玎羽小說:《綉色》
《綉色》
文玎羽
(一)
暮春時節的桃花溪總是醉人得美麗,兩岸桃樹叢叢,樹下清溪潺潺,一陣微風拂過,帶起粉色的花瓣紛紛飛旋,好似落著一場粉雨,甚是醉人。我自幼便在這桃花溪畔生活,和我的娘親一起。我居住的村子裡,有著不少浣紗女,她們有的歌聲曼妙,有的身姿婀娜,而我卻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個。
我沒有粉面桃腮,沒有黛眉朱唇,沒有纖纖楚腰,亦不會吟曲唱調。娘親曾經不止一次地跟我提起一個女子,她姓施,名夷光,也是一個浣紗女,而她同樣也是一個美得令魚兒們都自慚形穢,紛紛沉入潭底的絕世美人。娘說,有一個男子為了她,亡了自己的國家。
我還記得那時小小的我抬起頭問娘:「娘,那個王為什麼要為了她,丟掉自己的江山呢?「
娘微笑著看我,眼眸溫柔如屋外盛開的那一樹樹桃花:「因為他是愛她的啊。」
「可是,如果施夷光不是一個美人的話,他還會愛她嗎?」我依舊有些不依不饒。
娘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許久她低低地嘆了一口氣,摸摸我的頭髮,便不再說話。
桃花溪的桃花開了一季又一季。
桃花溪的桃花開了一季又一季,溪畔的浣紗女們也一個接一個地將長發綰成了髮髻。最後只剩我一人青絲垂腰,唯一的裝飾物只是一條碧色髮帶。終於,整日在家中紡紗的娘開始離開紡車,挨家挨戶地去村子裡打聽。然而,她每次回到家中,依舊是愁眉不展。有好幾次,她忍不住喚我:「阿雪……」隨後很快便又緘默不語。
我也是一日比一日沉默,除了每日去桃花溪浣紗,便是站在屋前對著一棵棵桃樹發獃。但我的腦海里始終有一個問題縈繞不去:「如果施夷光不是一個美人的話,他還會愛她嗎?」這個兒時提出的問題,如今竟像一個魔咒般,將我緊緊縛住,令我無力掙脫。
我跪坐在桃花溪畔,抬手解下髮帶,一頭青絲寂然瀉下。若說在我身上還有一絲足以令人艷羨的地方,那便是這頭長發了。和我一起浣紗的同伴們,在誇讚完彼此的嬌顏與歌喉後,總會加上一句:「阿雪,你的頭髮好漂亮哦。」於是,我便會抬頭回敬給她們一個微笑,然後繼續低頭浣紗。
苦笑一聲,輕輕搖搖頭,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這些,縱使有這樣一頭青絲又能如何?我拿出一把桃木梳,蘸著溪水,開始細細地梳頭。一下又一下,又順又滑,那些像桃花一樣灼灼鮮艷的嫁衣摸上去是不是也是這樣呢?可是我卻在水中看到了那樣一張平凡甚至是略丑的臉,放下手中的桃木梳,我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倒影。一陣風帶著花雨經過,我忽然覺得臉上一片冰涼,獃獃地伸手去摸,我竟是落淚了。在這一片花雨繽紛中,我終於掩面而泣。
「這位姑娘,何事令你如此悲慟?」一個陌生的聲音帶著不可名狀的儒雅,從我身後傳來。
我心中一緊,急忙站起身來,不料溪畔的草叢濕滑,我一時沒有站穩,身子竟不聽話地向後倒去。原以為迎接我的是冰冷的草地,沒想到我卻被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溫暖所包圍。我還沒反應過來,一張俊逸的面孔便已出現在我面前,我像是被攝走了魂魄般,再也動彈不得半分。面前的男子看著我,眼中竟有一種異樣的光,他伸手拂過我剛剛梳罷的青絲,薄唇輕啟,道一句:「好美。」
我似乎終於知道發生了什麼,又急又羞地將他一把推開,轉身向家的方向跑去。我甚至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只聽得他的聲音隨花雨一起飄過來:「姑娘,你的桃木梳還在我這裡。」
(二)
「嘭!」陳舊的木門被我緊緊關上,我疲憊地靠上去,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陽光透過木板間的縫隙溜進來,我看到細小的塵埃們很安靜地在屋子裡漂浮。
像是被人操控的皮影般,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屋角的水缸前,低頭看向自己的倒影。我摸著自己發燙的臉,腦海中卻一遍又一遍地響起那句從未有人對我說過的話:「好美。」他說的真的是我么?真的是我么?
「阿雪!」
「啊!」我被嚇了一跳,急忙回過頭看,卻發現娘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我身後。
她似乎有些生氣:「你這丫頭到底在想些什麼?娘喊你好幾聲你也不睬。」
「哦。」我低低地應了一聲,然而我滿心滿眼卻都是那溫潤如玉的面容。
「阿雪,你染上風寒了?怎麼臉這般緋紅,快讓娘瞧瞧。」說著,娘伸出手來拉我。
可她的手一碰到我,我像是被蜜蜂蟄到般,一下子就躲開了。娘看到我一臉驚慌的樣子,更是心焦:「阿雪,你到底是哪裡不舒服?快告訴娘啊,娘為了給你找一戶好人家,已是心力交瘁,你就別讓娘再擔驚受怕了。」
我輕輕搖搖頭:「娘,我沒事。」
娘看到我一副閉口不言的樣子,張了張嘴,終是沒有再問,嘆了口氣,她便默默地去紡紗了。
那一晚,我整夜未眠,眼前浮現出的始終是燦若雲霞的桃花樹,和桃花樹下唇角輕揚的他。
第二天,我照舊去了桃花溪,並非是我心存僥倖,想再次遇到他。只因為我是浣紗女,我需要養活我和我的娘親。昨天發生的一切依舊曆歷在目,然而今日的桃花溪畔卻已不再有他的身影,有的只是一群嘰嘰喳喳的浣紗女。
桃花溪的溪水納了陽光的暖意,一點也不冰涼徹骨。我一件件地浣洗著衣物,耳邊是同伴們銀鈴般的笑語。
「哎,你們有沒有聽說過城裡的刺繡大戶沈家?我告訴你們,沈家的公子來我們這裡了。」鴛鴦神秘兮兮地對大家說。
這句話像是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瞬間擴散出層層漣漪。大家紛紛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七嘴八舌地談論起來。沉默如我,依舊是低頭浣紗,不言不語。
「要說沈家公子那可真是風度翩翩,有句話怎麼說來著?貌若潘安?說的就是人家。」脆生生的一句,一聽就知道是碧兒。
「得了吧你,你知道潘安是誰嗎?不就是嫁了一個秀才嗎?說話也變得酸溜溜的了。」秀秀頗有些不屑地說。
「好了好了,你們就知道鬥嘴。聽我接著往下說,我聽說沈家公子昨天遇到了一個女子,就在這桃花溪畔,據說那女子貌若天仙,把沈家公子迷得不得了,聽說是非那個女子不娶了。
我的心裡「咯噔」一下,腦海里霎時一片空白。
「哎呀!阿雪!你的衣裳!衣裳順水漂走了!」旁邊不知是誰驚呼了一聲。
我這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鬆了抓著衣裳的手。我急忙起身順著河岸追下去。幸好桃花溪的溪流不是很急,我很快便把衣裳追了回來。重新回到浣紗的地方,我發現同伴們都用一種很怪異的目光看著我,我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就在我窘迫得恨不得馬上逃掉的時候,秀秀開口說話了:「在剛剛你去追衣裳的時候,鴛鴦說沈家公子昨天撿到了那個女子掉在溪畔的桃木梳,上面刻著一個『雪』字,我們村的女孩子里,好像只有你一個人的名字里有『雪』字吧。」
「我……我……」我登時只覺喉頭髮干,再也說不出話來。
同伴們都笑了起來,鴛鴦也一邊笑一邊說道:「阿雪,你別理秀秀,她是在拿你尋開心呢,我們都知道,那個女子不是你。」
我愣了一下,隨即又覺得自己是如此得可笑。是啊,沈家公子遇到的是一個貌若天仙的女子,既是貌若天仙,又怎麼會是我呢?我甚至都不知道昨天遇到的人是不是沈家公子。又或者這根本就是我自己所做的一個夢。夢醒了,我還是我,還是桃花溪畔那個沉默不語的浣紗女。
這一晚,我很安靜地睡著了,然而我卻做了一個任何人都不會知道的夢。在夢裡,我鳳冠霞帔,做了他的妻。
(三)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這是歌喉最出眾的碧兒曾經唱過的,也是因為這支曲子,村裡唯一的一個秀才便娶了她進門。在她過門那天,秀才拉著碧兒的手,抑揚頓挫地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女子也可以像桃花一樣美艷動人,令人傾心。我甚至開始覺得,碧兒和其他人的幸福都是那一樹樹灼灼的桃花賜給她們的。可我呢?
桃花溪呵桃花溪,我是否就是被你遺忘的那一個?
伸手拂過清涼的溪水,我拈起落入水中的桃花瓣,卻不知此刻是應該哭還是應該笑。
「雪姑娘,我們又在這裡見面了。」
莫不是這桃花溪聽到了我的祈求,不然我怎麼會聽到這朝思暮想的聲音,又一次在我的耳邊響起?
我攥緊自己的衣角,緩緩站起身來,連轉身都是那樣得小心翼翼,生怕一個回頭就會發現這只不過是又一場的夢境。
「在下沈墨,上次匆匆一面,還未來得及請教姑娘芳名。」
我看著面前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一雙手攥得更緊了。我嘴唇微微翕動,然而口中卻發不出半點聲音。沈墨看我一言不發,忙說:「是在下唐突,冒犯姑娘了,還望姑娘恕罪。」
聽到這話,我忙鬆開衣角,連連擺手:「不,不,沒……沒……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我……」
沈墨見我如此窘迫,不禁莞爾。不知為何,我的心竟就這樣安靜了下來。沈墨從懷中拿出一把桃木梳遞於我:「姑娘既不願透露芳名,在下便不再勉強。此梳乃是姑娘之物,我今日便完璧歸趙了。」
我怯怯地接過桃木梳,遲疑了一下說:「我……我叫青雪。」
沈墨聽聞後,嘖嘖讚歎道:「朝如青絲暮成雪。姑娘的一頭青絲長若瀑,垂似柳。青雪,這可真是個好名字。」
我心中雖喜,可也只是低頭不語,只覺面上發燙。誰料沈墨竟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頓時如臨大敵,死命想把手抽出來,卻奈何掙他不過,只聽得他對我說:「青雪,你既然願將芳名告知於我,便說明你並不厭我。那你可知,自你我邂逅於這桃花溪畔,我這顆心便被你攝了去,此生唯願與君白首?」
倏爾卻又化作萬樹桃花一併盛開。
我的身子陡然一震,抬頭直直地看向他。四目相對,我只覺心中似有疾風驟雨,但倏爾卻又化作萬樹桃花一併盛開。
「青雪,你可願伴我左右?」沈墨目光急切地看向我,似有懇求之意。
我已無法再對上他焦急的眼眸,微微低了頭,只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此時的沈墨竟像一個得了糖人的孩子,樂得手舞足蹈。他將我緊緊擁入懷中,欣喜地說:「青雪,我們馬上就成親,馬上!」
而我也不再像剛才那樣手足無措,低低地應道:「我還沒有告訴娘。」
沈墨將我鬆開,轉而又握緊了我的手:「青雪,快帶我去見你娘,我要同她提親,要讓你娘應允,立刻把你嫁給我,我已不能再等了。」
我嬌羞地點點頭,任由他拉著我的手,帶他向家的方向走去。
天啊,這一切真的不是我的夢么?是不是上蒼終於開始眷顧我了?娘,我想我知道了,如果施夷光不是一個美人的話,他還會愛她的,一定會的,就像沈墨一樣。
(四)
「娘,女兒此生能與沈公子相遇,實屬三生有幸,無論是福是禍,女兒都情願伴他左右,絕無半點怨言。」我跪倒在娘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說道,語氣堅決得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素來盼我早日找到一戶好人家的娘,此刻卻滿面愁容,臉上竟無半分喜色。其實在此之前,當我與沈墨一同出現在娘面前時,娘極為驚異,可就在沈墨說明來意後,娘更是皺起了眉頭,她向沈墨欠欠身子說道:「此乃阿雪的終身大事,小女自幼喪父,是老身一人將其養大,阿雪雖相貌平平,但心地善良,方才聽公子所言,得知你與阿雪不過一面之緣,今日竟已生執手之意。老身甚是不解,不知沈公子此舉是當真還是兒戲?」
沈默聽聞此言,微微一笑,拉起我的手對著娘說:「老夫人莫要生疑,在下雖與阿雪初識,但我深信萬事皆有其定數,我與阿雪乃是命中注定,還望老夫人成全。」說罷,他朝著娘深深一揖。娘看了看他,又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開口道:「老身有幾句話想單獨說與阿雪,不知沈公子可願迴避片刻?」
沈墨頗有些擔憂地看著我,但礙於禮數他只得退出屋外,在關上門的那一剎那,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中滿是不安,我的心中不由有些說不出的情愫。
娘拉著我的手,神色複雜:「阿雪,你……你對他是否真的……
霎時間,我的兩頰一片緋紅,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娘看到我這副模樣,已是全然知曉。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盯著我的眼睛說:「你這傻丫頭,你可知他對你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他是有錢人家的公子,人又生得風流俊俏,什麼樣的女子他找不到,怎會偏偏非你不娶呢?」
這句話如當頭棒喝般,令我瞬間便心亂如麻。可是一想起那句「好美」,想起他要同我共白首的誓言,我輕輕將手從娘的手心中抽了出來,「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娘的面前,開口說了之前那句令我自己都沒想到的話。
事已至此,娘已知多說無益,只是嘆息道:「願你爹的在天之靈能保佑你平平安安,兒孫滿堂。」
聽了這話,我不覺心痛,拉上了娘的手,淚珠差點滾落。
「去喊沈公子進來吧,雖說他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娘還是要囑咐他幾句。」
「嗯。」說著我起身打開了屋門,竟發現沈墨就站在門旁。還不等我開口,他便喜上眉梢地拉起我的手走了進去。」
「老夫人,不知您是否已同意我剛才的提親?」沈墨笑著對娘說。
娘卻面無表情:「小女為人單純,只求沈公子能善待她,苦點累點不算什麼,莫不要讓她受了半分委屈。」
沈墨依舊眉眼含笑:「這是自然。那我明日便來接阿雪過門,在下先告辭了。」
說罷,他便離開了。
他走後不久,一夥身著喜服的人便抬著聘禮來到了我家門前,沈墨告訴過我,這些人都是他的家奴。很快,村裡的人們都聚集了過來,議論紛紛:「喲,這不是青雪家嗎?她這是要出嫁了?」
「可不是嘛,你知道她要嫁的人是誰嗎?說出來嚇到你,是城裡的刺繡大戶沈家的公子。」
「什麼?就她這樣的還能嫁到有錢人家去?真不知道是他們祖上積了什麼德。要不然就是那個沈家公子瞎了眼。」
「行了,你們都少說兩句,青雪雖說樣貌平平,可也是個好孩子,你們這些人怎麼就是見不得別人好呢?」
王伯說罷,氣呼呼地用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面。其他人見此,都悻悻地閉了嘴。
我已不再去理會這些風言風語了,同聘禮一起被送過來的還有一件大紅喜服,只是沒有鳳冠,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通體白色的簪子。領頭的家奴解釋說,這是他家公子刻意為之,以這支漢白玉發簪來配我及腰青絲,定當是極美的。我點點頭,算是應允。
第二天,我穿上了灼灼如桃的紅色喜服,綰起了從未綰過的青絲。我坐在沈墨送來的菱花鏡前,任由特地請來的鴛鴦為我描眉上妝。看著鏡中黛眉朱唇,髮髻高綰的自己,我渾身竟微微戰慄,眼底似泛上淚水。鴛鴦急忙說:「阿雪,你可千萬別哭啊,我這才幫你上好妝,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切不可落淚。」
「嗯。」我極力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緒。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接下來的一切都像是夢境般,玉樹臨風的沈默,雕漆繪金的花轎。我端坐在轎中,想起了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不一會兒,轎子便停了下來,轎簾被掀開,沈默將頭探進來說:「已出村了。」說罷他便將轎簾又放了下來。
我聽後,微微吃了一驚,竟這麼快就出村了么?我伸手撫摸著身上這件桃花般艷麗的喜服,心中極為不舍,我能擁有的竟真的這麼短暫么?咬咬牙,我終是將它脫了下來,換上了早已備好的一件平常衣裙,掀開轎簾走了出去。
沈墨一看,微微皺了皺眉,伸手將我頭上的玉簪也輕輕拿掉。失了束縛的青絲紛紛垂下。我頓時有些訝然,沈墨微笑著給了我一個擁抱:「我還是喜歡你長發曳曳的樣子。」說罷,他鬆開我,又扶著我的肩說:「阿雪,你可會怪我?」
我低下頭,微微搖頭:「我怎會怪你?這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沈墨哈哈一笑,翻身上馬,將我也抱了上去,揚鞭向沈家馳去。
我知世事斷不會十全十美。那日在去我家提親的途中,沈墨曾面露難色地告訴我,他的雙親是不會應允他娶一個家境貧寒的鄉野女子入沈家家門的。但他又向我發誓,此生非我不娶。為求兩全,他求我暫舍名分,隨他回家,待他說服雙親,必定讓我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妻。
沈墨,你曾說,自你我邂逅於桃花溪,你的心便被我攝了去。但你可知,我又何嘗不是如此?能與你為伴已是三生有幸,縱無名分又有何妨?
回頭望望早已遠去的村子,我的眼角竟有一滴清淚划過。自今日起,我已不再是桃花溪畔的浣紗女,我青雪已成了沈墨的妻。
(五)
涼風依依,翠竹棵棵,生著綠苔的太湖石安靜地侍立於碧湖之旁,湖上一道白色曲橋好似玉帶迴環。舉目四顧,柳煙如織,亭台高築。我跟隨在沈墨身後,走上了曲橋,眼前美輪美奐的沈家園林,令我目瞪口呆。我低頭看向湖面,依稀可見一尾尾紅色的錦鯉在水中嬉戲。
抬起頭,我忍不住叫道:「相……」還沒完全把「相公」兩個字說出口,我猛然想起了沈叮忙改口道:「沈郎。」沈墨終於停下來腳步,回頭看著我:「何事?」
「我……我們能在這歇一會兒么?我想看看這水中的魚兒,我還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魚呢。」我有些緊張,抓了抓衣角,對他說道。
沈墨皺皺眉,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不可,阿雪,如今已是到了沈家,爹還不知道我們的事,切不可被他發現我藏了你在這裡,否則,只怕你我……唉,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聽罷此話,我雖生失落之感,但我還是勉強笑了笑:「既是如此,不看也無妨,我們接下來去何處?
「自然是你的安身之處。」說著,沈墨便帶著我繼續向前走去。
過了橋,我們走上了一條由青石板鋪就的小路,兩旁碧樹叢叢,頗為幽靜,還不時傳來悅耳的鳥鳴。我只顧看著四周的美景,也不知走了多久,卻聽得沈墨說句:「到了。」
我抬頭一看,眼前是一道青瓦白牆的圓形園門,上書:「緣君」。
沈墨緩緩吟道:「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隨即他便道:「隨我進來罷。
我跟著他的腳步走了進去,只見這是一個獨立的院落,除了園門,四周便是白色的牆壁,上面苔痕點點,添了些許野趣。園中頗多翠竹,掩映著四檐若飛的小屋,雖無府中其他地方的華美,倒也顯得雅緻。
突然,屋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從中走出一個著粉色衣衫的女子,約莫十一二歲左右。只見她輕快地走上前來,向我和沈墨施了施禮:「見過公子小姐。」
此時,沈墨指了指我說:「這是青雪小姐,我既帶她來此地,你必知她對我來說何其重要,因此須小心服侍,你可明白?」
那名丫鬟恭敬地垂首道:「奴婢明白。」
「阿雪,你今後就居於此地,為避他人耳目,不可隨意前往府中其他地方。你放心,不出半年,我必明媒正娶。」沈墨抓著我的手,信誓旦旦地說。
「嗯,請沈郎安心,若非你意,妾身絕不會踏出此園半步。」
「那便是極好的了,我帶你進屋看看罷。」
進了屋去,只見那案幾桌椅、床榻帳幔一應俱全,香爐內也不知燃著什麼香,竟不覺令人沉醉。沈墨見我盯著香爐看,笑笑說:「此乃西域異香,所用原料皆是西域特產,名曰『綠雲倚』。」
「好美的名字,原來是西域出產的,難怪這麼香。」我感嘆道。
很快,我的目光又被牆上所掛的四副綉圖所吸引了,分別是墨梅圖,墨蘭圖,墨竹圖和墨菊圖。我曾聽秀秀在聊天時提到過,梅蘭竹菊乃是文章四友,可當有人問她緣由時,她也說不上來,想必又是從她家的那個秀才相公那裡聽來的。
想到這裡,我不禁看得更加仔細,雖說我不懂字畫,可對這刺繡卻也是略知一二。這四副綉圖的綉工技法極為精湛,竟看不出來是如何走針的。雖是死物,卻別有一番神韻。我心中暗想,沈家不愧是刺繡大戶,連屋中的裝飾都如此精美,便不由問道:「沈郎,這四幅圖是出自何人之手?竟繡得如此精妙。」
沈墨愣了一下,開口道:「這組『文章四友』乃出自家姐之手。」
「你……你還有一個姐姐?」我有些訝然。
沈墨的神色頓時變得黯然:「家姐已於三年前病逝了。」
聽聞此言,我的心中更是一驚,急忙安慰道:「沈郎,我……我不是有意……」
「好了,你不必安慰於我。想你舟車勞頓,必是累了罷,就讓小憐服侍你歇息,我須面見爹娘去了。」
說罷,沈墨便離開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心中苦澀,若不是我惹沈墨想起了傷心之事,或許他還會多陪我一會兒的。
接下來的日子,我在小憐的照料下過得倒也滋潤。沈墨也會隔三差五地來看看我,並帶些精緻的小玩意送我,其中有把漢白玉發梳甚是好看,我得了後極為歡喜。
屋中每日燃著「綠雲倚」,輕煙裊裊,好似夢境。沈墨特地與我香茶,命小憐日日沏與我飲,聽聞常飲此茶可養女子容顏。當我每每端坐菱花鏡前,由小憐為我梳妝,竟總會生出自己身處仙宮之感。
屋外鳳尾曳曳,雖不似桃花樹樹的桃花溪那般明艷,但也有一種我從未體會過的幽靜之感。
沈墨,沈郎,我曾聽聞娘對我說起,當日施夷光為吳王妃時,吳王為其造館娃宮,宮中也有翠竹無數。那這「緣君園」中的翠竹,可否也是你予我的禮物?
(六)
許是這沈府的環境與我家鄉大不相同,不過旬月,我便病倒了。整日茶飯不思,只食些熱粥,每每攬鏡自照,驚覺自己竟一日比一日消瘦,堪堪到了形容枯槁的地步。
沈墨見我卧病在床,便尋來郎中為我醫治。郎中在把脈之後,只道是我憂思過度,開了些安神的葯,命我煎服。
很快,這「緣君」園中滿是濃郁的葯香。我日日都服那黑色葯湯,病情卻遲遲未見好轉。沈墨來看我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如今竟是有整整十日未見他了。
我強撐起身子,想下床去園中走走,剛剛煎好葯的小憐正好進來。她看我在床上掙扎著想要起來,忙放下藥碗跑過來扶我:「小姐,你病得如此厲害,這是要作甚?」
「咳咳,整日卧病在床,我想去這園中走走。」我撫著胸口說道。
小憐有些心疼地說:「小姐,您還是好好歇著吧,您的身子這麼弱,要是有什麼閃失,公子怪罪下來的話……」
「小憐,沈郎已有十日不曾來看我,他是否是嫌我病體沉重,嫌這緣君園已成了葯廬?」我抓著小憐的手,一臉擔憂地說。
小憐扶我躺下,並掖好被角,遲疑了片刻答道:「前些日子我去幫小姐買胭脂水粉,聽府中的其他人說,公子這段時日正忙著弄新綉品呢,想必這才冷落了小姐。」
「原來如此。」我輕輕應了一聲,轉過臉去看向窗外,那一片翠竹綠得愈發濃烈了。
不知又過了多少時日,我已連掙扎著起身的氣力都沒有了。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我雙唇翕動,只重複著兩個字:「沈郎……沈郎……沈郎……」
「阿雪,不必喚了,我來了。」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沈……沈郎,我睜大了雙眼,只見沈墨就這麼施施然出現在了我面前。他一進來,就示意小憐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我面前。隨後,他一擺手,小憐便聽話地退到屋外,並關上了門。
沈墨伸出一隻手來,將我扶起,另一隻手則撫摸著我的青絲,眼中滿滿的都是歡喜。我忽然記起,當初在桃花溪畔,他與我初次相見時,正是如今這副神色。
將我重新放下後,沈墨開口道:「阿雪,你可知你來沈家已有多少時日?」
而此時的我卻有了一絲不安,只是茫然地看著他。
見我如此,沈墨笑了笑:「若除去你剛到那日,不多不少,正好七七四十九天。對了,阿雪,我這麼久沒來看你,你可怨我?」
我吃力地搖搖頭:「我聽小憐說起,你是在為新綉品操勞,我怎會怪你?」
沈墨依舊笑著:「是了,那你可知我為何要親自動手製作新綉品?是為了四年一次的刺繡盛典,在盛典上奪魁的人可得賞銀千萬,其綉作更可被當做壽禮進獻當今聖上。」
那我就將這背後的秘密告訴你,你可不能說與旁人。
見我仍是一副不解的樣子,沈墨回過頭看了看牆上的文章四友綉圖,笑得更是開心了:「我記得你對我說過,這組文章四友繡得極為精妙。那是自然,這可是姐姐的手筆。但可你知道,它們為何如此栩栩如生,獨具神韻?既然你當我是你相公,那我就將這背後的秘密告訴你,你可不能說與旁人。」
看著沈墨臉上濃濃的笑意,我卻只覺寒冷。沈郎,你可還是我心心念念,想白首到老的沈郎?
沈墨緩緩將臉湊過來,在我耳邊輕輕說道:「其實秘訣根本不在於綉工技法,而在於綉線。」
這句話隨著沈墨的呼吸,凝固了整間屋子的空氣,我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瞳孔放大的聲音。
沈墨站起身來,在屋子裡走動著。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了香爐、茶杯,最後停在了葯碗上:「這『綠雲倚』和這香茶都是姐姐從西域高人那裡得來的,還有這葯,也是姐姐在高人的指點下親自配出來的。此三物配合使用,可以人全身精血獨養青絲,令其快速生長並烏黑潤亮。想你一直卧病在床,定未發覺自己的一頭青絲已長至腳踝了吧。
你可不知,我的那個傻姐姐,愛刺繡愛得都要痴了。四年前,也不知她從何處得了一副精美絕倫的綉圖,雖仿製多次,卻總是不得神韻。後來她偶遇一位西域高人,高人對姐姐說,失敗的原因並非是姐姐技不如人,而是這綉線與原作相去甚遠。想要綉出活靈活現、攝人心魄的綉圖,須用特殊材料製成的綉線方可。那麼,我的好阿雪,你可知這特殊材料指的是什麼呢?」
這句話彷彿晴天霹靂,頓時擊得我頭暈目眩,只覺眼前天昏地暗,之前種種皆浮現眼前。
他說:「自你我邂逅於這桃花溪畔,我這顆心便被你攝了去,此生唯願與君白首。」
他說:「朝如青絲暮成雪。姑娘的一頭青絲長若瀑,垂似柳。」
他說:「我與阿雪乃是命中注定。」
他說:「你放心,不出半年,我必明媒正娶。」
沈墨!沈墨!你這顆心是否真的漆黑如墨?你說我好美,你說要與我共白首,這一切的一切都不算數了么?不是美人的施夷光真就是我這般下場么?
我張著嘴,像一條瀕死的魚般拚命地喘息著,只覺胸中似生了蒺藜,刺得我快要昏死過去。
「來,把你這頭青絲給我吧。生在你身上真是可惜了,若是交於我,我必可奪得頭魁。對了,還有一事忘了告知於你,今年的頭魁還可得到知府千金蘇小婉的垂青,她可真真是一個大美人,膚若凝脂,眉似遠黛,更重要的是他的父親可是一州知府。所以,我的好阿雪,你那麼愛我,一定會幫我的。」一臉笑意的沈墨不知從何處尋得一把短刀,已來到我面前。
看著寒光閃閃的刀刃,我突然釋然了。像我這般的女子,竟還做著施夷光的夢,到頭來飛蛾撲火,不過自取滅亡。可是沈墨,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欺我情,騙我意,令我如此痛不欲生。
我抬起頭,死死地盯著沈墨,拼盡全身的力氣說:「沈墨,你令我所受之苦,我必加倍奉還,縱是化身厲鬼,也定要你慘死黃泉!」
沈墨愣住了,向我伸出的那把刀頓了頓。隨即他唇角輕揚:「那你死後,我便等你前來索命。」
話音剛落,徹骨的寒冷便從我的皮膚中傳來。耳邊又響起了沈墨笑吟吟的聲音:「為免傷及髮絲,只能取下你的整塊頭皮,我的好阿雪,你可莫要怪我。」
是么?那定會很疼吧,可我為何連一絲痛楚都沒有?我只感到一股溫熱的液體流下,進入了我的眼睛。隨即,火紅色鋪天蓋地而來,遮住了眼前的一切,這些可都是桃花溪的桃花?娘,我回來了,你的阿雪回來了。你瞧,桃花溪的桃花開得還是如此灼灼鮮艷,像火一般在燃燒呢。
娘,阿雪好冷,你曾說吳王兵敗,最後自刎而亡。那種感覺是否就和我此刻一樣,只覺頸子上一道冰冷划過,隨即有很多火噴出來,然後帶走全身的熱?
娘,阿雪不是施夷光,沈墨更不是吳王。我定會看著他死,就如他此刻殺了我一樣。
【尾聲】
城中某處茶棚內。
「哎,小二哥,這城中可有什麼奇聞趣事?說來與我等解解悶,你放心,這茶錢一分不會少你的。待解了乏氣,我等也好繼續趕路。」一位客商模樣的中年男子說道。
眾人一聽此事事關人命,皆支楞起了耳朵,屏息凝神地等著小二的下文。
只見那小二一臉神秘地說道:「這死者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刺繡大戶沈家的公子,要說這死個人也沒什麼稀奇,可奇就奇在這死法上。各位客官可知他是因何而死啊?」
「你這廝甚是啰嗦!打的甚麼啞謎?信不信大爺我掀了你這茶棚!」眾人循聲看去,只見一精壯漢子怒目圓瞪,惡狠狠地瞪著小二。
小二渾身一戰,連忙點頭哈腰:「這位客官教訓的是,小的再也不敢了。且聽我一一道來。這沈家公子是被頭髮弔死的。」
「什麼?」
小二「嘿嘿」一笑,接著說:「眾位客官沒聽錯,的確是被頭髮弔死的。三日前,也不知那沈家公子著了什麼魔,竟不知從何處挖出來一具女屍,並對著那已腐爛的屍首又是作揖,又是扣頭,口中還喃喃念著什麼:『阿雪,我錯了,阿雪,你莫怨我……』這沈家公子還拿著一把短刀,在身上又是扎,又是劃的,把自己弄得是遍體鱗傷,慘不忍睹。這可把沈家人嚇壞了,忙請來郎中為沈公子診治。
可就在那天夜裡,沈公子竟在府中失蹤了。沈家上下好一番找尋,最後在一處叫什麼君的園中找到了沈公子,可這時的沈公子早已面色烏青,自縊身亡了。但沈家人卻發現,這自縊所用的既不是白綾也不是繩索,竟是烏黑的人發!更為駭人的是,這人發竟死死地勒進沈公子的皮肉,將那頸子勒得是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眾人聽聞此言,頓覺一陣惡寒。有膽大的問道:「哎,小二哥,那具女屍可查出是什麼來路?」
小二搖搖頭道:「這我怎會知曉?不過聽官府的人說,那具女屍被仵作驗出,是死於十日之前。」
「十日之前?如此說來,沈公子死的那天,正是這具女屍的頭七了。」有人似恍然大悟地說道。
小二愣了一下,後背頓時冷汗直流,隨即他強笑道:「各位客官,你瞧我這嘴,幹嘛說這麼晦氣的東西?來來來,我給大家講點有趣兒的。眾位可知城中四年一度的刺繡盛典?今年的彩頭除了那千萬賞銀,還有知府家如花似玉的千金。要說那蘇小姐,長得可真是貌若天仙……」
茶棚中熱鬧的話題還在繼續,沒有人看到,不遠處,一陣涼風經過,帶起落英繽紛,這最後一樹桃花也凋了。
作者簡介:
玎羽,原名冉小麗,甘肅河西學院在校大學生。自幼喜歡讀書,尤其喜歡詩歌,從2014年任拾音詩社編輯,專長於繪畫與攝影。
《根聚地》約稿
言之有物,多寫親歷之事,故鄉記憶,身邊趣事,旅遊尋訪,讀書印象,人生感悟,歷史鉤沉。避免無的放矢。
六根不定期確定某一主題供各位撰寫。
暫定每周日推送一篇。每年結集一冊納入六根醉醒客系列。
共同努力,做我們想做的有意義的事情。
-END-
六根者誰?
李輝 葉匡政 綠茶韓浩月潘采夫 武雲溥
醉能同其樂,醒能著以文
大象出版社直營店

※五十首歌折射70後的心靈史
※黃永玉雞年掛曆畫賀歲,丁酉年春節大吉
※像村上春樹那樣使用控制欲
※中國電視正在走向反智
TAG:六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