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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彬彬:擇好作品,成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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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彬彬:擇好作品,成朗讀者





好作品是能朗誦的

文|王彬彬


最近許多人都對文學朗讀產生了興趣,成為一個「朗讀者」,要求並不簡單,如何挑選合適的作品是首要的。南京大學的王彬彬教授曾認為作品適不適合朗讀並不與它的文學品質划上等號,然而在魯迅作品精讀課上的體驗又讓他意識到,的確好作品是適合朗誦的。


讓我們跟隨他的體驗進入一堂寫作課,成為一個眼光獨到的「朗讀者」。

王彬彬:擇好作品,成朗讀者


所謂適合朗誦,就是語言的聲調、節奏處理得很好。這也是魯迅作品富於藝術魅力,讓人百讀,千讀也不厭的原因之一。


我曾長期認為,文學作品是否適合朗誦,與作品本身的優劣沒有關係。一部特別適合於朗誦的作品,未必就是很好的作品,而一部特別不能被朗誦的作品,也不一定就不是好作品。詩歌以外的小說、散文這類作品,是否適合朗誦,是否能讓朗誦者朗誦得抑揚頓挫、聲情並茂,同時也令聽眾感動、陶醉,並不是重要的事情。即便是現代詩歌,也不必追求適合朗誦,也不能將是否適合朗誦作為衡量作品優劣的標準。我非但不認為適合朗誦是好作品的一種品質,相反,倒覺得,一部特別適合朗誦的作品,可能就不是特別具有文學價值的作品,因為那種委婉深致、曲盡其妙的語言,似乎是不適宜於轉化為聲音的。


一個偶然的原因,讓我的看法發生了改變。


這些年,我所任教的南京大學致力於本科教學的改革,尤其重視本科生的通識教育。去年的一個舉措,是讓學生「點菜」,即請學生向教務部門提出希望哪個院系的哪個老師開一門什麼課,教務部門認可後,又請學生出面與這位老師聯繫,如果這位被點中的老師同意,即可開課。各院系的本科生首次點出的文科課程共六門,其中三門是文學院的課。我被要求開一門「魯迅著作研讀」。暑假裡,學生給我發來了很長的郵件,我看了幾遍才明白他們的意思,並欣然應允。這是一種小班教學,人數限制在20人以內。選課的學生,基本上不是文學院學生,其中更有些理工科學生。這些本科生居然主動希望聽我講魯迅,我豈有不高興之理。我頭天晚上回復了郵件,第二天,學生就來郵件請我開出書單,他們要在暑期里就開始準備。熱情這樣高,更讓我高興了。除了幾種魯迅傳記一類的參考書,我開出的全是魯迅作品。


魯迅作品

王彬彬:擇好作品,成朗讀者



在文學創作中,聲調、節奏,其實也應該是一種修辭手段,因為聲調、節奏,往往具有修辭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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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給中文系的本科生上過多年「魯迅研究」課。「魯迅研究」是指導性選修課,也就相當於必修課。說實在話,我對自己的課並不滿意。那是大班上課,主要講魯迅思想,無法對魯迅作品進行細緻的分析講解,因為學生們除了選入中學教材文章,沒有讀過魯迅其他作品,如果學生事先沒有細讀過,是無法在課堂上進行細緻的文本解讀的。大班課,學生又是不得不選的課,要求他們每一次都事先細讀作品,是不現實的。後來,我覺得對學生講那些他們根本沒有讀過的東西實在無趣,就不上這門指導性選修課了。這一回,我打算緊貼著作品講,拋開一切參考性的資料,只是分析文本,那些比較短小而又特別精彩的作品,例如《孔乙己》,甚至逐字逐句地分析。而既然是學生主動點菜,我也就理直氣壯地提要求了,我要求他們必須細讀我開列的魯迅作品,並且必須是從紙質文本讀。我每次上課,每個學生手頭都必須有我要講解的紙質文本的作品。對我的要求,學生也欣然應允。


選修者二十人,旁聽者十來人,一共三十來個聽眾。每次上課,我只帶收有這次要講的作品的《魯迅全集》中的某一冊或幾本冊。我的備課,就是事先把要講的作品再讀一遍,因此也沒有什麼講義。講課的方式是,大聲地朗誦一段,然後一句一句地講解。有時候朗誦得長一些,有時候朗誦得短一些,根據我對文章的理解而決定。讀魯迅多年,選擇講解的作品,《狂人日記》《孔乙己》《葯》等,更不知讀過多少遍了,但大聲地朗誦魯迅作品,卻是第一次。大聲地朗誦魯迅作品,讓我對這些十分熟悉的作品有了新的感悟。我發現,魯迅的作品是那樣適合於朗誦。我的普通話水平很差,大概充其量能打59分。嗓音也絕對談不上悅耳,只能說難聽。至於朗誦藝術,那是絲毫談不上的。但我卻把魯迅小說朗誦得非常流利、順暢,自覺也算抑揚頓挫、聲情並茂。讀著讀著,我往往有抑制不住的感動,以至於往往一開始並沒有打算朗誦的部分,也禁不住朗誦了。我一方面讀得有滋有味,欲罷不能,但同時很擔心同學們會厭煩。在大學課堂上,這樣大段大段地朗誦作品,算什麼回事?在朗誦的過程中,我多次抬眼觀察同學們的表情,如有厭煩之色,我則節制這種朗誦。但同學們非但沒有厭煩之色,倒似乎很被吸引,有些女同學,眼裡還時有淚光。我想,是他們有意給我面子吧。於是問:「我這樣大段大段地讀原文,你們很煩吧?」同學們齊聲說:「不!我們喜歡聽!」更有一個同學小聲而調皮地說:「比聽老師講解還過癮。」我於是說:「魯迅的作品是能夠朗誦的,而許多作家的作品是沒法朗誦的。」停了一會,又脫口而出:「是否能夠朗誦,是衡量作品好壞的一種尺度。好的作品都是能夠朗誦的。」


說完這一句,我愣了一會。這表達的非但不是我事先想說的話,相反,是與我一向的意見相左的。是對魯迅作品的大聲朗誦,改變了我一向的看法。


大聲地朗誦,是無聲地默讀所不能代替的,它能對作品產生只有大聲地朗誦才能產生的理解。我能夠把魯迅的小說朗誦得讓南京大學的學生不厭煩甚至很感動,就因為魯迅的作品太適合朗誦了。而所謂適合朗誦,就是語言的聲調、節奏處理得很好。而聲調、節奏處理好,是魯迅作品那麼富於藝術魅力、讓人百讀、千讀也不厭的原因之一。這也讓我明白了平時讀作品時的一種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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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朗讀者》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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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節目《letters live》朗讀了眾多文學篇章,比如伍爾芙等意識流派優美音韻


平時讀小說,常有讀了幾頁就讀不下去的感覺。我明白,這是因為小說的敘述毫無神采。是什麼原因使得敘述毫無神采,有時明白,有時卻不明白。有時候,那小說的敘述,看來看去,也看不出毛病。遣詞造句,沒有文法的問題,也沒有邏輯錯誤;一段又一段,一件事接一件事,敘述得很有條理。但就是讓人讀得乏味。現在我明白了,其原因,就在於語言的聲調、節奏沒有處理好。要把一部作品讀得抑揚頓挫,必須作品的語言本身在聲調上、節奏上是抑揚頓挫的。只抑不揚、只揚不抑,或者該抑卻揚、該揚卻抑,都會在聲調、節奏上表現為混搭、錯亂,我們平時讀小說,雖是默讀,但作品的聲調、節奏仍然作用於我們的感官。聲調、節奏處理得好,我們雖默誦也仍然感到愉悅;聲調、節奏混搭、錯亂,我們即便沒有讀出聲,也仍然感到不舒服。所以,文學創作,除了要動用種種修辭手段以使作品產生藝術魅力,還應該重視一字一句的聲調、節奏。在文學創作中,聲調、節奏,其實也應該是一種修辭手段,因為聲調、節奏,往往具有修辭意義。表現高興的心情卻以一個下抑的音收束,表現沮喪的心情卻以一個上揚音作結,或者,以拖音表達乾脆的心態,以脆音表達拖沓的心緒,都會讓讀者產生不適和無所適從感。


當代作家中,汪曾祺、高曉聲都強調過聲調、節奏的重要。在寫於1980年的《生活、目的和技巧》一文中,高曉聲說:


我對自己的小說是多次地讀,寫不下去了就讀,反覆地讀,一句句磨。同一個短句中,同音字盡量不用,靠近的語句中盡量避免重複使用相同的詞。還要注意音節,使讀起來好聽。我很注意節奏,如《錢包》中有一句:「星羅棋布的村莊就是那不沉的舟。」這句話,本來也可以寫成:「星羅棋布的村莊就是不沉的船」,但讀來音節不及前一句,編輯部刪掉了那個「那」字,就使我這句話里少了一個高音了。我用「舟」字,不用「船」字,也是從音節考慮的。……去年(某雜誌刊發了)我的小說《繫心帶》,最後一句我原是這樣寫的:「原來他想把那塊石頭帶走。」「走」字是有拖音的,從那篇小說的內容來說,這拖音也反映出意猶未盡的境界。結果編輯部在「走」字後面加了一個「的」字,就把音義都斬斷了,真是煞風景的事。


在強調聲調、節奏的重要時,高曉聲還說:「讀讀魯迅的文章會有啟發」。的確,魯迅的語言天才,不僅表現在遣詞造句、鑄詞鍊句的意義表達上,也表現在聲調、節奏的把握、布設上。許多年前,我讀過新加坡學者林萬菁的學術專著《論魯迅修辭:從技巧到規律》,其中對魯迅在聲調、節奏的把握、布設上無與倫比的能力有頗多論述。這次上「魯迅著作研讀」課,在大聲朗誦魯迅作品的過程中, 我對魯迅在聲調、節奏上的敏感有更深的體會。於是又找出林萬菁的書,重新翻閱,對林著的有關論述,也更為會心了。林萬菁用「內攝兼外鑠」來概括魯迅的修辭風格。所謂「內攝」,是語詞往往有多重意義,或者說,魯迅的語言,有太多的言外之意,魯迅似乎刻意將最想表達的意思收斂而潛藏於文字的深層。所謂「外鑠」,則表現為詞鋒的極為銳利。如果一味內攝而沒有外鑠,魯迅的語言便會流於枯澀乾結,最終失之於晦澀。而如果只有內攝而無外鑠,則又會流於輕浮,縱然顯得豪放、讀之一時痛快,但最終會覺得淺薄無餘味。內攝與外鑠本是兩種矛盾衝突的修辭風格,通常一個作家只能二者有其一,不可兼得,只有魯迅讓二者統一融匯,相互協助又相互牽制。魯迅語言獨特而巨大的魅力源自於此,魯迅的語言難以仿效也取決於此。林博士指出:「這種修辭風格,是魯迅的創造,不同於傳統古文的筆法,也不同於科舉應試文章的筆法。」


林萬菁博士所謂的內攝與外鑠,都不僅僅指語詞、句子的意義表現,也包括語詞、句子的聲調、節奏表現。內攝總是與聲調、節奏的沉鬱、低徊相聯繫,而外鑠則必然伴隨著聲調、節奏的昂揚、爽利。魯迅從不連續許多句話都是外鑠型,也從不連續許多句話都是內攝型,總是詞氣上揚到一定程度便下抑,或詞氣下抑到一定程度便上揚。有時,從外鑠到內攝或者從內攝到外鑠的轉變是比較緩慢的,是曲線式的;有時,這種轉變是急速的,是扶搖直上或急轉直下的。用林萬菁博士的話說,是「魯迅每到痛切處,故加收引,在感情澎湃之際,藉理性強予壓制;所以在語言方面,令人感受到的,是沉而濁的強音,是經過隔滅而發的振顫之聲,不是清脆的直響的高音」。


聲調、節奏,是十分重要的。用汪曾祺的話說,我們平時讀作品,是能用眼睛感受到聲調、節奏的。聲調、節奏讓我們感到不舒服,便難以讀下去了。


雖然未必能夠朗誦的作品就一定是好作品,但好作品一定是能夠朗誦的。那種聲調、節奏混搭、錯亂、嘈雜的作品,如若大聲朗誦,一定令朗誦者和聽朗誦者都很痛苦。所以,一個從事文學創作的人,應該高度注意語言的聲調、節奏。寫完一部作品,不妨自己大聲地讀一讀,如果你自己都讀得磕磕碰碰、有氣無力,如果你自己在朗誦自己作品的過程中都沒有絲毫快感,那就說明這不是一部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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