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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宗子:天涯風雪林教頭

張宗子:天涯風雪林教頭



文 | 張宗子

我喜歡南方的細雨,不喜歡北方的大風雪。無風時靜悄悄的雪,在昏黃的街燈下飄灑,彌散出童話和夢境般的溫馨。不太冷的早晨,立腳高處,遠望平野白茫茫一片,也是相當好的畫境。可惜下雪時常常伴著凜冽的寒風,這就不免狼狽了。


雨也一樣,要看具體情形。記得小時候,用的還是油紙或油布傘,雖然不像江南那樣講究,染作紅色或繪了清麗的圖案,而是簡單的原色,但映襯於春天的鵝黃嫩綠和萬紫千紅,自有素樸的韻味。


希區柯克的影片《駐外記者》的開頭,刺客開槍後混入雨中的人群,警察從台階上往下看,只見大街上蘑菇樣的一朵朵黑傘,不見傘下的男女。雖在驚險片里,卻是抒情的味道。南方美麗的油紙傘,正如嬌嫩的荼蘼,經不起惡風蠻吹。因此你可以想像,一把傘緩步在鄉下的泥徑上時,天地之間該多麼安靜。

張宗子:天涯風雪林教頭


雨雪之分,是南北之別,是宋詞的兩派,是兩種際遇和情懷。


中國的古詩詞里,雨雪風霜,觸目即是,但寫雪顯然比寫雨更容易出彩,大概因為雪有顏色和形態,雪後的山河,舊貌全失,如妝後的佳人,忘了歲月,也忘了哀愁,儘管夢很快就將醒來。


在古典小說里,作者往往在情節吃緊的地方來一場大雪,鋪開畫面,揉碎時間,藉此詩情大發,作濃墨重彩的暢快描寫。讀《三國》,三顧草廬的其中一次,有雪,有梅,有騎驢的高士,何等從容風雅。讀《水滸》,誰會忘記林沖雪夜上梁山?他槍尖上挑著酒葫蘆,在大風雪中蹣跚而行的形象,攪動了多少文人志士的滿腔勃鬱之氣?讀李開先的《寶劍記》,聽李少春的《野豬林》,感受最強烈的就是這一點。


瀰漫宇宙、覆沒萬物的雪,是一個人的胸襟,是澆胸中塊壘的酒,而酒後激發出的豪情,又像大雪一樣混茫無際。高潮戲之後,林沖投奔到柴進的莊子,故事節奏慢慢平緩下來,然而見證了一切的雪,並沒有消停,似乎拿定了主意跟隨林沖,聚光燈一樣不棄不離,給他一個氛圍,這氛圍從激越逐漸轉為姜夔式的抒情:

「且說林沖與柴大官人別後,上路行了十數日,時遇暮冬天氣,彤雲密布,朔風緊起,又見紛紛揚揚下著滿天大雪。林沖踏著雪只顧走,看看天色冷得緊切,漸漸晚了,遠遠望見枕溪靠湖一個酒店,被雪漫漫地壓著。林沖奔入那酒店裡來,揭開蘆簾,拂身入去,倒側身看時,都是座頭,揀一處坐下,倚了袞刀,解放包里,抬了氈笠,把腰刀也掛了。」「被雪漫漫地壓著」,形容得多麼好!姜夔的「千樹壓,西湖寒碧」,就是這個「壓」字。


在這樣一座彷彿出自倪瓚和石濤畫里的酒店裡,梁山泊上一個尋常的小頭領,也透出不凡的氣勢:


「林沖吃了三四碗酒,只見店裡一個人背叉著手,走出來門前看雪。那人問酒保道:「甚麼人吃酒?」林沖看那人時,頭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襖,腳著一雙獐皮窄靿靴;身材長大,相貌魁宏,雙拳骨臉,三叉黃髯,只把頭來仰著看雪。」


假如林沖聽人紅牙小板唱過柳永的詞,看到此刻的旱地忽律朱貴,會想到柳永的名句:「關河一望蕭索,千里清秋,忍凝眸。」聽關西大漢執鐵綽板唱過岳飛的詞,會想到岳飛的名句:「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這段人物與景物的勾劃,超出了故事情境的約束,把讀者帶進一個理想主義的知識分子的內心世界。這是林沖眼中之所見,一組主觀鏡頭,恰是他心境的投射,很少雪詩能寫出這樣的世界。


梁山泊腳下的朱貴酒店,小說里後來還有一段描寫,時間轉為盛夏,主角換成戴宗:

「此時正是六月初旬天氣,蒸得汗雨淋漓,滿身蒸濕,又怕中了暑氣。正饑渴之際,早望見前面樹林側首一座傍水臨湖酒肆。戴宗捻指間走到跟前,看時,乾乾淨淨,有二十副座頭,儘是紅油桌凳,一帶都是檻窗。」


眼中所見,又有不同,只是一個輕快,只是一個行路人看見歇息飲食之處的放鬆。他看見店裡明窗淨几,店外風景不俗。連桌椅是紅油的,共有二十來副,也都注意到了。這些,林沖就注意不到,他掀簾進店,只看見到處「都是座頭」,只隨便「揀一處坐下」。他有心事。這心事,《水滸》中此處不須細寫,李開先借題發揮,把它寫出來了: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雲低鎖衡陽路。魚書不至雁無憑,幾番空作悲秋賦。回首西山日已斜,天涯孤客真難渡。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林沖離開柴進莊園,一路十幾天,尋常人曉行夜宿,他是逃難的通緝犯,投宿不易,難免日夜兼程。《寶劍記》中便專有《夜奔》一折,寫他的凄苦和悲憤:

「良夜迢迢,投宿休將他門戶敲。遙瞻殘月,暗度重關,急步荒郊。俺的身輕不憚路途迢遙,心忙又恐怕人驚覺。嚇得俺魄散魂消,紅塵中,誤了俺武陵年少。」


「昏慘慘雲迷霧罩。疏喇喇風吹葉落,震山林聲聲虎嘯,繞溪澗哀哀猿叫。唬得俺魂飄膽銷,似龍駒奔逃。百忙裡走不出山前古道。又聽見烏鴉陣陣起松梢,數聲殘角斷漁樵。忙投村店伴寂寥,想親幃夢杳,這的是風吹雨打度良宵。」


李開先在劇中突出林沖「有國難投」的困境,又寫出他的壯志難酬:「實指望封侯萬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國紅巾,做了背主黃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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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的一流人物中,林沖和魯智深、武松等人有所不同,有強烈的忠君報國思想,大約出身較高,知書達理,行事有節制,不會胡作非為。這使得他對於落草為寇,心中猶疑,彷彿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萊特一般,而哈姆萊特正是知識分子人文精神的體現。他上山前在朱貴酒店牆上題的詩,就表明了這一點:「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詩的末尾兩句「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過於粗俗,好在「威震」也只是揚名立萬的意思,沒有更大的野心。


對比宋江在江洲潯陽樓所題的「反詩」和詞,同是言志,取向迥異:「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卧荒邱,潛伏爪牙忍受。」金聖嘆一針見血地指出,前二句「表出權術,為宋江全傳提綱。」題詩中說:「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毫不遮掩地聲明,他的夢想是造反作亂,自己坐江山了。非常有意思的是,在李開先為林沖代言的唱詞里,他是堅決不肯做黃巢的,而且顯然看不起紅巾和黃巢這些「叛國背主」的盜寇。


一句話,林沖的壯志是建功立業,自我實現,宋江則懷著政治野心;林沖行事公正,有道德底線,宋江則可以為目的而不擇手段。按說宋江為文案小吏,和黃文炳一樣,擅長在文字里翻跟頭,比一介武夫的林教頭更近似知識分子,然而士人讀者更願意認同林沖,以他為同類,就像他們認同懷才不遇的馬周、因棄置而早夭的賈誼、思鄉登樓的王粲,以及見秋風起而生歸家之念的張翰一樣。


在梁山好漢之中,鄉村教師吳用沒有被看作理想的知識分子的代表,見了銀子便「心中歡喜」的書法金石藝術家蕭讓和金大堅也沒有。林沖的形象如何?他初出場時,魯智深看見:


「牆缺邊立著一個官人,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後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戰袍,腰系一條雙獺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瓜頭朝樣皂靴,手中執一把摺疊紙西川扇子。生的豹頭環眼,燕領虎鬚,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手中的摺扇,覺得是畫出人物神韻的點睛之筆,使他在英武中添了幾分閑雅。後來臨陣出馬,總是一身白衣盔甲,兵器是堂堂正正的丈八蛇矛。他的戰法沒有花樣,不耍回馬槍,不射暗箭,不像張清那樣飛石打人,更不會披髮仗劍行妖法。他勇猛而不魯莽,與人一招一式對打,全憑武藝取勝,斗到酣處,「輕舒猿臂」,便將對方活捉過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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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以「白」寫林沖:白甲白袍,白纓白馬,引軍白旗,旗上綉著白虎,象徵他純正的心性和作為。專講林沖故事的第七到第十一回,也都以天地皆白的大雪為背景。事實上,這幾回的寫雪,和寫武松打虎,寫魯智深打鎮關西,大鬧五台山和相國寺,是《水滸》中最精彩的章節,讀得人渾身熱烘烘的。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曾被選入中學課本,每個老師都會告訴學生,這段文字里,形容下雪的幾個「緊」字,「卷」字,「猛」字,是如何生動傳神:


「正是嚴冬天氣,彤雲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


林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


「又行了一回,望見一簇人家。林沖住腳看時,見籬笆中,挑著一個草帚兒在露天里。」從酒店出來,「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緊了。」


陸謙火燒草料場,林沖手刃仇人,往東而走,「那雪越下得猛。兩個更次,身上單寒,當不過那冷,在雪地里看時,離得草料場遠了,只見前面疏林深處,樹木交雜,遠遠地數間草屋,被雪壓著。」


寫風雪之大,行路是「迤邐背風而行」。鄉村的小酒店,看不見店堂,只看見一個草帚兒挑出籬笆之外。柴進莊園的草屋,以及水泊邊上的酒店,都是被雪壓著。還有「卻早紛紛揚揚」中的「早」字,雖然習見,語氣拗勁。


歷代詠雪詩中,不乏借物抒懷的名作,如王安石寫經國濟世的抱負,陸遊念念不忘恢復,但基本情調,還是閑適。我們不用翻古人的類書,只看尋常關於雪的典故,便可略知一二。


《西遊記》第四十八回,寫唐僧在通天河受阻,水妖作怪,夜降大雪,作者寫得興起,不吝筆墨,先寫夜寒,再寫雪景,再寫雪後遊園,連壁上懸掛的幾幅雪景圖也不放過,最後寫雪後初霽的大河兩岸。在這組程式化的寫景韻文中,古人詠雪的套路差不多被一網打盡:


「須臾積粉,頃刻成鹽。白鸚歌失素,皓鶴羽毛同。平添吳楚千江水,壓倒東南幾樹梅。……柳絮漫橋,梨花蓋舍。客子難沽酒,蒼頭苦覓梅。洒洒瀟瀟裁蝶翅,飄飄蕩蕩剪鵝衣。團團滾滾隨風勢,迭迭層層道路迷。陣陣寒威穿小幙,颼颼冷氣透幽幃。」


還有「池魚偎密藻,野鳥戀枯槎」,「萬壑冷浮銀,一川寒浸玉。」


文中羅列的典故,我們在古詩文里不難碰到:


東郭履:東郭先生家窮,曾經穿著沒底的鞋子在雪中行走;


袁安卧:袁安沒做官時,洛陽大雪,他獨在家中高卧;


孫康映讀:孫先生沒錢買燈油,借著雪光讀書;


王恭幣(氅):王恭穿鶴氅在雪中行走,風度翩翩,觀者嘆慕;


七賢過關是傳說蘇東坡所作的畫,寒江獨釣出自柳宗元的《江雪》詩:「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折梅逢使出自陸凱《贈范嘩》詩:「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梅花開在冬天,容易聯想到雪。至於蘇武牧羊,王子猷雪夜訪戴,更是為人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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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是風趣的遊戲之作,故多閒情逸緻。《水滸》則不然,李贄說它是「發憤之所作」,「憤二帝之北狩,則稱大破遼以泄其憤;憤南渡之苟安,則稱滅方臘以泄其憤。敢間泄憤者誰乎?則前日嘯聚水滸之強人也。」發憤之作,故多慷慨悲歌。


林沖部分,憤惋中詩意盎然,那詩意卻是杜甫一樣的沉鬱頓挫。南北宋之交的大詩人陳與義在南奔途中寫道:「草草檀公策,茫茫老杜詩。」杜甫的詩在國破家亡之際更顯示出其深沉和有力。憂憤時世的知識分子,讀到林沖故事,大概是同樣的感受吧。所以李開先寫了《寶劍記》,徐渭也借彌衡等人的事迹寫了《四聲猿》。


林沖夜奔,本在嚴冬,李開先卻故意把時序寫成深秋,「四野難分路,千山不見痕」的銀色乾坤,變成了凄風苦雨的野店荒郊。圍繞著林沖,用雨代替了雪。他的用意,是把林沖納入自古以來文人悲秋的傳統,納入宋玉《九辨》和老杜《秋興》的經典意境。秋天固然更具詩情畫意,但以酒喻情,這酒綿厚有餘,烈勁不足。《水滸》在寫雪夜上山時引用了完顏亮的《念奴嬌》,用這首詠雪詞配合林沖,可謂得其所哉:


「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六齣奇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顛狂,素麟猖獗,掣斷珍珠索。玉龍酣戰,鱗甲滿天飄落。」


無論宋詩還是宋詞里,詠雪之作,還沒有一首能如完顏亮此章,烘托出一位幾乎是末路的水滸英雄的氣概。我在幻想里讀《水滸》,在寧靜中讀唐宋人的詩詞,這兩個世界都不是屬於我的世界,正因為這樣,它們帶來的快樂是無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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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宗子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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