。流連於元代文人畫,四周山山水水竟呈現一種蒼潤之美。山水因倪瓚而清空,因龔賢而厚重,因王原祁而蒼老,因朱耷而殘損,因石濤之筆,天地間浸染一股清新生氣。
無師自學的少年時代,故鄉的山水讓我追憶古人。自城南去往省城的路上,長河無聲,沿途村落悉如舊時曾住,每回車過,一路出神,丘壑延綿而深遠,嶺下有一代代人的光陰,要是董源畫下來,該多好啊。野山鬱鬱蔥蔥,聚攏無可名狀的造型,簡直黃賓虹。
古代山水畫其實有光影,尤其是南宋畫。秋來白日南移,在大地上投下斜光斜影,古老的群山煥然一新,次第縹緲遠去,夏圭的《溪山清遠圖》便沐在那光的瀑布里。清如水、淡如霧的南方晚秋光照在岩石上,卻是倪雲林疏散的筆墨最傳神,蕭蕭數筆,便畫出秋光的岑寂。原來古人很寫實。
夏圭《溪山清遠圖》
良宵月夜,下了晚自修,我們騎單車兜風到木棉道班的橋上,在水聲中遠眺,月下千山奕然有仙氣,儼然來到董其昌的畫境。打發少年無賴的光陰里,山水畫給了我看山水的目光,故鄉的山水擁有了美學。各地山水各具形貌,那是自在自為的荒野,因為歷代大師的繪畫,荒野被人文照亮,無為的山水有了「風格」,也有了古今。對於看過古畫的目光,山水是繪畫史中的山水。
古今中外的美術,山水花鳥畫最無為,至今猶在「終結」的藝術史之外,超然而在。山是千年前的山,花也是千年前的花,塞尚晚年一再遠眺聖維克多山,莫蘭迪年復一年畫他的瓶瓶罐罐,想必懂得中國人為什麼千年如一日畫山山水水花花草草。若問山水畫的社會意義,不如問大自然存在的社會性,問問花開、雨下、光照、天空的意義。莊周夢蝶,夢醒後有大茫然。大茫然是認識自己的開始,也是哲學思考的開始。由此而言,中國文化一半誕生於莊子做的夢。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中國人的哲思一開始就指向花鳥山水,從中認識自己,忘記自己。
山水之於中國人,好比明月前身。中國人之于山水,亦如流水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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