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淵案與石獃子案：賈雨村向賈府遞交的兩份投名狀

作者：夜何其

一

「投名狀」一詞，大部分人都不陌生。《水滸傳》第十一回，林沖被高俅父子陷害，走投無路，逼上梁山。梁山水寨的頭目王倫讓林沖交納一份投名狀，林沖以為是寫一份保證書之類的東西，當即表示，拿筆來，他這就寫，另一個頭目朱貴告訴他，這投名狀並非一張紙狀，而是讓他到山下殺一個人，拿著這個人的人頭上來，他們才會信任他，這就是「投名狀」。

前些年有一部電影，也叫《投名狀》，說的是兄弟結義，同生共死，出賣兄弟，必將除之。這部電影的背景是太平天國，故事改編自清末轟動一時的「刺馬案」，其精神內核，卻是個梁山兄弟情加桃園三結義。

說到這裡，沒聽過「投名狀」一詞的人也該明白了，投名狀之意，就是你要投靠某個人或某個團體，先向人家交一份見面禮表忠誠，這份見面禮要手上沾血，白手套染成紅手套，再也洗不幹凈，人家才視你為自己人。

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中的馮淵案和石獃子案，就可以看作是賈雨村給賈府最有權力的兩位老爺賈政和賈赦遞交的投名狀。

二

賈雨村跟賈府的老爺少爺一樣，都姓賈。中國人向來有同姓之人「五百年前是一家」之說，官場上，同鄉、同年、同宗，都是重要的幫扶力量，同級之間，上下級之間，往祖上追溯，只要有一點共同淵源，就認作是一家子。當年，劉姥姥的女婿王狗兒的爺爺跟王熙鳳的爺爺同在一個衙門，王狗兒的爺爺就跟王熙鳳的爺爺認了同宗，劉姥姥拉著王狗兒的兒子去見王熙鳳，口口聲聲說「你侄兒」，這個侄兒，就是「連宗」連出來的。

《紅樓》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跟賈雨村說起賈府，說是「你貴同宗家」，賈雨村沒有像一些虛榮心強的勢利小人那樣，順竿爬，以賈府的同宗自居，但是他也沒有否認，而是委婉地說：「若論榮府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

賈雨村這話是留著餘地的，他很想去攀附賈府，只是門第懸殊，他連賈府的大門都進不去，想攀附也沒機會。

賈雨村革職以後，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名勝，看上去輕鬆瀟洒，不以革職為意，其實，一個又有才幹又有野心的官場新秀，一路噌噌向上爬，正想著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忽然被人射了一支冷箭，一頭從天空中栽下來，他對那些挾私報復他的上司，心中豈無恨意？他被革職，固然是他心驕氣傲，得罪上司，也與他官場根基不牢有很大關係。他有賈府那樣的權貴名門做靠山，他就是蔑視上司，上司哪敢羅織罪名彈劾他？

所以，當林如海讓他陪伴林黛玉入京，讓林黛玉的舅舅賈政給他辦理起複手續時，他毫不客氣地接受了林如海的建議。到了京中，他就拿著「宗侄」的名帖去拜見賈政。

「宗侄」這個帖子，說明他自動把他與賈政視為一家人了。對賈政來說，多個宗侄沒壞處，身在官場，除了與上級搞好關係，也要發展下線。有些事情，自己不方便出面，就要這些下線們見機行事去完成。不過，這個「宗侄」僅是禮節上的侄輩，賈政不會真的把他當侄子看。劉姥姥領著板兒去賈府，跟王熙鳳一口一聲說「你侄兒」，周瑞家的批評她：「蓉大爺才是他的正經侄兒呢，他怎麼又跑出這麼一個侄兒來了？」明白了吧？人家才是「正經侄兒」，你們別拿著棒槌當了針，以為跟人家連了宗，就是一家人。

以賈雨村之聰明，他必定知道，賈府這樣的門第，投靠的人多著呢，他一廂情願認「同宗」是不夠的，要想讓賈府的老爺視他為自己人，還要交上一份夠分量的投名狀。

三

賈雨村遞交投名狀的機會來得之迅速，他自己都想不到。他官復原職，審理的第一個官司，被告人就是賈政的外甥薛蟠。

賈雨村出生於沒落書香門第，他身上有書香門第子弟的通病，清高，愛面子。上一次做官時，他就有「沽清正之名」的毛病，這次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沽名釣譽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拍案大怒，下令捉拿兇犯家屬，又要發通緝令，全國緝捕，一場「賈青天為民做主，薛惡霸刑場伏法」的大戲眼看就要唱起來，門子使了一個「眼色」，這場大戲就終結了。

在門子的點撥下，賈雨村發現，他在官場混了幾年，仍然是個傻白甜。他當了幾年官，都是混基層，對上層盤根錯節密不透風的關係網毫不了解，竟以為有了賈府做靠山，他就可以大展身手，孰不知，兇犯薛蟠的靠山也是賈府。他是賈政的「宗侄」，薛蟠是賈政的外甥，宗侄與外甥，哪個更親近，用腳指頭也能想明白。

這種情況下，他能怎麼判？兇犯大搖大擺地去了，他讓各衙門幫忙緝捕，各衙門就是不配合，他能怎樣？他就算捉了薛蟠，薛蟠一口咬定是他的奴僕失手打死，與他無關。賈雨村嚴格按法律條文判決，也無法判處薛蟠死刑，薛家運作一番，就把薛蟠保出去了。薛家不過多花些錢，多調動一些人際關係，賈雨村付出的代價可就慘了，官兒保不住，性命也堪憂。為了「沽」個「清正之名」付出如此代價，值得嗎？

門子向賈雨村陳說利害時，賈雨村面帶微笑，側耳傾聽，他心裡，哪會平靜？他必想起當年他赴京趕考，困居蘇州，對著一輪圓月吟誦「人間萬姓仰頭看」，是怎樣躊躇滿志；他科場考中，進入仕途，坐著八抬大轎巡視，是怎樣威風八面；他被開除公職，從上司到同僚滿面得意，他是怎樣羞辱；如今他官復原職，還成為賈府老爺的「宗侄」，那些上司同僚聽了是怎樣惶恐不安！可他得罪賈府再次丟官呢？那些原舊的上司同僚聞聽，不是又要笑破肚皮？

他上次跌倒，還可以「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名勝，這次再跌倒，可沒那麼瀟洒了。

薛家族大人多，姻親非富即貴，不是只有賈政和王子騰兩個人。即使賈政和王子騰大人大量，不挾私報復他，他的上升空間也堵死了。

門子給賈雨村出主意，讓他依舊虛張聲勢，捉幾個薛家無關緊要的人來，謊報薛蟠暴病身亡。然後，讓賈雨村裝神弄鬼，說馮淵跟薛蟠是前世冤家，今生狹路相逢，薛蟠打死馮淵，馮淵的魂魄又奪了薛蟠的命，刑事責任已免，只追究薛家民事責任，薛家賠馮家一筆錢，懲罰人販子，就可以了。

賈雨村口中說著「不妥不妥」，實際上，按門子說的做了。

結案以後，賈雨村「疾忙作書二封」，向賈政和王子騰邀功。「疾忙」一詞甚好，活靈活現地寫出了賈雨村交投名狀心情之急切。

賈政收到賈雨村的信是什麼表現，書中沒說，但說賈政之妻王夫人聽說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就中維持了結，才放了心」，王夫人放了心，賈政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從此以後，賈雨村經常出入賈府，成為賈政的座上賓，賈政還讓兒子賈寶玉出來相陪，很把賈雨村這個「宗侄」當回事了。

賈雨村的投名狀沒白投！

四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紅樓夢》借鑒了國畫留白的手法，於無處見有，給讀者留下不盡的想像空間。

比如，賈雨村處理完馮淵案以後，就成為隱形人，再沒有正面出場一次，我們只在賈政等人的談話中偶爾聽到他的名字，後來，賈政點了學差，賈雨村的行蹤也中斷了。到第四十八回，賈雨村忽然石破天驚般出場，鬧了個驚天動地的「石獃子案」。

這個案子太驚悚，作者無法正面描述，只能通過平兒之口簡述事情經過，就像電視台播放猛獸啃食獵物的鏡頭時，把彩色轉為黑白色，以降低那殘忍畫面給觀眾帶來的不適感。這個案子，雖然經過平兒轉述，對我們的心理衝擊力大為降低，仍讓我們感到震撼——這是人做出來的事情嗎？就是在叢林世界裡，食肉動物捕捉獵物時，要麼像獅子一樣施蠻力，要麼像狐狸一樣施伎倆，也沒有一種動物既像狐狸一樣設圈套又像獅子一樣施蠻力，這讓弱小動物們怎麼活？

石獃子案出現得突兀，卻不是無邏輯可循。賈雨村辦妥了馮淵案，給賈政去了一塊心病，成為賈政的座上賓，雙方正融洽時，賈政任學差去了。賈雨村在京中失去依靠，他家族中無人，原來的上司同僚被他得罪了個遍，最便捷的途徑還是在賈府里尋求靠山。

二老爺賈政走了，大老爺賈赦不是還在嗎？

只是，賈赦不像賈政那麼好攀附，他冷酷無情，親兒親女也不關心，他也不喜歡讀書，對十年寒窗一朝成名的書生嗤之以鼻。賈雨村打動賈政的東西——血緣親情、才華能力，在賈赦那裡都無效。賈雨村想讓賈赦視自己為心腹，還要另闢蹊徑。

說來討好賈赦這種人也沒什麼訣竅，「財色」二字足矣。只是什麼財色讓他們動心，這很難捉摸。這些豪門子弟，從小什麼美食美器美色都見過，口味刁鑽，他喜歡的東西有很大偶然性，你刻意準備，準備不來。

賈赦喜歡上古扇就很偶然，他在別人那裡看到幾把好扇子，就心癢起來，非要弄幾把。像一個任性的孩子，看到別的孩子有個玩具，他也非要不可。如果手下人很快弄來幾十把好扇子，他喜歡上幾天，也就罷了。偏偏擁有二十把好扇子的石獃子一身獃氣，說是祖傳之物，死活不賣。賈赦讓兒子賈璉去買扇子，賈璉從春天磨嘰到秋天，一把扇子沒買來。賈赦越發志在必得。他這種豪門子弟，幾時有弄不到手的東西？

這件事，本來跟賈雨村無關係，只是這事沸沸揚揚鬧了半年，不知怎麼傳到他耳朵里了，他認為這是上天給他一個討好賈赦的好時機。

賈雨村的做法簡單粗暴。你不是不賣嗎？好，我不買，我說你拖欠官銀，抄了你的家，扇子不就落我手裡了？「滅門縣令，破家知府」，在賈雨村身上應驗了，他這個知府大人，一句話就讓石獃子破了家。

賈雨村做這種「沒天理」的事情，並沒有向賈赦隱瞞，賈赦也沒有心中不安，而是向賈璉稱讚賈雨村有辦法。

賈雨村拿著石獃子的身家性命，給賈赦交了一份投名狀，自此以後，賈赦家那觥籌交錯的宴會上，必能看得見賈雨村高大偉岸的身影了。

賈雨村在書中是個寓言式人物。他代表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攀附在豪門權貴體系上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的一群人。他們野心勃勃，不甘平庸，在一個階層固化的時代，他們的上升途徑狹窄而且充滿不可預知的風險，單打獨鬥只能碰得頭破血流，吃了很多虧以後，他們變得精明了，主動攀附到豪門權貴體系上，給他們充當打手和爪牙，形成一個互利共生的小生態群落。

賈雨村身材魁偉，見識過人，是身上自帶光環的人物。他由社會精英淪為官場惡棍，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作者不能詳盡敘述這個過程，那樣就成官場小說了。作者寫賈雨村，只是想告訴讀者，寶黛生活的賈府包圍在一個怎樣污濁的環境之中，賈府是這個污濁環境的製造者，也必為這個污濁的環境所吞沒。

為了在儘可能小的篇幅之中包含最多的信息，作者精心選擇了馮淵案和薛獃子案。這兩個案子看似孤立，連在一起，可以勾勒出一條脈絡清晰的人生路線。

馮淵案，賈雨村雖說循私枉法，卻也可以理解。賈王兩府那樣強勢的豪門，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挑戰，何況賈王兩府對他有恩，甄士隱的資助之恩要報，賈政的提攜之恩，難道不需要報答？兩個恩人，他必然要辜負一個。只是，他選擇了辜負甄士隱，並不是辜負甄士隱讓他良心稍安，而是甄士隱弱勢，無助於他以後的前程。

金陵豪門雲集，馮淵這樣的案子，賈雨村絕不止遇到這一件，也絕不止循私枉法這一次。最初，他還受良心譴責，還遮遮掩掩，漸漸心安理得，遮掩也懶得遮掩。

判決馮淵案時，賈雨村的良心尚未泯滅，他還很在意輿論，虛張聲勢捉拿兇犯家屬，搞扶鸞請仙的把戲。他讓薛家賠了馮淵的族人一大筆錢，死者家屬也不算很虧。石獃子案時，他天良喪盡，對輿論毫不在意，他知道把一個善良百姓逼得家破人亡，會引起輿論大嘩，可是輿論有什麼用？他原先勞神費力「沽清正之名」，還不是革了職？他有賈府老爺做靠山，就是萬眾唾罵，又能拿他怎麼的？

原先的他恃才自傲，對上司同僚無不蔑視，那些上司同僚雖說不如他有才幹，也是科舉考出來的精英人才，比賈政這種迂夫子不是強上幾倍？比賈赦這種老紈絝不是強上百倍？如今，他與賈政、賈赦沆瀣一氣，後來，與賈珍也打得火熱了。

八十回之後，賈府失勢，賈雨村見風使舵，轉投賈府的政敵忠順王門下。這是否曹公本意，很難確定。但是，誰敢保證賈雨村做不出這樣的事來？他為了攀附賈府，拿馮淵、石獃子的冤魂做投名狀，為了攀附忠順王，他就不能拿賈府做投名狀？

一個喪失良知的人，什麼事是他做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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