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沈芸:老派

沈芸:老派


沈芸:老派


1963年冬天,夏衍與二姐沈雲軒、兒子沈旦華


在北京南小街八大人胡同寓所內。


去年歲末,有一部電影《羅曼蒂克消亡史》上演,講述的是叢林法則時期的老上海。而我則想到了另外的兩個字:老派。


我在看完兩遍以後,在梅林茂Take me to Shanghai的歌聲中,決定延續一下老派上海人家的傳統,做一個冬至要吃的蜜蹄髈。


我遵循著我所知道的最傳統的方法,亦步亦趨,爭取在最大限度內,不做一點改變:

一隻剔骨繩扎的後臀蹄髈,汆水後要燜上一個鐘點。黑木耳泡發好,桂圓剝好,紅棗洗凈,備用。蹄髈燉上,開鍋後,大火轉小火,加入木耳、桂圓。然後,三年陳黃酒(不要料酒)、廣東片糖、頭抽醬油(可以適當配一點老抽提色)依次加入,一樣也不能少。


做這道菜,足足要花上一個晚上。至少,文火煲里燉四個小時,每一小時給蹄髈翻一次身,燉到三個小時的時候,我加入了一大把紅棗。


這是道隔夜菜,等到第二天家人和客人來吃晚飯之前,再用小火慢慢回爐收湯,調羹將鍋里的醬汁一遍一遍地澆在蹄髈上,不能著急,這活兒很累人,也最見功夫。一定要小火,否則蹄髈的皮是要粘鍋的。


為此,以前我家老輩人紅燒蹄髈時,都要在砂鍋底上放一塊竹編的篦子,就是這塊竹篦子,最後浸透了肉的味道,我們小孩子會搶著把它舔乾淨,想想真作孽。


濃油赤醬的蹄髈終於上桌了,拆掉扎繩,用刀子切開蹄髈,「嘩……」的一下子劃開,一股濃重的肉香熱烈地噴了出來,再澆上桂圓紅棗的醬汁,「濃情蜜意」四個字得到了最精準的詮釋。

被蹄髈醬汁熏了整整一天的我,看著肥嘟嘟的大肉,一點胃口也沒有,做飯的人常常是這樣,做到最後,一口都不想吃,最開心的事兒是看著大家把一桌子菜統統吃光。


今年我家的客人是位肉祖宗,他說,輔料里最好吃的是黑木耳,糯的不得了。


這樣的蜜蹄髈,一年總歸要吃一次的,像是拉開春節過年大幕的彩頭。


這次,我得到的最高評價來自張樂平先生的兒子阿四,他們是上海著名的老底子人家。他說這種老派蜜蹄髈的做法,現在會做的人已經不多了。其實,不難。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錯的,倒下;對的,站著。


新派的有些做法,如蜜汁蹄髈放在擺盤的菜心中間,上面澆上勾了芡的醬汁,我們是不會這麼做的——我固執地認為,勾芡的菜都不好吃。也不會放諸如八角、桂皮、香葉等調味料,太多的味道會讓豬肉的本味丟失了,適得其反,我最多放上兩片姜。關於放姜,也是有兩派爭議的,這一點,李安在《飲食男女》的結尾說的很清楚。

我對老派的推崇,源於我的祖父夏衍,他在飲食起居上是個老派人,就像冬天他身上總愛穿的絲綿襖。


我們的太祖母和祖母都是浙江德清人,據我姑姑說,我們家燒菜的本源是德清口味。我爺爺不喜歡帶味道的蔬菜,不吃韭菜,香菜更是不進門。不吃大蒜和生蔥,所以,我印象中的南方菜是不會撒蔥花的,除了鱔絲。我們家的油燜蝦是絕對不用番茄醬的,紅燒肉只放姜和黃酒,絕對不放八角桂皮之類。即便是燒牛肉也不下這麼重的猛料。我燒紅酒牛肉,最重要的是要毫不吝嗇的倒入半瓶紅酒,無他。


老派人自有一套老派的堅持,我爺爺說在某些方面,他是「頑固分子」。


「喜歡上海就愛吃上海菜,不喜歡重慶就不喜歡吃重慶菜,喜歡哪裡就喜歡哪兒的菜……」這是電影里的一句台詞,據說也是葛優演的陸先生復仇的一句藥引子。

我爺爺喜歡上海瑞金一路袁家的家宴。晚年,他每年都要回上海,一到兩次。一般都是在靜安賓館住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118弄,爬上四樓看望他的老姐姐,吃一頓「屋裡廂」的飯。


他愛吃南方的豆子,袁家燒的蔥油本地豆,燜炒嫩豌豆,鹽水燜酥的「牛踏扁」毛豆是他的最愛。


袁家的飯,我從小到大都認為是最好吃的飯,之一。


在小孩子的眼睛裡,總有吃不完的好吃的家,就是最好的家。


他們家客堂間的方檯子每天是最鬧忙,收拾清爽只是中場休息。


從早飯開始,大家就可以各盡所需,有大餅、油條、糍飯糰;也有泡飯、醬瓜、鹹鴨蛋、肉鬆;還可以有牛奶、咖啡、麵包、白脫油。擺了滿滿一檯子,要到十點多以後才會收拾掉。


十二點一過,七盆八碗又擺了一檯子,起碼要五、六個菜以上,湯是必須有的,有時還是葷素兩個湯。晚飯要簡單點,所謂簡單,就是不再燒新小菜了,但是,要吃稀飯有稀飯,要吃餛飩有餛飩,要吃麵條有麵條,挑選的範疇極為寬泛。當然,這只是一般情況,如果有客人來吃飯就是另外話講了,而他們家是三天兩頭有客來吃飯的。


下午,我們還有點心吃。上海人的點心,是晚飯前的點點心,不是三層高的英式下午茶。


家裡煮了赤豆芋頭羹或酒釀小圓子,也會給我們小朋友買生煎饅頭或奶油蛋糕來吃。夏天冰箱里的可樂汽水、雪糕冰淇淋隨吃隨有。


我小時候,上海的單位夏天發冷飲,每天寄爹下班回家都會拎兩瓶水,他告訴我,他辦公的地方長了兩棵樹,一棵可以打出白水,一棵可以打出甜水。這個故事,我一直堅信不疑,直到二十多歲大學畢業,還在惦記他單位里的那兩棵樹,希望他帶我去看看,寄爹被我說的一頭霧水,他早就把自己編的謊話給忘光了。他女兒在旁邊聽得笑不動,說,那是騙你的,一種是蘇打水,一種是酸梅湯。


我們吃小籠包,一屜小籠,一碟姜醋,不像陸先生那樣拗「鼎泰豐」造型。但吃鮮肉月餅或者是拿破崙,都會先拿出碟子,擺好了,再吃。像王媽和吳小姐那樣從紙袋裡拿出來就直接往嘴裡送,點心渣是要掉在檯面上的,不雅。如果把熨平的亞麻桌布上,搞得一灘油漬,就更是坍台。


「人客來了……」


客人坐定,問:「茶,要吃伐?」只是一句客套,規矩大的客人常常會推脫一下:「不要麻煩啦,歇一歇就跑……」那也只是一句客氣。不一會兒的功夫,老阿姨就會把茶端上來,這是留客的規矩。


熟朋友往往還是麻將搭子,麻將一搓起來,「白相」到了晚飯點,肯定是要留飯。


生活要有儀式感,這句話在袁家,又適用又不適用。形式大於內容的事,講究實惠的老上海人認為是「洋盤」。我記憶中,袁家的家宴不會是電影里沒有煙火氣的樣子,女眷也不會像章子怡那樣端著肩膀,翹著蘭花指夾菜。


袁家是中產人家,但做過大場面。我的姑奶奶,也就是我爺爺的二姐姐沈雲軒,1986年在梅龍鎮擺酒做百歲大壽,我爺爺帶著一雙兒女和秘書從北京飛過去,老太太在華爾街當銀行家的女兒女婿從紐約飛回來。


那一天,賓客雲集,老祖宗像賈母一樣的風光。為此,袁家的兒女們從景德鎮特製了一百隻壽杯,很多街坊鄰居、親朋好友還專門來討壽杯,沾「壽氣」。



沈芸:老派



1986年5月,在上海瑞金一路袁家。前排左起:夏衍、袁玲華(外甥女)、姚芳瑜(外甥媳婦)、二姐沈雲軒。後排左起:袁宗燦(外甥)、程樹滋(外甥女婿)、袁璇華(外甥女)、兒子沈旦華、女兒沈寧。


正好,說到了餐具。電影里,不管是陸公館的家宴還是家裡吃泡飯,用的都是現代的新派餐具,已經西化了。老上海人家盛菜是用碗盤,而不是現在從西餐改良過來的平盤。袁家用的是景德鎮的青花玲瓏碗碟,我小時候管它叫小米粒。


侯孝賢《海上花》中的每頓飯,吃的都對。但那一年代更早,應該是開埠之前。


有些「老底子」人家的餐具,碗盤上還有一個蓋子,動筷子前,把蓋子打開,襯在盤子下面做托盤。美國《生活》雜誌上登了一組蔣介石宋美齡就餐的照片,用的就是這款餐具,現在基本絕跡了。


日式餐具現在很流行,適合擺盤,不適合我們中國人的盛菜。


老派上海人吃飯講腔調,但不拗造型,米其林那種盤大菜少的作派,完全不適用老上海。有一年,李子云去台灣,連戰在圓山大飯店宴請他們,一上菜,把她嚇傻了,整雞、整鴨、整蹄髈,還有四個大獅子頭……她說,還是那種解放以前的吃法,現在的上海人不作興這麼吃啦。


飯菜在變,口味在變,上海話也在變。


《羅曼蒂克消亡史》裡面,至少有三代上海話在古今大戰,聽得讓人齣戲。聽《海上花》里梁朝偉和《色戒》里湯唯講的上海話,我的耳朵不斷提抗議,拜託!以後還是用配音吧。


到底還是王家衛,他是香港上海人,身上蘊藏著很多的老派。聽他的姐姐說,他們的爸爸是一定要讓自己的孩子會講上海話的。《花樣年華》里洪金寶奶奶的一句「薺菜裹餛燉」,聽著真窩心。


在北京,我們家老輩人在家裡依然保留著說上海話的習慣,在「二流堂」的圈子裡,大家也都說上海話。


我爺爺的上海話帶著濃厚的杭州官話口音。我爸爸和姑姑的上海話很標準,現在的人聽了都說,他們是老派上海話。以後的小輩說的都是新上海話了,像「肉麻」、「弄慫」這樣的詞快聽不到了。隨著新移民的湧入,又把很多普通話翻譯回上海話,南腔北調「洋涇浜」,連「阿拉」、「伲」的單複數也不分了。


上海話要說得好聽,不容易,舌頭一定要軟,要滑。我的舌頭已經硬了,不會講,但耳朵還軟,能聽,分辨得出好壞。


我聽過最好聽的上海話,來自袁家的那位美國五姑姑。她現在已經九十多歲了,1948年離開上海去的美國。與李麗華是閨密的她,長期生活在紐約的華人圈,周邊都是老上海,所以她保留了一口純正的老上海腔,及一個堅定的上海胃,身在紐約,心繫上海。她說,只要一吃牛排,就覺得自己生胃癌了,回上海吃到屋裡廂的小菜就全好了。


這番take me to Shanghai的話,她逢人便講,每次都繪聲繪色。聲調、表情、語氣像極了《花樣年華》里的房東孫太太潘迪華,她得的是思鄉病,跟電影里吳小姐「在重慶要餓煞了」是同病相憐的。


在她的同輩人里,只有她的一口上海老派軟語,保留著好聽的尖團音。比潘迪華還要嗲,她叫我爺爺:「娘舅~~」,那一聲糯米嗲,能直接把人化到八寶飯里去。


有一次,她從香港過來,我問她,香港的飯很好吃吧?她卻回答說,廣東話聽不懂。這讓我彷彿聽到《色戒》里易太太陳冲在抱怨:香港,潮是潮得來,連握個手都能擠出水來……


三年長工變太公,這句話最適用把我們帶大的老保姆。上海是一個很早就有中產階級的城市,不誇張地說,在「上只角」,家家都有一個王媽。葛優演的陸先生,原型可能是杜月笙,但是王媽不需要有原型。在《花樣年華》里她是洪金寶的奶奶;在李子云家,她是秀英;在瑞金一路袁家,她是彩寶。她們的權威從客堂間一直延伸到灶披間,再通到後門的弄堂,王媽向主家推薦殺手,替戴先生給吳小姐送戒指、傳話,還掌管著大公館上下的鑰匙。


我們這些小孩子看到她們,也要服服帖帖,被她們犀利的眼睛看出什麼破綻,被大人知道了一頓訓,就全憑老阿姨的一張嘴了。我小時候養在上海,帶著我妹妹搭著凳子在四樓露台上往下看,被瑞金一路的寄娘罵了一頓,這個危險動作就是被她家彩寶看到後去告的狀。


宋慶齡在晚年,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寫信,相當於「煲電話粥」,她在給沈粹縝和廖夢醒的信里,很多時候都是在談她的保姆,用廖承志開玩笑的話說:「Auntie是打個噴嚏都要告訴你(廖夢醒)」,這個時候的宋慶齡,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上海老太太。就像李子云在寫給我爺爺的信中總要說她家的秀英,袁家在信中要說他們的彩寶,心情是一樣一樣的。


中國式的家庭僱傭關係,不是《唐頓莊園》,沒有上下班打卡,人情的比例很重。一旦人情超越了等級,就成了里外分不清的「一家門」。


在弄堂里,保姆們議論主家的是非八卦是常事。同樣,主家也會把傭人的家長里短搬到檯面上做談資,王媽「弄慫」小張的段子,就在陸公館被「尋開心」了好一陣子。


「中浪廂有蹄髈湯,留下來吃飯……噢,太太!」《花樣年華》里的老保姆想留蘇麗珍吃飯,只要「噢……」的一聲知會孫太太,自己就可以做主了。李子云也說過,她家秀英喜歡的客人才會留飯,秀英不留飯,她也沒轍……秀英做的菜好吃,咖喱雞、鹵蹄髈都是拿手菜,朋友吃了高興,秀英還會打包給客人帶走。


「我家的秀英,可是見過大世面的,『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把她堵在陽台的角落裡,逼她離開我們家,說我母親是剝削階級。秀英不慌不忙地回答,他們沒有剝削我,是我沒地方去,不要他們家工資。」這樣的老保姆跟了她們李家三代人,養老送終。


同樣,養老送終的還有袁家的彩寶,她在服侍我爺爺百歲老姐姐歸西的前後幾年中,曾經遭遇過一次來自家族內部的信任危機,我爺爺對彩寶有評價:(對老太太)照顧得好或不好,能活到這麼大歲數,就是照顧得好。


結果,彩寶不戰而勝。


這也是以「王媽」為代表的老派上海人家裡非常奇妙的一種家庭關係,《羅曼蒂克消亡史》抓到了本質,以此,掩蓋掉了七七八八上海話的不足。


葛優的陸先生,那個端著「三碗面」(體面、情面、場面)的大佬,他的復仇過程充滿冷血和不露聲色,一切做得果決而規矩,這種行事風格是老派上海人中的經典。


老派,既是個性,更是規矩,不然就會像電影里說的:「這些人沒有正常人的情感,他們不喜歡現在這些,高樓啊,秩序啊,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他們都不喜歡,或者是有其他什麼目的,毀掉上海也不可惜……」


阿拉上海人都認為,上海是最好的「我的城」,連我爺爺這種走南闖北的人也不例外。


對於流行,他說,女孩子要帶小表才漂亮。


依然,還是老派。(文/沈芸 )


轉自「文匯筆會」微信公眾號(ibihui),騰訊文化合作媒體,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您的贊是小編持續努力的最大動力,動動手指贊一下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文匯筆會 的精彩文章:

「生活像把刀扎心裡。」這也是村上春樹的心懷
阿富汗,墓園的少年守護者
方方:去傑克·倫敦的狼巢
陸春祥:雜草的故事
方益昉:東土白菜西土藍

TAG:文匯筆會 |

您可能感興趣

安徽淮南小模特沈芸妃受邀參加美國紐約時裝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