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老公什麼書協會員都不是，在我心裡，他依然是最牛逼的書法家

我已經老了。

在我年輕的時候，有人叫我美女，有人叫我才女，後來徐娘半老，還有人說我風韻猶存。對這類屌絲的評價我只能呵呵了，因為我的自評是，我不過是個女人，書法家的女人。

紅袖添香圖

依偎在老公的懷裡，我常常回憶過去，有時想著想著，就噗嗤一聲笑出來。他會用肚子輕輕撞我一下，輕輕地說：你又想到什麼了？

我拍著他的肚子，幽幽地說：當然又想它了。這時他放下手裡的小紙片，和我一起笑著回憶。

我們的緣分，有種彩票中獎的味道。而肚子，是我們的關鍵詞。

我們不是自由戀愛，是父母包辦的婚姻。那年我爸爸派媒人到他家裡去相親，老公家是個大家族，一幫兄弟都是帥哥才子，聽說有機會做我的老公，這些帥哥都打扮得可賣力，媒人都看花眼了。可是我的老公呢，這個傻小子，居然在東廂房的沙發上，敞著懷露著肚，翹著腳讀字帖！媒人回來之後，拿這事當笑話說，沒想到我爸一拍大腿：女婿就是她了！

暈，我當時心都涼了半截。沒錯，本姑娘是喜歡愛書法的，可這弔兒郎當，不拿我當回事的傻小子、書獃子，跟他在一起能幸福嗎？

結婚前我差點抑鬱，幸好有幾個閨蜜都安慰我，說那小子她們見過，不僅是他家書法最好的，還是長得最帥，最有個性的。可我這小心臟啊……一直砰砰跳到入了洞房、摸他肚子的那一天！

東晉王羲之《平安帖》

老公是個公務員。

當年不像現在，誰有錢誰牛逼，其實有幾個臭錢，不會寫兩筆字，會讓人瞧不起的。那時男人們的心思就是讀書，當官，官當得越大越有面子。

說實話，老公不適合這條路，因為，他太率性，太豪爽。你知道，沒有點城府和手腕，很難混官場的。這道理，他也懂，他有時也會安慰我：官大官小，不如歲月靜好。我回答他：你若安好，日日都是晴天。

我明白，老公當官是人在江湖，只有拿起毛筆，才是真的自己。

他太愛書法了。給你們說個好玩的事吧，我家前院有個小池子，婚後我閨蜜小麗來串門，送了幾條錦鯉；過幾天小麗又來，吃了飯閑逛到池邊，她問我，錦鯉呢？我說，剛才吃了呀！她說，吃的不是水煮黑魚嗎？我指了指池子，她也笑了：一隻「黑天鵝」正在池中游泳，可老公昨天從一個道士那兒拿來時，它明明是雪白的……

其實把清水池變成墨池，這是太尋常的事情了。每天的日課寫完都要涮筆，再大的池子都得變黑啊。這是別人看得到的，看不到的是，在我家後山的竹林里，還有幾個不起眼的小土包，那是寵物們的墳地，鄰居家的小狗旺財、小強都埋在那裡，而在它們旁邊，埋的是老公的「寵物」——成百上千個用廢的筆頭。

墨池

筆冢

老公常對我說：我想要的生活，只有你和書法。我反駁道：書法才是你的生活，我只不過是個旁觀者。

不過，這旁觀很充實，很快樂。

記得有天夜裡，老公忽然大叫一聲，把我驚醒，孩子也嚇哭了。我點上燈，看他表情扭曲，豆大的汗珠從額頭往下掉。我問怎麼了，他擺擺手，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肚…子…疼……我趕忙給他煮了碗大黃湯，讓他趁熱喝下，還好，很快平靜下來了。我讓他繼續睡覺，他又擺擺手，示意我先睡。第二天，他完全沒事了，上班走得比我還早，我看到桌上留著一張小紙片，是他夜裡寫下的：忽肚痛，不可堪……

還有一回，是個周末。因為血脂有點高，大夫說忌一陣口，他好些日子沒吃肉了，那天他一個同事從內蒙出差回來，給他帶了點真空包裝的特色小吃，正趕上他午睡，沒打擾，把東西放下就走了。他醒來之後有點餓，看到桌上放著香噴噴的羊肉，還有韭菜花小料，立刻忘了醫囑，飽餐一頓，吃完沒別的事啊，照例拿出紙筆來給人寫回信感謝：晝寢乍興，朝飢正甚……

書法帶給他的快樂，我是一路看過來的。他有時會不放心，問我，和我在一起，你真的快樂嗎？我說，你快樂，所以我快樂。

唐張旭《肚痛帖》

五代楊凝式《韭花帖》

閨蜜小麗的老公，和我老公同屬公務員，不過，她那口子在宣傳部門，消息特別靈通。女人嘛，就是話多，所以，有點什麼八卦，她總是第一時間告訴我。

打死我也想不到，老公會成為八卦的主角。

這次是我先跟小麗說的，我很平靜地告訴她，我老公出軌了。她接到電話，急急火火地跑來：誰老公出軌我都信，唯獨你老公出軌我不信，微信前幾天都傳瘋了，說你老公的情人是書法，而不是別的女人！

我冷笑一聲：他三天沒回家，可他單位說他只有一天公差，你怎麼解釋？

小麗說：那他是怎麼解釋的？

他什麼都沒跟我解釋，這是讓我最氣的。我一問他，他就說你一個女人，別管男人的事。靠，我的男人找小三，這也不能管了嗎！

小麗說先別急，你老公天天練字，哪有時間找小三，沒準是別的事，我幫你打聽打聽。

過了幾天，小麗是狂笑著跑來我家的，她笑半天講一句，老半天我才弄清了老公離家三天的去向，這也是他們單位調查的結果：幾天前，單位派老公下鄉檢查工作，當天返回。也巧了，那天司機小王生病，老公有駕照，領導說這事急，你乾脆自己開車去吧，早去早回。本來辦完事都回來了，在進城的路上，老公一眼掃見路邊田裡有塊石碑，他們愛書法的對這玩意倍兒敏感，他立刻停車去看，看了一會開車繼續走。可沒多久他又返回來接著看，越看越捨不得，就從車裡拿個墊子鋪在地上，陪這塊碑溜溜呆了三天……

這事把我心疼壞了，老公腰肌勞損，頸椎也不好，在野地睡三天，誰不心疼？單位因為這件事也嚴肅批評了他，說他公車私用，要罰一個月工資。這事我不在乎，只要他心裡沒別人，罰點錢算屁啊。

不過我對一件事還是特別好奇，就問他：那碑究竟是誰寫的，能有那麼大魔力？他的眼神忽然變得迷離，一臉陶醉，若有所思，喃喃道：索靖啊……

唐歐陽詢《仲尼夢奠帖》

老公喜歡書法，這事全天下都知道。也有很多人慕名前來，要拜他為師。他這個人大方，凡是自己知道的，都毫不保留告訴人家。我說，你不留點壓箱底的絕招啊？他說，書法沒啥神秘的，但悟到也不容易，我都說了「執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可還有一幫人問我拿筆五指還是三指，尼瑪缺心眼兒。

不過有一天，老公回家特別開心，我還以為發獎金了，結果他說，他遇到了一個書法天才，比他小十歲，要拜他為師。

這個小天才後來到我家裡拜訪，我見到了。他帶著老婆來的，他老婆是個鄉下姑娘，但是知書達理，冰雪聰明。她跟我說她是他第二個媳婦，第一個死得早，人家才是大家閨秀，說的時候有點羞愧。我跟她說妹子，這都不叫事兒，二婚怎麼了，照樣是真愛！

我們這邊正聊著呢，那師徒倆在書房忽然笑得震天響，我倆趕緊過來，唉，兩人比比劃劃的，師父不像師父，徒弟不像徒弟，就跟哥兒倆一樣。我們問：你們笑啥這麼開心？老公說：這小子，說我寫的字像石頭壓扁的蛤蟆！徒弟說：你也沒客氣啊，說我寫的字像樹梢上掛著的死蛇！

其實想一想，老公這樣開懷大笑的時候並不多。別看他為人豪爽，但是在官場上的不合時宜，時時碰到小人發難，不但影響生活，甚至都危及過生命呢。

所以，這麼多年過去，老公和他徒弟在書房裡的一幕我始終記得，感謝這個沒大沒小的徒弟，他給老公帶來的快樂，是那麼酣暢淋漓……

宋蘇軾《寒食帖》局部

宋黃庭堅《寒食帖跋》局部

也許你會問，和書法家在一起，真的不會有感情危機嗎？

如果說沒有，那一定是在騙你。

即便是我和老公，常被人說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有時也會出現問題的。

我們在年輕時沒遇到的事，人到中年，說來就來了。那位親，拜託不要再說我風韻猶存好嗎，你還不如直接說我徐娘半老。

書法不怕老，我們女人怕。

有一天我老公喝多了，他酒量不大，但經常應酬。他平常喝完酒，最喜歡做的就是兩件事，一個是寫字，一個是讓我捶腿捏腳。

可這天回來，他沒寫字，也沒喊我按摩，獨自在書房長吁短嘆。我感覺事情不對，問他，他忽然眼淚汪汪的，欲言又止。我追問了幾句，他就招了。原來他們單位新來個小姑娘，仰慕他的才華，有幾次蹭他的車，都對他表達了愛慕……我啥話也沒說，回到自己的琴房，用琵琶彈奏一曲《東風破》，然後寫了一段話給他，字數不少，把最後一句曬給大家看：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從那以後，老公再沒提過那個女同事。有時我也暗自替男人想想，你們是挺不容易的，一時衝動的海誓山盟，大半生要陪一個黃臉婆，太委屈你們了。可是有老娘這把老骨頭在，嫩草你最好想都別想！

老公人還是善良。他也是真疼我。記得後來，收的學生越來越多，他很認真地把約法三章用毛筆寫好，掛在牆上，其中一條是：凡我門客，喜尋師母請安問好者，請莫再來。把我看得心裡那個樂啊，幾次逗他拆下來他都不肯，他還挺嚴肅地說：這是底線！

元趙孟頫夫人管道升手札

近代齊白石自書潤例等

我一直以老公的書法為榮。但是，書法家的日子其實沒那麼好過。多少年了，老公一直送字，不賣字。結果那些字送出去就變現，不知成就了多少家的房子車子。

可年景不會總是欣欣向榮，趕上大環境不好，公務員的待遇也沒保障。記得有幾年，老公單位換了領導，新領導總變著法壓榨科員，沒事就找理由白要字畫。老公人豪爽，但是脾氣也大，有一回，領導以某大客戶的名義索畫，老公啥也沒說，回家就寫寫畫畫完成了，最後刻了個印蓋上：老子高興。這領導還真看懂了，說，字畫都很好，就這印差了點兒，能不能換一個？

老公說：換一個，換啥？

領導說：只要不是這四個字，啥都行！

老公說：歐了。回家又整了一幅，然後換了個印章：老子不高興！

記得那次，我倆樂了整整一宿，臨到天亮，做了一個決定。老公剛到單位，領導黑著臉，看他來了便要發作。老公一揚手，冷冷地說：你也不高興了是吧？我今天來就為通知你，從現在起，老子不幹了。

辭掉公職，賣字為生。這就是那晚我們的決定。高曉松他媽不是說嗎，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老公，我陪你！

清趙之謙書法

京城是不想呆了。除了遠離得罪過的領導，也想遠離高得離譜的房價，和無孔不入的霧霾。

老公，要不我們去南方吧？

於是，在一個煙花三月，我們去了揚州。

揚州商業繁華，而且那裡有七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等老公很久了。老公之前沒想去，他跟我說，人家已經註冊「江南七怪」商標，我去沒位置，也不想砸場子。

最後還是「江南七怪」的大哥打消了老公的顧慮，他說，第一，名字是用來改的，我們是註冊了「江南七怪」，你來了，我們可以重新註冊「揚州八怪」嘛！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聽說兄弟你喝完小酒喜歡按摩？別忘了，我們揚州可是足療之鄉哦！

靠，我老公立馬手機下單，買了開往揚州的高鐵。

然而下海的日子不好也不壞，雖然很多人慕名買字，但我們的生活也僅能維持而已。而且越到後來，生活越艱難。

老公的學生很多，學生又教學生，可謂桃李滿天下。

可是大家靠書法過活的情形，正在起變化。

清金農（揚州八怪之一）書法

清鄭板橋（揚州八怪之一）書法

說實話，我挺懷念當年的，那時的書法家，都是當官的，也是讀書的；儘管迷戀書法，但這只是雕蟲小技，玩玩而已。可到了後來，老公的那些學生的學生們，讀書的不多了，他們的興趣只是寫字謀生，並美其名曰事業。他們開始搞頭銜，玩比賽，比賽獲獎才能有頭銜，有頭銜才能賣大錢，書法，成了買賣了。

有些小孩子，乳臭未乾，靠著投機取巧混了個書協頭銜，在社會上小有名氣了，逢年過節來看望老公，名曰看望，實則挑釁，張口便是獲過幾十次獎，辦過多少次展，某地最年輕書協會員之類。並跟老公說，您老寫得也可以啦，不如投投比賽，沒準也能混個書協會員噹噹呦！

我最見不得這種嘴臉，每次都很生氣，但老公倒是哼哼哈哈的，一點不在乎。我知道，這種人和事他見得太多了。

眼見這些小孩子揚長而去，老公總是用一句話安撫我的憤怒：這就叫屌毛生得比眉毛晚，生得倒比眉毛長。

某書法展覽大廳

今天有點激動，說得太多了。

其實看得越多，應該話越少，心越靜才對。可誰讓我是女人呢，讓女人閉嘴，天理不容。

我知道老公對很多事不在意，他沒投過一次比賽，沒辦過一次展覽，也不是任何書協的會員，他在意的只是每天讀書，寫字，享受著筆墨帶來的快樂。

我理解他。我經常對自己說，就算老公什麼書協會員都不是，在我心裡，他依然是最牛逼的書法家。

作為書法家的女人，我知足，我惜福，我一生感恩，世世無悔。

年輕人你造嗎，這世上最牛逼的東西不會印在名片上，它印在人心裡。

（後記：友人轉來近日一篇爆文，題曰《就算老公一毛錢股份都沒拿到，在我心裡，他依然是最牛逼的創業者》，我問，讓我也來一篇？答曰：嗯。我挺喜歡這樣的點題，於是套用此題目，效仿成年女性口吻，穿越千年書法名段，打亂時空，成此小文，如有會心，且作一笑吧。）